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年纪和姜鸿差不多大,靠坐在他一言不发的父亲身边,听到诏书后瞪眼满是不可置信。
——“姑姑!你真要杀侄儿?”
“阿姊?”见她有些出神,少年皇帝带着一碟桃干回来,俊脸凑上前放大,目光隐含担忧,“怎么了。”
姜瑶拿起药汤饮尽,将一枚桃干入口,缓和了药味。
“想起了湘王。”
湘王姜衡是先皇庶长子。
她幼时常常嘴馋,在书房念书,皇兄打马过时,也曾笑着抱着她摘下过一枚甘甜梅果。
“小幺儿快点长大,以后阿兄替你寻世上最好的驸马。”
才两年而已,皇兄的影子,已经很模糊了。
她闭了闭眼。
“想他做什么?”
姜鸿对那个比他大了近两纪,昔日又与姜瑶在朝堂上争锋相对的兄长没什么好印象,目光微冷,“既选择起兵反叛,就该做好赴死准备。”
长公主凝眉,只扯开话题:“听小九说,陛下让他先回来了?”
那是她以防万一派去保护的顶级玄卫,不仅能充当耳目,更能保护他的安全。
不过,身处风口浪尖的,是她。
只是她也习惯了隔三差五出来的刺客,有聂让在,公主府戒备森严得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只是过了时候才听玄卫报备。
姜鸿讪然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来:“鸿儿有能力自保,阿姊可别太操心了。”
“哦?”
听他这么说,姜瑶多看他一眼,“那你且说说,太华殿里崔嬷嬷的儿子和谁结了亲?光禄寺李丞半个月前为何告假?”
“……”
登时,少帝一个头两个大。
他又不是神仙,这些弯弯绕绕的关系怎么能记得清楚?光禄寺李丞,一个连朝都上不了的六品小员,他记得有这号人都不错了。
见他眼神飘忽,姜瑶皱眉:“六品是不算大,可内臣却时刻打理着陛下起居大事,尤其现在李氏虎视眈眈,陛下更要小心。臣让小九随侍非有意监视。待陛下理清六品及以上内臣间的关系,再让他回来吧。”
“……哦。”
被教训了。
隔着窗子看姜鸿闷闷不乐地离开,姜瑶揉了揉有些疼痛的太阳穴,轻叹一声。
时间太短了。
都太短了。
如果再给她一点时间,或许…皇兄和她之间,也不一定无可挽回。
他毕竟是父皇最后的……
“阿让。”她凭空轻轻唤了一句。
“奴在。”魁伟的身影啪得一声半跪在地。
长公主垂眸,纤长睫毛投下一层浓密的阴影,似在自言自语:“父皇会不会怪我杀了皇兄?”
……
聂让不知说什么好,余光见她唇角弧度放缓,心亦跟着沉下,不自觉捏住蒲扇大的掌,成拳,绞尽脑海里的词汇:“湘王,先做错了事。先皇帝,不会怪主人。”
“…但愿。”
第13章
◎何德何能,得如此青睐◎
整理好精神,下人们替她新换了一身素月白流花暗纹常服,外罩水青丝绸鹤纹大衣,腰带凤凰青暖玉配,头饰几只简单玉钗。
姜瑶染了新妆,准备去都城的天香楼一趟。
她寻赵羽这位世叔,还有一事相托。
“殿下怕不真如世人所说,是蓬莱岛下凡的仙人吧。”钗好玉簪,梅玉挑眉一笑,连连夸赞。
姜瑶笑笑:“净说胡话。”
说起这天香楼,还是她舅父楚少季的产业。
昔日武安侯与骠骑将军战死,侯府凋零,侯位传给了次子楚少季。
楚少季性格与赵羽完全相反,为人不羁放荡,最是漠视繁文缛节,也是个奇人。
因着不喜带兵又不喜官场造作只爱市井田亩,干脆装也不装,根本没领朝堂职务,明面上就经年在外行商,富是能称得上一句富可敌国,不少给贡献国库,但不常见到。
不过,每年她生辰,楚少季还是会派人回来贺礼,生辰礼一年赛一年的奇巧。
掌柜远远一瞧见长公主的銮驾,便命人将顶上那间一直空着雅间再收拾了一番,新燃上好的檀香。
“殿下来了!快快取窖里的猴儿醉。”
天香楼号都城第一楼,饕客络绎不绝,食料精细,无论世家布衣,皆可来此一尝天地香味。
此时正近黄昏,楼上楼下宾客笑声不断,推杯换盏间珠翠轻响。
虽时局两国对峙,前年又经湘王之乱,好在长公主派兵及时,于国力影响不深。
长公主延续先皇官制,在此基础上推行均田,缓刑轻税,削邦减例,鼓励新学,各种能人巧技层出不穷,国库充盈百姓富足。
来往食客面上竟均是盛世才有的喜色。
掌柜亲自将酒交由门口侍卫,雅间隔音极好,凑近时,还能听见清冷女声含笑:“白龙将军果然龙饮。酒力不减当年!”
不由得感慨,原来长公主竟是这般年轻的人物。
——难怪东家放心不下。
雅间内,赵羽端着空盏:“聂兄弟铮铮好汉,末将佩之!不过殿下委实不够意思,竟骗了末将无故浮这一大白。”
长公主天经地义地赖账:“本宫又未定哪个随侍。这小卫受了伤,自喝不得烈酒。”
话里话外,是她自己也未觉察的维护。
一边梅玉面前酒盏已空,笑说:“怎么,大将军是觉得,聂统领是好汉,梅玉就不是了?”
赵羽大笑,不介意:“梅玉姑娘不是好汉,乃巾帼也!”
“笃笃——”
暗卫敲门示意,毕恭毕敬将店家送来的猴儿醉拿进屋,梅玉利落拍开封泥,花香与果香四溢雅间。
聂让上前一步,下意识要想为主人试毒。
姜瑶却单手虚掩住酒坛,斜睨了他一眼,低声道:“伤未愈。不许试这个。”
饭食也就算了,猴儿醉酒劲大,太过伤胃。
“……”
取碟的手顿住,他低下头告退。
赵羽轻笑,拱手:“殿下莫再折腾某和梅玉姑娘了。军务在身,末将虽欲痛饮,还是大局为重,今日只好辜负店家好意。”
“倒是可惜这坛好酒。”
姜瑶向梅玉使了个眼色,随侍退至门外候着,在场仅留聂让侯命。
雅间内安静下来,赵羽感慨:“听闻殿下名下异人众多,今日一瞧果名不虚传。”
“怎说?”姜瑶扬眉。
“不光这聂兄弟万夫莫敌,就连梅玉姑娘指腹虎口有薄茧,末将观之步伐虽娇弱却不失稳健,大抵是用剑的好手。”
姜瑶勾了下唇,承认:“本宫身边不养废人。”
赵羽大笑几声,打开了天窗说:“还是殿下慧眼识珠,旁人不及也。殿下特意宴请末将,不会真的只是叙旧吧?”
他掌领武安军也近六年时间,绝非不通人情世故的木头,有时候直觉准得过分。
“世叔豁达,那本宫也不再兜圈子了,阿让。”
她向后轻唤一声,本该继续敛息于黑暗的玄卫走上前重重跪下。
“此人名作聂让,虽流民出身,却领过兵,卿见过他的本事。本宫思量,如此人才,在公主府做个统领实属委屈,不如安置北疆,日后也能为大赵尽一份力。”
武安右将军江蒯年迈,说想衣锦还乡,军中空出了一职位,下将补充后必会有空得一位。
此时朝堂派人,合情合理。
“原是此事。”赵羽了悟,欣然道,“本末将分内之事,殿下直言何妨!”
他的眼瞳有一瞬遥远,仿佛是看到过去的某段时间:“义父有训,武安军士卒不论出身,末将必竭力关照。殿下尽管拟招。”
虽如此,却感慨。
殿下将亲卫送入武安军,或有在新将中再度巩固威望的意图。
他其实知道一点朝堂形势。
殿下初摄政时帝少臣老,各世家树大根深,历年征战使国库亏空,她所能依仗的只有武安军一只外兵。
注定殿下清除异己时的手段雷厉,以至于湘王与吕妃谋反时,长公主诛杀湘王府百余人口,血洒长吉街数月不消。
他能理解姜瑶所作所为,却也感慨世事巨变,殿下终不再是为街头冻毙者挥泪的殿下。
秉着对军士负责的态度,赵羽仍道:“不知殿下可否将此卫过来几步?”
姜瑶摆手示意,聂让顺从上前。
陡然,一柄短剑向他袭来。
然而,早在剑刃未至时,聂让身体便先一步侧开。
即刻,他左手如蛇影迅捷,电光火石间单手扣住短剑剑刃,用力一扭,卸掉剑刃的同时,右侧玄刀冷光出鞘。
就在玄刀即将架在赵羽脖颈上时。
“阿让!”姜瑶轻叱。
暗卫的呼吸登时一滞,寒光归鞘,高大身影后退三步,半跪在地:“冒犯大将军,请主人恕罪!”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果真厉害!
赵羽一贯使枪,不长剑法,但仅一个来回便能徒手套去他手中武器,足见可怕。
这出招的角度,更是刁钻,力道也大的惊人。
听殿下说,这人还领过兵?哪种兵?
侍卫?
…玄卫,统领?
顷刻间,他猜出了这人实际身份,不由得微讶看向姜瑶,而她神情自若,好似只是寻常的引荐。
赵羽哭笑不得。
——将暗卫的统领放他军中,也不知该说殿下是信任他还是不信任。
饶是如此,他还是用力一拍聂让肩膀:“好兄弟快起来,某只是试试身手。阁下日后必成大器。”
聂让不为所动依然跪着,垂首静静地注视着姜瑶没入屏风下的影。
略略知道玄卫都是怎么训出来的,赵羽也不恼火,只抬首询问座上,别有深意:“殿下确实舍得此人?”
他这句话,无关风月。
要知道这些死士不仅没有身份,还知道太多阴私,若入军籍有一二军功,日后要清算起来麻烦至极。
这也就算了,但凡这人起一点儿异心,透出一点儿不该透的隐秘,于她便是灾难。
她大方点头:“世叔安排他做事即可,我信世叔。”
信他,还是信这死士?
赵羽无奈,拱手,行了一道军礼:“也罢。末将明白。”
聂让跪在原地未起,他不爱说话却也并非蠢笨,听出他们你来我往的潜意思,动了动唇,怔怔的。
他终于明晰姜瑶这一顿洗尘宴的目的。
“……”
主人相信他,也没有骗他。
她是真的在,履行她之前想替他封侯的话。
他究竟何德何能,得如此青睐。
第14章
◎主子在不高兴,奴能做什么◎
这顿酒到最后,长公主与大将军仍滴酒未沾。不过目的已达,姜瑶很满意。
世叔比从前世故圆滑了,可本质还是正直重诺的将军。
……
她沉下眉,静静思量着。
——身后,差不多就这样。
待西北各州的蛀虫收拾干净,届时朝中文有新臣武有良将,新制健全国库充裕,随时可以北上,一统天下。
阿让前往北境,有青铜面…起码七年内性命无虞,也愿北疆风景壮美,他能寻得自己真正的出路。
然后,自己就可以放心了。
待离了天香楼,天色昏沉,江上泛着水汽,偶然几只花灯从上游流下,几尾鱼儿扑腾跃出水,金灿灿的鱼鳞映着灯会,很是漂亮。
遥遥看着河上花灯,姜瑶恍然。
又是一年一度的民间盛夏河灯会。
她从前喜欢各类稀奇古怪的民间事务,几乎年年灯会都要聂让带她避开宫人偷溜到市集上看灯赏花。
明明眼前万家灯火,行人喧嚣,可潮气与黑幕之下,她只感到可怕的寂静。
袖袍下的手,不自觉攥紧,泛白。
“……”
仿佛若干个梦见自己窒息于病榻而惊醒后的无声夜里,只有肺腔隐约的不适感越发加剧,提醒她离真实的死亡又近一步。
她以为自己不惧死亡,甚至心底会有一种隐秘的,不可说的诡异向往,可是真的要亲临时,却还是恐惧。
姜瑶立了好一会,将自己从泥潭般的阴影里拔出。
“梅玉、春桃,你们先回去。让本宫随意走走。”
下人们怎敢同意她一人:“殿下若是想逛市,且让奴婢们跟着吧。夜里人多,恐怕不安全。”
若先皇遗诏未使长公主摄政,姜瑶自然想去哪里都可以。只今她代行皇权,莫说独身外出,纵是平日出恭,也需要一群丫鬟围着。
“有阿让在,本宫只去看看灯。”
众人下意识向后看,低束曲发的魁伟男子不发一言,始终保持与她九尺左右不近不远的距离,扎袖玄衣肃杀威武。
联系到聂让一顶一的武功和素来沉稳且谨慎的性子,梅玉最后很勉强点了头,不忘嘱托:
“还请殿下将裘衣带上,早些回来,马上就是宵禁了。”
姜瑶侧目示意聂让替她接过雪白狐裘。
“本宫晓得。”
建康夏夜通明,护城河上波光粼粼,河灯飘摇而下。宵禁未至,市集商铺旗帜随凉风飘摇,行人笑声吵嚷,伴车马声络绎不绝,偶路过糕点铺子,清香散在空气里,一派荣和。
嗅着水汽,姜瑶试图挽起笑意,缅怀那些时间,却发现自己笑不大出来。
再来年的灯会,恐怕是不能见了。
“阿让。”
在一个无人的石桥,姜瑶忽的站定身,背后月光碎开融在她身下河水中。
“奴在。”他永远在她影子的尽头,一个随叫随到的位置上。
姜瑶伸手竟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人拉至自己身边:“不必离那么远。”
他心中一悚,本想避开她的手,低头却看见那双素来冷静的清澈凤眸带着很浅淡的厌倦。
许是他错觉,但主人……似乎并不高兴。
便顿了身子,抿唇讷道:“……是。”
姜瑶领着他沿着齐整街衢和坊间漫无目的地闲走,听着路边叫卖吆喝,偶然看见几只做工精致的点灯,就会驻足停下看看。
街上来往热闹,人头攒动,偶然还有大户人家的公子或贵女被人拥着说笑,男男女女穿着新鲜衣服走在街头,好生快乐。
长公主行事素来低调,见过她的人多是朝中要臣。
朝臣家眷若想凑灯会热闹,大都在府边沿河道放灯,鲜少来坊间市集,兼之夜色依旧昏暗,竟无一人认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