……好像过头了。
于是姜瑶靠回藤椅半阖上眸,重新瞧向天空月色。
时间静默了许久。
聂让不敢直视主人,只看到余光下的影子正对月光举杯,像在与故人痛饮。
或许是对战死的武安侯,或许是对崩殂的先皇先后,又或者是谋逆被诛的湘王姜衡。
寂冷中,月光走过了一半天。
一壶米酿罢,姜瑶打破这份沉静:“本宫没问过你,进营子前原是哪儿人。”
“奴不记得了。”他低头。
是哪儿人,姓甚名谁,宗族几何,聂让不在乎。
他本是无根浮萍,连族别也不清,父母弃他于街头,商人卖他于死士,只幸少时蒙主人搭救,才有公主府这唯一一个归处。
他是聂让,只是聂让。
“世有言,富贵不归乡,似锦衣夜行。公主府不大,但也能许得你一世荣华。”
如想起什么值得回忆的温暖,她弯起眼角:“想不想去找找自己家在何处?”
风吹响过梅树,沙哑作响。
皎然温柔的月光顷刻成为梦魇,心底不敢吐露的压抑情绪皆烟消云散,只剩难掩的恐惧。
“主人。”池子下聂让藏起的双手握成拳,他屏住息小心询问,“不要奴了吗?”
会被抛弃吗?
像当年的商人夫妇一样,忽一日,逐他离开。
“只是让你考虑考虑。”
姜瑶扫了他一眼,“这行凶险统领尤甚。本宫不愿你做一辈子暗卫,某日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总之,文牒有办法解决,都城不是个好地方…你应该明白本宫的意思。”
暗卫营里的暗卫都是各地流民,没有身份文牒,连奴籍都谈不上,用于作消耗的死士再适合不过,并不会有贵人愿为了他们大费周折调度。而死士多处理大族间阴私,鲜有善终。
不过如今朝堂也勉强能称一句长公主手眼遮天,调度几张全国文牒再简单不过。
她若想保人,哪怕身后余威,也足以庇佑。
见他抿唇如定决心,姜瑶长舒一口气,说不上心中感想,只勾了下唇角。
这样便好。
她这小卫,一身武艺出神入化,多年来更是忠心难得。
明明自幼陪着自己,没享得几日长公主府侍卫统领该有的舒服,反而为了助她日夜伏在阴影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若真是折在她手上,她就是长眠也不安生。
哪怕,他得了自由也如将其他人一样离她而去,姜瑶也心甘情愿祝他一句前路安康。
……
然而,聂让却在池台上缓缓跪了下来,池子荡开一层涟漪,他叩首,一字一顿,极致认真:“聂让,誓死追随长公主。”
暗卫本就是以死尽忠的器物。
聂让缓缓垂下眸。
——如果真的有一日。
——他不再被殿下所需。
“聂让生于战场,是天生的刀刃。若主人不再需要奴。”
他裸.身躬下腰,将头重重磕在池边青石,力道之大甚至使尖石刺破额角,又撒下红染浊药池。但他的眸光暗沉依旧,明明是最标准的死士眼瞳,却藏着无法察觉、不可言说的期待。
——还请杀了他。
“还请赐奴一死。”
月光泠泠,决绝杀机。
姜瑶稍稍睁了眸:“……”
他是认真的。
姜瑶知他从不对自己说谎,额间一跳,
感情她方才那么多话他真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阿让忠心,本宫省得。”
她顿了好片刻,起身转过头:“本宫并无他意,你若不愿便算了,别想太多。”
静静起身,姜瑶重新踏上游廊木梯,阶梯吱嘎作响,又回首平静地朝他吩咐:“衣裳在旁边的架子里,且继续泡着不许动,莫过了时间。”
背离聂让时,姜瑶唇畔笑意刹那消失,香腮微动,近乎一点咬牙切齿。
——这闷葫芦!
自小到大,整个朝堂上包括暗卫营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转弯的人。换作别的死士,若能得自由,早已欢喜离去了。
姜瑶说不上内心感想,几分情理之内,又有几分预料之外。
便只能叹息。
可又……
离了□□透过碧纱窗,她忍不住又扫了一眼池院方向,见模模糊糊的高大身影因她命令还杵在原地如尊石像巍然不动,摇头。
傻子。
“殿下。”梅玉见她从后院走来,连忙披了小肩在她身上,抬眼一见她神情,笑起来。
“殿下心情似乎不错?”
“谁说的。”姜瑶拢了拢披肩,“梳洗完替我磨墨。”
*
待仆妇伺候长公主洗漱完毕,她披着羊绒毯,在书房前连夜写了好几份密信,总算停笔,传了门口替班的副统领小九:
“这一封交到张阁老手上;剩下的分别送于周家二公子周睿、御史程迟、齐展、潘若风等人。记住行事隐蔽,待他们销毁了信再回来。”
她从暗格子里又取出一封信笺:“还有这一封。给魏常青,他知道怎么做。”
娃娃脸的玄卫双手接过信,提手将头巾蒙过清秀脸颊,转身后几息间便消失在原地。
姜瑶这才半躺软塌,睁着大眼睛瞧向木天板。
她脑子里自动播着方才池中对话,惹得发了好久一会的神,最后姜瑶将引枕抱在膝头,闭了闭眼:
“可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第7章
◎镜子◎
或许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喝了药后睡不着,姜瑶干脆起身,从枕下取出一只黑木金丝铜镜,细细把玩起来。
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铜镜,甚至右上角还有一道显眼裂纹,显几分黯淡寒酸。
镜面照着主人的样貌,她脸色略带病白,一双眸子却璨如星辰,眉睫鸦黑双目有神。
忽然间,镜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浅金涟漪,如漾起一圈水泊,渐渐平息下来,朴实无华的镜面骤如佛家圣物,神圣不可侵。
这一面镜子,姜瑶最大底牌。
一面只有她能看到未来的神物。
每隔月的上弦月时,铜镜便会泛金,她可在上面写下字,此物将细致呈出相关光景。
姜瑶指节抵住下颔,好好思索了一阵,勾起一个略带狂气的笑。
这次她不准备看未来军械发展、也不欲观田亩改制或其他。
这是第二次,她要观一个人的未来。
她冷然一笑,单手稳稳持镜,单手点指,一笔连成,书:
——北周长武帝萧执
.
镜面涟漪渐渐平息,瞧见镜中熟悉久违的人影时,姜瑶忍不住皱了眉。
昔日宇文执做质子时与她确实关系甚切,他这张脸哪怕化成灰都认得出。
男人清瘦,肩披黑狐大氅,白玉束冠,脸色阴白,只是最日常简单的装束,手里捧着一只烟枪,朱纹翠饰,华贵非凡。
仔细看清那只烟枪,姜瑶眯了眼,不禁想笑。
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喜欢以旧情为名,精巧地谋求最大化利润。
可待瞧清楚里面浮现的背景后,她坐不住了。
萧执,或者说宇文执的背后,大团秋菊明黄花开盛丽,雁来红艳殊若紫,朱红宫墙压抑天宫成一线,亭台楼阁,池水上柳荫袅袅。朱红门边有一棵挂着四盏小灯笼的梅树。
——正是她南赵皇宫!
古来王不见王。一国国君出现在他国王宫,若不是被俘,那只能是北周铁骑南下,攻破大赵国都。
也不对。
照之前她所见后世之言,现在大赵绝非灭亡时机。且今赵国富兵强,何至于此?
狐疑之际,庭内一簇精装银甲卫持枪横出,枪尖立起,如一道城墙,结结实实拦住国主去路,众卫包围下,一人披龙袍缓慢走出。
他头束翼善冠,容貌清隽,莹润无瑕,眉宇张扬英气逼人,声音却比现在沉稳成熟得太多。
——正是大赵那六岁登基的皇帝,姜鸿。
姜瑶脸色放缓些。
再去看,银龙卫装备精良,神情肃穆,迥然有神,不似败军之迹。
镜中,姜鸿冷声,话语间给姜瑶一个从未设想过的道路:“文帝孤身来此,就不怕朕生擒以胁北周吗?”
文帝?
宇文执的尊号长武帝,并无文字,所以…是谥号?
姜瑶错愕。
活人不可能加谥,而宇文执却好端端站在这里。
——假死。
——还得是那种能瞒过满朝文武,举国上下的假死。
蹦出来这个结论时,姜瑶感觉素来还算灵光的脑袋卡壳了。她手一抖,险些将铜镜砸下,叫它好好看看自己在放什么屁话。
一国之君费劲周折让位于人,千里迢迢南下赴死。
她额角一跳。
这要是宇文执能做出来的事情,白瞎了她和对方打擂台的这么多年岁月。
银甲卫面色肃杀不善,宇文执仍不为所动,肩披厚重的黑狐大氅,手持翠珠烟枪,温吞如旧:“寡人只是来看阿瑶。本就没想着回去。”
轻飘飘一句话触怒了眼前皇帝,姜鸿眼眶微红嗓音愈沉,垂于身侧的手指骤然收紧,他死盯着萧执,显然正压抑着怒火:“阿姊昔日待你不薄,你却咄咄相逼计计阴损。现在她去了,你装给谁看?”
当初萧执在南赵做质子时。北周贵族尚且未改姓,国姓仍是宇文。
质子在他国总多受掣肘,虽衣食无忧可总不得自由,姜瑶幼时常混入质子宫内寻萧执谈天,也常给他带去所需书籍。
萧执轻描细笔地嘲讽:“去了?可笑。不是你杀了她吗?”
少年皇帝沉眸不言。
姜瑶见状一怔。
她记得,姜鸿应该不知她中毒一事的。
抿唇片刻后,姜瑶沉眸恢复了一贯的可怕冷静。
许也合理。
左右她性命不过两年,世事无常,到时候发生什么都难说,许是与鸿儿有所商议,最后拿命送大赵一程也算说得过去。
而且……
镜子神异,未必无诈。
不可以任何人或物的一面之词决定行动,这是最基本的警戒。
萧执抬头仍含笑,脸上是病态嘲讽似的白:“寡人不知道,阿瑶什么时候养了一个如此狼心狗肺的弟弟。”
姜鸿已怒到极点:“你找死!”
银龙卫长枪应声皆出,刷刷将萧执围了一圈,枪架在肩上,他却徐徐吐出一口白烟:“阿瑶既未入皇陵,那她现在葬在何处了?”
对方冷着脸,一句话不出,只阴鸷地盯着他,像是考虑如何将他五马分尸。
萧执侧目,摇头:“…算了。”
瘦如寒梅的指推开一只长枪,他任由枪尖刺破咽喉,殷红沾染红缨。他将烟枪放在地上,终于如支撑不住般俯下身,头颅却高傲扬起。
“这是她从前和我交换的信物,她定好日后招我为驸马,我言欠她一条性命。虽是戏说,可如今斯人已逝,我偿她一条命,现在将它重还于大赵也不算违约。”
宇文执脸色苍白发紫,原来早已毒入骨髓,闭上眼:“便这样吧。”
他吐出最后一口息,画面开始扭曲,泛起金光,自边缘处消散。
画面仅有最后一句略显虚弱的声音:“我这药烟里,放了足量的寒毒。若不想阿瑶的心血毁于一旦,礼鼎内……”
后半句话随镜面波动消失,姜瑶听不清,但忍不住皱了眉,有些烦躁地拨弄手中暖炉。
十四年前先皇后薨逝,诊治御医皆被痛失爱妻而龙颜大怒的先皇处死,几乎无人知道。
先皇后并非暴疾,而因北周寒毒。
她伸手抵住额头,孙绝开的药味太重,熏得她头微痛,便随手将镜面收好,放回软枕下。
因此,她没有看见镜面的右上角裂纹的边缘,再多了一道细小碎纹。
若注意到了,姜瑶便可知晓,既定的未来与现在之间,又发生了难以弥合的改变。
她闭上眼,仔细琢磨着方才镜面内的一切细节。
秋菊和雁来红开,应是哪年的秋季。萧执能入得了皇宫,不是姜鸿默许,便是有人带他潜入。
还有梅树上突兀的四盏灯笼。
无论她如何……她还有想护着的人。
“阿让。”
她敲了敲靠耳房的窗。
薄纱上立即有一道影子闪过,迅捷而安静。
“奴在。”
聂让快步在窗外站定,等他出声时,二庭留侯的暗卫才发现首领站在寝屋门外。
屋内声音听不出异样:“进来。”
聂让怔了一下,思及白日情景,自知推辞无用,低声:“冒犯了。”
推门进帐,姜瑶肩披小羊毯,只着纱绢里衣,乌发散披,似一条美人蛇。
她正倾身坐在木藤靠椅上,脸色微白、表情不多,澄明乌目透过窗正向窗外皎月似有片刻走神,听见推门声后转过头扬眉。
“那么远作甚,走近些。”
他低着头应声,绷直身躯屏住息,才觉不逾越,垂首稳跪在她面前专供下人所用的脚踏。
“头抬起来。”
聂让当即照做,面部冷硬如旧,看不清多少情绪。
姜瑶从软塌下的暗格子里取出一枚青铜半边面具。面具质地做工精细,右角细绘凤尾,左角刻饕餮暗纹,恰能盖住大半面容。
他识得这只青铜面。
这是是主人幼时便一直留在身边的玩物,放在仓库积灰多年,前些日子才被翻找出来。
聂让平日出任务,要么以黑纱蒙面,要么凭身手借夜色遮掩,除了考校其余玄卫,极少需要这类物什,更不必说做工这样精细的面具。
他自觉不配,可素手将冰凉青铜面覆上他面时,他仍不动,高大威武的躯体如任由她摆布的木偶。
姜瑶慢慢系好他颈后用于固定的系带,赞许他样貌:“有齐太尉公之风。”
传闻昔日北齐大司马因面容丰神,上战场必以青铜覆面,威震敌人。
聂让五官深邃刚硬,高眉深目,躯体肌肉力量惊人,纵不用青铜面也能摄敌,可戴上也显得神武非凡,隐有几分将相。
这样很好。
——日后调到赵羽手下带明面兵吧。
虽然他头几年未必习惯,玩惯了暗卫那一套恐怕要吃些苦头。
但如此一来,便是她死了,他也不会受波及。
她这样想,又打量了眼前再熟悉不过的青年片刻,蓦地伸手一拽他颈后缎带,青铜面应声滑落,扑腾一声落在他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