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朝中私密,张存英笑而不语,不再往下说,心中又道,她这真是拿他当刀使。
……那瓜,叫做郡王李继。
当年围剿楚氏的最后一个。
传闻长公主用人不拘一格,识人通心如若白泽,也不知该不该感恩殿下相信他的为人。
照理说他作为纯臣,不该参和此事,奈何人已至了通州,此番国家蛀虫又不能真放任不管。
罢了罢了。
如此鱼肉百姓的贪官,斩了也是对得起先皇。
张存英揉揉额角,定下初步处置的计划,一转眼瞧见玄衣侍卫服的暗卫立在原地,眼不动心不跳如尊杀神像。
“你怎还不离去?”
漆黑夜行衣的玄卫半跪于地:“首领吩咐我等由大人差使,且护佑大人安好,寸步不可离。”
虽说此举或有监视意味,但牵扯如此错综复杂,张存英也能理解,何况这几个玄卫确实武艺高深,来的路上几次救他性命,有惊无险,便随他们去了。
只是,张存英又想起一件事,问道:“你们首领是何人?”
暗卫表情不动,似作未闻。
“听闻前些日子和州有贼人里外勾结,,长公主亲命赵羽大将军点兵追击十里救了个人。是也不是?”
瞧这人真似作不说话的门神像,阁老有些怜悯地笑一声。
长公主驯人如驯马,当真有方。
算了,殿下确实是明主,建立玄卫也不过时局所迫,处境所逼,又何必探究太多。
第11章
◎都处理了吧◎
公主府尚未辟出时,姜瑶住在春露宫内。
先皇先后琴瑟和谐,后妃寥寥无几,子嗣更是稀薄。
有姜鸿授意,春露宫未再有人居住,每日都有宫人负责洒扫或修整花草。
再次踏入春露宫,院子里的一切都异常熟悉。
前庭有一只水缸,里面养着九尾龙睛蝶尾金鱼,优哉游哉若浮半空,不远处开了一处平地,节年时聂让会在那里替她放烟火,平日也用来侍卫武训。
她很喜欢站在边上看阿让练刀的模样。
好像所有都和从前一样,可曾住在这里的人却不剩下多少了。
梅玉替她撑着伞,她向前走了几步,却在平地边的角落临靠杉树的位置处蓦地停步。
那里,很安静又很隐蔽地开着几朵鹅黄五瓣小花。
暗绿的叶藏在阴影下,无声息地生长着,比起旁边的高洁白凤仙舒展卷叶的模样,简直低微到尘埃里。
是蛇莓。
姜瑶微顿,她认得这只田野间才有的野株。
有一年秋猎,景玉公主随行秋猎,赵羽牵了一匹小驹送给她,武安侯正弯弓射雕,于是每几个人注意到,公主骑马追着一只赤狐跃出猎场围栏。
她天生胆子大,性格又叛逆,全然不顾身后宫人的高喊,反而越驾马在林野间越跑越快,禁林边有一处低洼被乔木遮掩,马驹急转弯时所被倒下的树干所绊,嘶鸣一声扬蹄带着她摔下悬崖。
所幸,那悬崖外面看上去是悬崖,实则两三米之下还有一个小丘。长着一片茂密花草,柔软芬芳,到处开着五瓣鹅黄小花。
姜瑶受了惊,马驹更惨,摔下她径直冲下悬崖底,很久后远远得传来一声巨响。
因有草地缓冲,姜瑶只折了脚蹭破些皮,痛是很痛,可更愁那两三米高的石丘该如何上去。
最糟糕的是,方才草木石缝间的一只蜈蚣咬她一口,左脚脚腕火辣辣的疼。
她撑着自己坐在一只石头上,愁了几息不到,上方又掉下来一人。
少年人一身玄黑扎袖劲装,浑身透着寒意,好似未料到悬崖下还有处小丘,几个侧翻稳住身后,瞧着这遍地野草讷然了许久。
“阿让?”
她当时无知,不清楚聂让怎么摔下来的,拧眉责难,“你怎么也不看路?”
顺着她的声音,少年聂让木然仰头,看到他后,下意识猛地上前几步,却及时克制着刹在原地。
姜瑶还记得,他那双一贯死寂瞳微微亮起,唇却下意识紧紧抿着,低头半晌不解释为何。
看他像个闷葫芦,她也不多问:“来得正好,本宫被毒物咬了一口,好痛,你先背本宫上去。”
聂让闻言一惊,忙去俯身看她脚伤情况,小心脱下鞋袜后,蜈蚣留下的一只血洞已经高高肿起。
洁白的脚踝漏在外面微凉,四个指头如羊脂玉般可爱,尽管当世没什么男女大防的习惯,且情况不明,姜瑶不敢拿乔,可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尤其在他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将血洞里的余毒吮出时,皮肤碰到冰凉的舌,姜瑶更加窘迫蜷起脚指。
姜瑶动了动唇,看着少年抬起时坦然乌黑的眼睛:“你…算了,没什么。”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清咳一声,努力绷着公主应该有的威严,却实在遭不住温热的唇反复吮出液体后又吐出,只好别过脸盯着那片鹅黄小花看,零稀几颗早熟的果鲜红惹眼,不过藏匿在草木间轻易发现不了。
聂让反复吮吸了好几次,等血毒清干净,红肿稍下,他随手掐下那朵花的花茎,掐碎了敷在她伤口处,微凉感觉顷刻压下去了毒液灼烧。
她长长暧了一声,半是好奇半是转移话题地询问:“这是什么花?长的怪好看的,上面的红果能吃吗?”
做完一切,聂让跪下,低下头看着这小丘。
“回主人。这是蛇莓,林间野草,有毒,不可多食。”
他从前出任务时没有经验,偶尔也会被毒虫蜇伤,便知道用野草解毒。
小巧的红果挂在草林间,像是灯会的小灯笼般可爱,姜瑶忍不住摘下一颗,凑到跟前嗅了嗅,鼻翼间嗅到一点清香甜味,神情十分可惜:“好香,要是能种在宫里就好了。”
……
宫内花种大都名贵,而父皇母后大抵也不愿意她在宫中种植有毒的杂草,若是发现了,以父皇的脾气,整理花草的宫人定会丢了性命。
姜瑶内心惋惜,觉得脚腕没那么痛了,试图从石头上单脚跳下来,却一个失力险些又跌在地上。
幸亏聂让动作迅捷,在她险些又扭了右脚时上前扶住她,抱着她重新小心放在青石上。
“奴失职。”少年请罪,“请主人责罚。”
姜瑶偏了一下脑袋,才反应过来他是指自己掉下小丘这件事。
“是本宫自己要跑出来的,不怪你。父皇那里本宫会去和他说的,我不会让他罚你的。”肿着脚腕坐在石头上,小殿下朝他弯眼甜甜笑着。
那笑无忧无虑,毫不担心为方才险境后怕,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与澄澈:“虽然没抓着那只狐狸,但发现了很好看的花草,本宫很开心。阿让,咱们回去吧。”
少年俯下身跪在她面前,等她爬上背,双手搂住他的脖颈,伸手一撑崖石,便带她稳稳跃出花草崖底。
“下次,还能来吗?”她忍不住向下看了一眼,问道。
当时的聂让些瘦削,但对于她的身板而言很宽厚,也很温暖。背上硬邦邦的没有一点赘肉,反而叫人出奇的安心。
“若主人愿意,奴随时能带主人下来。”
可是自那之后,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她就再也没去过秋猎,也再没时间去崖底。
拉弓射雁的外祖父,和给她削木剑玩具的大舅舅,一起死在北境的战场上。
混世的纨绔二舅舅离开,远离京城纷争,当起了行商,至今未归。
她的母后驾崩于心疾,第二年父皇随母后而去。
兄长联合外人反叛,最后她送走了他。
……
她的童年,好像剩下阿让。
她不能让他再出事。
.
回忆至此结束,眼前蛇莓丛林连成一片,藏在角落隐蔽又克制地盛开着,未至时节,藤蔓间并没有记忆里小巧鲜红的果。
这些花是阿让种的啊。
什么时候,几年了?
她忍不住伸出手,白皙玉指悄悄摘下一朵米花,藏在袖间。
其实他当时,是以为自己死了,便跟着跳下来的吧。
真的好傻。
姜瑶盯着庭院角落里看了太久,久到她能察觉到身后人屏住息时,竟一个没忍不住,轻笑出声。
——又叫人不愿丢掉。
“阿让。”
“奴在。”他站在阴影处,惴惴不安。
姜瑶仔细地看了那片蛇莓一会,他人角度下长公主不过在观赏那片洁白凤仙。
许久之后,她仍是笑:“这些年辛苦了。”
野草紧挨一大簇牙白凤仙,花开清白,枝叶繁茂,尽管蛇莓已悄悄蔓延成片,但藤蔓盘缩叶脉仔细藏在阴影下,未出格也不显眼。
……
——主人没有看见。
聂让内心松了口气,唇舌笨拙,只会道:“奴应该的。”
她点了点头,向边上人:“白凤仙下有几株草莽,凤仙茂密,宫人许未瞧见,叫人来处理了吧。”
血液顿时倒流。
聂让怕极了,屏住息,绷住背,甚至险些握不住刀。
他在等姜瑶发落。
可是姜瑶再也没有别的表示,应未察觉再深处的含义。
透过凤仙叶缝隙,侍女也瞧见那一簇小心翼翼开着的米花,三两下之间,将暗卫当年拼着性命种在宫里,经过几年如今开成一片的蛇莓悉数拔了。
婢女跪地:“奴婢知错,打理庭院不周,让毒草蔓延,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姜瑶让梅玉扶人起身。“蛇莓可解□□,本宫过去很喜欢,只是不适合种在宫内。”
聂让微微睁眸。
原来她…记得的。
“本宫累了,梅玉,替本宫洗漱。”
他再不去看那片宫人撕扯拉断的藤蔓,继续跟在长公主身后。
杂草而已,如何与凤仙并株?
他擅自主张种下野草,是越矩。主人不怪罪,为开恩。
聂让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他不应该喜欢主人的。
主人安寝,聂让侯在门外,透过着宣花窗看着屋内朦胧的身影,心间渐渐恢复平静,提刀跃上屋顶藏身,警惕周围。
前院,几个宫女未觉察到有人在屋顶,得了闲彼此交头接耳,聂让耳力极敏锐,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是谁在宫里中撒的野草籽,那位置好生隐蔽真是吓人,还好长公主宽宥。”
“都处理干净了吧。”
“当然。”
玄卫统领在屋顶静静看着她们,不发一言,只是合了合眼,感受着心脏传来隐隐的刺痛,有些迷惘地拿恢复一点知觉的右手按住左胸。
为什么?
等月上树梢,他解了刀,和衣睡在寝殿边上的耳房内。
听着隔间轻微的布料摩挲声和渐渐绵长的呼吸,总算长长吐出一口气,轻轻弯起唇角,竟知足得笑了。
他自知双手血腥,如草萱卑贱,不敢肖想玷污明月,只求主人日日开心,最好自己能活得长一些,一辈子保护好她。
这样就够了。
他不能冒犯主人。
聂让从未奢求过其他。
第12章
◎阿兄替你寻世上最好的驸马◎
姜瑶难得回宫,小皇帝下了朝就一并跟着阿姊来春露宫用午膳。连自己的寝殿都不回。
长公主没让他闲着,带着他批门下送来的折案,自己又托病大多数时在一边看书。
偶然有姜鸿不理解的、或事关重要的,她扫两眼瞧见了,在旁侧说明其中要害。这个需要暂缓那个紧急,这个人打太极混日子,那个人真心实意地为国为民。日子像极了从前还在书房时的模样。
“嚯。”
小皇帝翻出一本,扫过上面的文书,嗤笑一声。
“怎么?”
“中书省的折子,荐永宁世子李淮做押运官…魏常青怎么和李氏混到一起去了?”
“驳了就行。”姜瑶继续翻杂录,“运饷一事交由户部王处之,这点小事用不着上朝。”
“哦。”姜鸿提笔写了回复,猛然觉察不对,“阿姊,小事?”
方才推行田亩税改都没见她提意见,怎么押送个军饷反倒亲自指人了?
姜瑶轻笑:“小事。”
这不过李继的障眼法,等她亲自驳了折子后,李氏就能干干净净地和军饷扯净联系。
……
他想得实在太远。
“主人。”
门外小九进殿跪下,余光落及皇帝。
“直说无妨。”
“如主人所料。奴等在水路捉到了湘王世子姜锦熊和永宁郡府总管。敢问主人如何处置。”
姜瑶思量片刻,叫小九先将人带回都城藏于玄卫据点好生看管。
“此事辛苦了。回府有赏。”
等暗卫离开,姜鸿问:“他不是前年就被斩了吗?”
“偷梁换柱。”
姜瑶心平气和,“湘王之子亦是宗室血脉。如今陛下与我关系甚切,李氏若想学效仿前朝掌管朝纲,最好扶持一个亲近他们皇帝。湘王死前托孤李氏,便有了这遭。”
那就是刑场救人,在她的眼皮子低下玩狸猫换太子。
姜鸿冷笑:“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谁给他们的勇气?”
“前朝篡梁,类似把戏,尽管梁分十六国,可兜兜转转,篡朝的魏氏至今仍是大族。宫变没那么复杂,如有一日虎贲羽林自相矛盾,甚至私卫都可成事。”
“一点儿风险罢了,比起千秋万代,实在不算什么。”
姜鸿若有所思:“阿姊既然一直知道,为何不治他们的罪?”
“一为证据不全,恐叫不明情况的臣子寒心;二来顺藤摸瓜,拖得久一些,反而能将暗中和李氏牵扯的虫豸全摸出来;三则既然要查账,便查干净些,提前动手打草惊蛇,易落个不干不净。”
话不重,却莫名让人心生寒意。
少帝忽然想起一件事,从案上的折子里翻出一张:
——虎贲统军丁忧请辞
姜瑶点头:“明日朝堂,兵部将荐举一人作新统军。”
“是谁?”
“周家二世子,周睿。”
“李氏的姻亲?鸿儿记得,周睿母亲姓李,这算盘可真是打得精响。”
“周家是。但周睿可以不是。”姜瑶轻笑,“明日兵部启奏,还请陛下与我唱一出戏。”
话落,姜瑶蹙眉。
……胸口,又开始疼。
见她脸色隐白,姜鸿随口应两句,连忙打开桌子上的汤盖就要端给长姐,闻着冲鼻的苦药皱眉:“怎么这么难闻。阿姊等我!”
她看着姜鸿少年气的背影,一时恍惚,竟偶然地想起临刑前夜,在牢狱中见到的湘王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