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姜瑶忽的侧目看他,骇得他心底陡然一惊,险些后退一步。
“…确实没有。”她微地勾起点小,凝着他的眉眼仔细看。
聂让的眼瞳浓郁深邃,是一片墨色,像最寒的夜,最冷的川,又仿佛若夜色般绝佳的十胜石,有一种幽然的美,绝非一般人可比。
看得他转身想逃。
“嘎——”
所幸葫芦儿破了这份寂静,吃饱喝足便啸了声,扑腾飞上屋檐,姜瑶注意力分散,未再看他。
“五年前的时候,葫芦儿才巴掌大。”她感慨,又有些沉重,“时间可真快啊。”
……
说着,姜瑶回首,却愣了。
死士一贯缺乏表情的唇畔竟微不可查地抿出一道极浅的笑意,虽然人还是讷讷的,可那双黑晶般的眸确实倒出了一点细碎柔软的星芒。
连自幼见惯了华美珍宝的姜瑶,也有一瞬的晃神,但随后便诚恳道:
“阿让笑起来好看。以后合该多笑笑。”
他连忙垂下眸,按住鼓鼓直跳的心脏,低声一应:“是。”
莫名的好心情揉碎些许酸涩,一直伴随了玄卫统领数日,连带训卫时都比从前温和几分。
直至临近七月初六,长公主生辰。
第18章
◎北周送来了礼鼎◎
秋收将至,百姓忙碌,丹桂飘香,长公主寿辰为本就热闹的建康都城再添几分色彩。
乱世才结束的盛世中,大多数人日子过得快活,只要无病无灾,丰衣足食便能称一句治者英明。煮好的茶酒坊肆下,往来过客更好奇踏入这片土地的陌生面孔,皆在羽林军白龙营后围了堆。
“鲜卑人?哎哟,打过来了?”
“呸,说什么呢,那是北周的使臣,使臣懂吗?”
“哇。好大的锅啊——”
“小儿休要胡言!这是鼎!三足两耳,和五味之宝器也。”
“那不就是锅吗?”
“……”
北周,送来了鼎。
鼎,立国重器,送鼎,臣服也。
满城皆震。
礼部主客司郎闻言,从官署椅子上站了起来,振臂畅快一笑:“善!大善!”
“殿下英明!”
朝举宴飨,接见来为长公主贺辰的北周大右弼穆元吉,姜瑶理所当然得亲自出面,聂让留在府上,她未对方像往常跟着。
“这小盏太秀气,我们北周得拿碗。”使臣一把络腮胡,笑得豪爽,眼底却是让人很不舒服的凶光。
边上李继似解围,笑曰:“大右弼可须知道,殿下本是女子,自不善酒力,今日便还是以茶代酒吧。”
姜瑶听言微的眯眼,看向李继
他这话明面上是替她解围,暗地却将她的身份点到了明面,在这个本该皇帝亲临的场面,这句话实在刺耳。
“拿碗。”她勾了勾唇,扬眉,“大右弼千里迢迢,不过一碗酒罢了,我大赵可没那么小气。”
对方哈哈笑起来:“殿下果真豪爽!”
大飨开到了亥时,夜多云,见月不见星。姜瑶回府已是亥时,天暗无光,路边挂着照明的灯笼。
马车慢吞吞地往前,离得很遥远时,姜瑶听见了一声悠悠的乐声,像是晁行的笛子,像夜枭啼鸣,却似乎过于低缓沉闷。
声响只响了短促一息便消失了,不仔细听甚至会误认哪家孩童玩闹,就像吹笛者是看到了她的銮驾便收了曲,不敢惊扰。
晃入府后,姜瑶单手摁了摁因应对人群嘈杂而生疼的额头,向梅玉:“本宫头有些痛,去煮碗醒酒汤来。”
等左右侍女散了,她最终站到了聂让的房前:“阿让。”
很奇怪。
似乎只是忽然想来看看他,没什么别的理由。
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声,门被推开,偌大的身影见到她后一怔,连忙半跪下地:“见过主人。”
借月色,漆黑屋内只有一方一干二净的桌案和一只简简单单的小榻。
“……”
身量合适吗?他那么高,会不会有些蹩脚?
姜瑶未让他起身,自顾自地进屋。
“唰啦——”
聂让维持着跪姿,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木格机关响动的声音,刹那间,瞳孔蓦地紧缩。
“主人小心!!”
几乎是瞬时的,他抽出腰刀腾到她跟前,猿臂一拉,将人护在身后。下一个呼吸,一根带着剧毒的银针蓦地从木格下方的机关射出,打在刀身铮得一声嗡鸣。
未来及放松,榻顶的铃铛叮叮叮叮响起来,响了两声之后,四枚飞镖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嗖”得射出。
他袖间及时丢出一枚锁钉,刀身挡了三枚,弹飞一枚,皆铛铛散落在一边。
“……”
若是常人,冷不丁遭一回,大抵已死透了。
铃铛还在作响,屋外响起刀枪碰撞声,平日不常见的玄卫皆持刀以待:“谁?!”
聂让收刀跪下,两根极有力的手指将最中间的铃铛稳住,响声消去,他扣起指腹敲了三下床沿,简略道:“是误触。”
烛火亮起,室内被熏暖黄,相连机关断开,被她方才开到一小半的木格咔哒一声,自己弹了出来。
她刚刚听见的声音就是这个。
待他又重新跪在她面前,姜瑶算是彻底醒了。
但谁会在榻下放置杂物的地方安置这么一套夺命机关?
不怕晚上睡着时碰着吗?
聂让做完一切,回首伏在地上,双膝与头皆着地:“奴考虑不周,请主责罚。”
“是本宫有些唐突了。怎能怪你。”
她语气平淡,坐在他屋内小椅上,忽的生出些好奇:“不过,这两个格子里到底装了什么,这般大的动静?”
“……”
聂让置于身前的手不做痕迹地收紧,声音却似冷静:“靠外的格子内是玄卫部署名录,靠内是一些杂物,可要打开?”
姜瑶没说话,走上前,木格内,玄卫名录和几瓶金疮药排列得齐整。
她将名录取出,这上面还有一些残余的温度,便唔了声,取出放在木桌案,他随意翻了翻页,声音有些含糊:“这是五年前的册子吧。有些地方早已变了,抽时间改一改,不然小九不好接手。”
“是。”依然没多少情绪。
又是自己说一堆,他只答个是。
姜瑶心底摇摇头,正准备合上名录,纸页间却忽的掉出一枚冬青叶子,飘落在她脚边,边角沾了尘。
身边人的呼吸好像短暂地消失了一个瞬间。
“…嗯?”
她顺势去看,暗绿的叶面还很新鲜,大抵刚摘下来不久,脉络清晰可见,不过霎时,她想起了回程时的笛声。
……
怎么忽地吹这个?
因为晁行?
罕见地,姜瑶走神了。
阿让是她的心腹,与她自幼一道长大,她对他熟悉至极,却未曾全盘了解。
阿让很少在意身外之物,给他的赏赐,大都被他放了起来,旧营改制后,她允许玄卫成家,可他却从未置办过家业,也几乎没有任何爱好。
莫名的,姜瑶联系起前些日子葫芦儿抓伤晁行一事。
以聂让的动作,方才连飞矢都能从空中打下来,怎会来不及抓不住一只猎鹰?
还有那些小花……
这些像一个纯粹忠主的死士该有的行动吗?
能为什么呢?
答案近乎呼之欲出。
她懵了好久,坐在位置上有一阵未能说出话,心却在擅作主张地提问。
——如果他真生出旁的想法,你会感到厌恶吗?
……
一时间,纷纷扰扰的念头一箩筐。
可即便真如此,他也…并不惹她厌。
姜瑶垂下眸,如头一遭般打量跪在地上低头的人。
暗卫跪地的姿势恭敬标准,充满爆发力的背部忐忑的弓起,他安静、沉稳,明明垂着头却能让人感受到他沉积的不安。发尾的卷曲微翘,每一处都是万分顺眼。
不厌恶。
如果能和他一直在一起。
也挺好的。
可是……
姜瑶闭了闭眼。
她知道聂让,像极深海藏起的浮冰,总是一声不吭,又喜欢将自己的想法藏着掖着。
她不敢想象,如果她死了,他会怎样想?
会下来陪她吗?
“主人?”他声音平静,黑石的瞳却隐约轻颤着。
姜瑶在光影迷离间重新定了心神,轻唤他的名字,却似叹息了:“阿让。”
“是。”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支着下颚,温吞地询问,“有一日,我突然去了,你会如何?”
似乎愣了一下,放在面前的手细微地蜷起来。
“如何?”她追问。
聂让又叩首,伏在她的面前,很沉静却很肯定地说:“奴当殉葬。”
“……”
……
她就知道。
姜瑶觉得牙有些酸,而后展了眉,故作镇定:“莫怕,只是今日宴后,礼部的梁侍郎忽的说起父皇的殉品,有些感怀而已。”
她俯身捻起那枚叶儿,做不知:“冬青叶,寒冬不凋,隐忍挺拔,寓意是不错,但磕碜了点。聂统领需要牙黎的话,本宫那儿有不少,赏你几个也无妨。”
聂让不做痕迹地松了口气:“奴身份低微,不敢借主人用度,叩谢恩赏。”
第19章
◎或许他不该现在进去◎
“对了。”她将话题撤回此番前来的正事,“宇文执差人送来了一封信,你且替本宫看看,可有蹊跷?”
这事情算过去了。
聂让暗暗地松下气。
她将一份以信封封住的布帛取出,递给他。
他双手接信。
“奴…可能打开?”
两国之君来往信书,何其重要。
“开。不然本宫找你做甚?”姜瑶单手撑着下颔,眉眼怠惰。
暗卫统领半起身,仍维持半跪的姿势,拆开后,借光细看。
一尺有余的页上只有寥寥几字,用语暧昧,看着叫人感到轻浮不适,完全不像一封正常的国书,而是私人书信。
阿瑶亲启:
礼祝生辰安康,姊弟和睦
万望有生之年,你我尚能手谈相酌
聂让忍不住皱了眉。
这他是第一次看到宇文执来信的内容。
十年来宇文执零零碎碎送过不少信,字数都不多,可这一封大片空白,又借国书的名头,叫人觉得违和。
聂让扫过一眼那太过亲昵的文字,抿了唇,变作未看见,忽的想到什么,置于鼻息轻嗅。
除了不知名的草药味道外,还有…酒?
他这才闻到空气中浅淡的酒气,稍睁瞳眸,暗骂自己有失谨慎的同时隐有担忧。
——神医禁了主人的酒,不遵医嘱,会伤身。
“如何?”姜瑶询问,“可有异样?”
他及时刹住心神,双手递回:“回主人的话,帛上有草药气息。奴听闻北周有一药物,无色无味,蘸使某种矿粉便可显性。”
姜瑶姑且记下这句话。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她似在走神,不知为何没离开。
聂让跪地,老半天闷出一句:“……主人,不该喝酒。”
“国宴。”灯影下的人眼底平静,有些寒了,“推起来麻烦。宇文执派的人想瞧瞧本宫身体如何了。尽是些无聊的试探。”
他并不是很明白她在说什么,只听她又掩唇咳了两声,心脏仿佛无息被一只手紧紧揪起。
头越发有些昏沉,姜瑶呼吸似有些重了:“只一次,让我在这里歇会便是。”
“殿下。”话语间,门外又有人敲门,是梅玉,“醒酒汤好了。”
侍女侍着药进门,见殿下真坐在下人的屋中,叹气:“殿下怎么在这里?若不是有侍卫指路,汤都要凉了。”
梅玉走上前,离得近了,这才借光发现殿下鬓角未上脂粉处渗出的细微汗水。
于是她连忙抬手一试她额间,呀得一声:“殿下怎的起了温病!”
聂让大惊,豁然抬头。
原来座上那人早已闭了眼,摇摇欲坠,身如纸薄。
.
长公主起热,府上下顿时忙成了一片焦头烂额,所幸梅玉和王定生操持有度,兼之日前处理净了府内细作,也算有条不紊,竟一点消息都未露出。
姜瑶并未声张此事、也未通告宫内叫医正来访,当晚孙绝背着药箱被玄卫护着带到了府上,替公主诊脉。
尽管周使尚在,但所幸之后两日,皆由礼部主客司全权负责,不必少帝与长公主亲面。
纱帐垂帘,孙绝收针,待姜瑶退了旁人,老人家眉头一皱,没忍住絮叨:“殿下怎的不照医嘱?积劳成疾便罢了,还饮了酒?草民千叮咛万嘱咐,切忌饮酒、切忌饮酒,殿下怎的不听啊。”
姜瑶出口刹了他的话闸:“事出有因,北周来了人,宇文执恐起了疑心。”
长公主虚靠在软枕边,盖着极厚实的被褥,怀中还揣着一个火炉,哪怕这样,她依然面如纸白,檀唇被冻得发青。
可以姜瑶神情来看又似无感觉,只是声音比往日压得更低。
“本宫若因胎毒而毙,则鸿儿嫡长子的身份立不住。两件事情分开,每一件都好解决,混在一起就会要命。圣手,你不入朝堂,恐不知这对于百废俱兴中堪堪起步的大赵意味着什么。”
孙绝不再言,只长叹:“孙某,终有愧于先皇。”
“不必如是说。本宫知道圣手已尽全力。”
姜瑶揉了揉眉心,反过来宽慰了老人家几句:“日前的药可需要更换?前段时间本宫越发感觉时时惊悸,夜里盗梦,虚汗胸痛。”
孙绝端详过银针上的乌色,眉目凝重:“怕是药效浅了,容草民再写一张。”
“有劳。”
神医拱手告辞。
掩门之后,孙绝跨过庭院北门,瞥见日前和殿下一并去白豸山庄的玄卫立在边上。
“是你?”神医认出他,绷着脸,“可曾听到什么。”
他始终不同意姜瑶将能缓寒毒发作一年的王蛊给个死士,可无奈是殿下的决定,他不好插嘴,只是有些迁怒。
“未曾。”
聂让不解。
他应该听见什么?
他是不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为何那种一月前白豸山庄以来的隐隐不安,至今未散。
有侍女上前迎了人:“圣手还请往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