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他愈发紧绷的宽阔背肌,莫名的,姜瑶真切实意地笑起来。
和他在一起时,会很自在,也不用考虑任何。
大抵,这就是为什么她会只让他跟来的原因。
背上的人因笑意轻颤,陌生的触感让聂让呼吸无声息收紧,他皮肤发烫,甚至青筋也隐约暴起,却依然稳着上身,不向她道一句拒绝的话。
周围的景色飞速闪过,脚下是青瓦石砖、四角飞檐,他仍如履平地般穿梭,半点也没让主人感到颠簸。
耳畔风声呼啸,俯视着偌大都城宏伟壮阔,有一瞬,姜瑶觉得自己真羽化为了天外飞仙。
天空天灯已经远去,姜瑶闭了闭眼,很轻地在心里对着已经消失的天灯许了最朴实无华的愿望。
左右她来日不长,这一世也算位高权重,没什么好向老天祈求。
——请让阿让好好活下去。
屋檐下的保甲官兵喧嚷,军甲出列,聂让在下一个拐角处藏起踪迹,顿了步伐,以一个诡谲的身法甩开禁卫,阴影遮住他的神情。
像蜗牛缓慢伸出触须试探周围,仿佛为了缓解心中某种隐秘的不安,聂让竟头回主动询问:“等奴回来了,能不能…一直在主人身边?”
半晌,她仿佛沉默。
他未得答复,不敢继续追问,抿了唇,继续听着外围的动静。
此时,姜瑶伸出一只手,很慢地揉了揉他被狂风吹得凌乱的柔软卷发:“到时,再说吧。”
她这话,说了似没说。
心里的忐忑并未消减。
但是主人,似乎高兴了一点。
如果去北疆能使主人开心,他一定杀够足够多的人。
不幸中的万幸,他只擅长这点。
浓郁墨黑的瞳孔渐渐暗下,又蕴了些腥风血雨。
姜瑶不知道他内心所想,寻个舒服姿势,趴在他的背上阖眼:“阿让,本宫困了。”
“奴送主人回府。”
“寅时再回,明天你去休息。”她淡淡下令,“就这样,很暖和。”
觉察到背上的人呼吸愈发平稳,环住脖颈的手渐渐脱力,真睡了去,聂让抿住唇,单手用力托住她的腰,很小心地将覆在她背上的狐裘再裹了一裹,稳住上身,躬身让她更舒服些。
下弦弯月挂高空,月辉洒在他身上,拉下一道昏沉影子投入阴暗的角落。
他伸出空出的右手,很小心地用指尖向身后伸了伸。
指尖的影子小心翼翼,触了下垂下的玉手,而后倏然收回紧握。
竭力,聂让敛了所有神情心念,悄无声息地稳稳背着姜瑶朝着公主府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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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里的护城军还是没找到扰乱宵禁的乱匪,一夜人心惶惶,生怕是谁家刺客又或北周密探。
直到姜瑶给羽林军写了信。
统领周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密信,确认是长公主亲笔后,才按住突突的太阳穴遣了整装待发的下属,心下狐疑不定。
长公主行事素来有理有据,怎的突然在京城胡闹起来?莫不是别有用意,想旁敲侧击告诉他禁军出了什么问题?
此皆后话,先不论禁军,长公主府险些炸开了锅。
长公主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大半夜!
银龙卫枪都磨好了,若不是寅时一到天方刚亮起一抹鱼肚白时,长公主归来,大抵整个都城要会被陛下和赵羽翻个底朝天。
“本宫去查事了。”回府的姜瑶睁着眼说瞎话,“萧廻生一事尚有疑点。”
能有什么疑点!不就是北周长武帝精锐梅卫吗?还被聂让一人杀了一大半呢。
梅玉心里腹诽,但也实在不好说什么,做仆人的没身份说主子不是,而朝堂臣子们的弹劾,殿下素来视而不见……
作古的先皇哦,能不能托梦管管殿下?
“殿下心忧天下,奴婢们却是要担心死了。”
梅玉忍住絮絮叨叨的冲动,奉上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作伤心状:“府上来了新人,殿下定是不在意奴婢们了。”
“嗯?”姜瑶接过银勺,抬眼,“什么人?”
刚收拾完,这就大摇大摆给她继续插暗桩来了?
梅玉摇头:“是武安侯府昨日派来的小奴。说是吹得一手好曲儿,模样又漂亮,怕殿下无聊,送给殿下解解闷。”
……武安侯府?
姜瑶执勺的手一顿。
她那舅舅常年不着家,怎么突然给她送人来了?
还…还送来个面首?
……不就是廿五未婚嘛。
就这么操心她人生大事吗?
想起楚少季年少时那一派纨绔且肆意的样子,姜瑶唇角一抽。
真可怕啊。
“敢问殿下,人怎么处理?”梅玉见姜瑶微蹙眉,谨慎问道。
她揉着眉心:“先替本宫梳妆,沐浴暂免,等会要上朝,剩下的待回来再议。”
“……”梅玉一愣。
殿下自府外过了大半夜夜,竟连歇也不歇?
忧心殿下身体虚弱,她小声劝道:“殿下昨日当未睡好,也不差今日,不若让奴婢向宫里告次假?”
“修养了近两旬,再不去朝,指不定他们又起什么心思。”
静静喝完姜汤,姜瑶将已经空了的银碗放回木案,侍女们打了热水,绞了帕子细细替她擦拭起手指玉面。
“阿让呢?”
“聂统领在沐浴,可要派人去叫?”
姜瑶抬手拦住:“不必。昨日他守着一夜未眠,便让他睡一会吧。”
昨夜…她确实有些荒唐了。
——纵是是个铁打的身子,实实背了她一晚上也吃不消。
正这么想着,忽的有人入门。
暗卫素来习惯效仿大猫,对方动作一丁点声音都未发出,只在屏风上突兀打下一道孤影。
“见过主人。”低沉的声线响在殿内。
突来的雄厚嗓音吓了梅玉一跳,拿起篦子的手一抖,险些撤落一根云丝。
“奴婢该死!”
头发被扯痛,姜瑶眼未眨巴,只看着屏风后身材魁伟的暗卫跪下的影。
——她错了。
这位不是仅铁打的,还是钢铸的,那种敲起来响都不带响的硬钢。
“都起来。”隔着屏风,她深吸一口气,见下方跪得严阵的家伙,好笑,“阿让,你不困吗?”
她最近才发现,这人怎么总是跟鹰鹞似的,整日整夜不睡觉。
“奴不困。”
“不困也不行。”
妆镜中髲锡被一支支发梳精巧插入乌发间,双环望仙髻下,珠翠雍容,一双凤眼威严摄人。
她皱眉冷道:“今日贰柒轮值,本宫犯不着由同一个人日夜守着。”
等对方微顿后应下,她才点了点首饰盒内的一套漆蓝白玉头面,梅玉知趣地取来步摇簪入发间,拿来口脂为姜瑶点绛唇。
聂让不敢抬头,未经允许同样不敢离开,只是跪在地上。
主人说她不需要他守着。
但这是他为数不多能替主人做的事情。
“这色不错。”
镜中人口脂颜色浓烈,衬得肤色白皙又完美遮住病容,额间描出一只花钿,如凤凰尾羽殊丽,唇是三分菩萨笑,瞳如腊月寒冬冷。
她走出门,只见聂让尚跪在原地还未来及离去,便问道:“怎样,你瞧着如何?”
他飞快地抬头看一眼,生怕冲撞般收回视线:“主人,好看。”
“去歇着吧。”
她笑着拍拍他的肩,又低下声,在他耳畔轻喃,“本宫得为你报仇。”
略略的白桃杂着药香绕过他的颈,銮轿迎亮起的日光渐渐行远。
他恍惚抬起眼,指腹却不自觉握紧成拳,掐出几道血印。
主人没有再提,他也不敢问。
一切全作无事发生。
第17章
◎其实没有你的好看◎
天是晨旦,朝中熙熙攘攘。
昨日休沐,武安与虎贲分别递了告老还乡和丁忧的辞呈。今日便是决议更迭人选的时候。
少帝坐高位,长公主坐后帘,左右威严。
兵部侍郎持斛板上前:“江蒯年迈,荣蒙圣恩请辞归乡。武安护军有缺,臣恐调度混乱,特来请旨。”
姜瑶问:“诸卿之见,何人可担此重任?”
兵部职方司郎中俞东:“臣斗胆。荐永昌侯二世子任武安护军。”
谏臣程迟即刻反对:“周卿善文法,长律例。然业有专略,统军事烦多,恐不胜其任。”
“周卿乃将门后代,大夫将种,领右卫中郎将,护国有功,张弛有度,担得统军一职。”
“不可。羽林军为近卫,武安军乃外兵,两者岂能牵连?”
“卫外兵乃陛下、殿下忧勤,何劳御史劳心?”
他们一来一回,嚷得少帝脑袋疼:“周卿护国有功,乃国之重器,边军可托。阿姊,你道如何?”
帘后人却道:“内外卫不可乱纪,周卿可领禁军虎贲,不悖常理。”
群臣见少帝皱眉。
长公主两三言将事情敲定:“武安军乃边际固疆之本,由内朝定夺恐于前线不利。究竟用谁,请由赵大将军自行决议。”
“中书省便按此拟招罢。”
这对兵部和李氏来说已算还不错的结果。毕竟谁都知道武安军只听姜瑶调令,她不可能让在京官宦掺一脚分权。
不过如今看来,陛下年岁大了,也渐不满起殿下的一言堂来。
郡王李继持板低头,持冷笑,暗暗将此记下。
又听上座人:“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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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回府用膳,有人主动凑了上来。
“武安侯府来的?叫什么名儿?”
梅玉插了一颗剥了皮的冰皮葡萄,送入姜瑶口中,她遥遥看向下方,武安侯送来的那人青玉长衫,眉眼干净澄澈如林间麂子。
“回长公主的话,奴叫晁霄道。”声音也是柔声细语。
姜瑶略思:“雨肖霄?天也。是个好名,不过太缥缈了些,日后改作晁行吧。”
他闻言大喜,当即跪下:“谢长公主赐名!”
喜声屋外可见,玄隼扑腾翅膀站在四角崖顶,偏眸看着下方。
聂让低垂下眸,持刀安分静守在门口,又听屋内人声清冽朦胧:“听舅父说,你的笛子吹得不错?”
“殿下珠玉在前,草民不敢称不错。”
她似乎含笑:“嘴倒是甜,吹来听听。”
片刻,帐内响起一曲轻快的鹧鸪飞,是潭州小调,欢乐生动,笛音淙淙。
聂让听惯了刀戟激越,鲜少见闻,却只是抿了下唇,未有多少情绪。
“这小奴眼睛漂亮,也确有几分音色,舅父是会送人的。”姜瑶似被取悦,称赞一句,“留下吧。”
“……”
扎袖下的指腹动了动便停住,不可觉的酸涩与烦闷如木石间的藤蔓悄悄生长。
——今日以前,主人,只给他取过名。
最多。这只黑隼。
他移开视线,只去凝院子里的假山。
门被推开,得了新名的人面带不知真假的红晕,欢天喜地地告辞。
正此时。
“嘎!”
黑隼站在他正头顶,以锐利眼瞳盯着下方,突然间发了狂,展开双翼,从屋檐朝着忽然出现的陌生人飞扑直下!
“葫芦儿!回来!”
一旁的小厮见状大惊。
叫做葫芦儿的老鹰不理,低空掠过,鹰爪迅速勾破青白衫剐出一道血。
晁行受到惊吓惨叫一声,扭身抵挡,却一个失力跌坐在地上,利爪又要往他眼睛刺去。
听寒刀归鞘,一双极有力若铁钳般的大手横空擒住鹰翅,制住凶禽。
雄伟的阴影投下,晁行惊魂未定,强撑着才没哆嗦:“多谢义士,多谢义……”
晁行谢未道完,一抬头只对上一双沉黑冰冷的眼睛,霎时没了音。
聂让没有说话,掌下猛禽还在挣扎,试图扑过去划开眼前人的脸面,他扼住羽翅,收回视线。
主人说,喜欢他的笛和眼睛。
笑意盈盈,确实…很讨喜。
葫芦儿还在挣扎,落下几根羽,他拧着翅膀低吼了一句:“别动。”
“……”
鹰也被吓了一跳。
可怜晁行吓得不浅,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凶禽,也未见过这样可怖的人。
许是因为聂让身量太高阔,面容虽是难得的冷峻却一点儿也不可亲的缘故,他明明没说什么话,却无端令人感到压抑,心生出几分畏惧来,总是巧舌如簧的嘴一时连话也不会说了。
“嗯?”
门被推开,姜瑶听到屋外的动静,走到两人一鹰跟前。
晁行瘫坐在地,脖颈两道指长的伤,聂让手提玄鹰,目光沉肃如旧。
只扫一眼便知情况。
聂让怕凶起来的猛禽利爪抓伤主人,立即擒着鹰翅低头后退一步,她却摇摇头,笑道:“别这么凶啊,阿让。”
“……”
“葫芦儿可能是饿了。本宫今日得闲,亲自喂它好了。”
言罢,她抬高手挠了挠玄鹰脑袋,禽鸟双爪一收,拢了炸开的毛,闭上圆溜溜的鹰眼,摆出一副极乖巧的姿势来。
——十分好哄。
姜瑶失笑,朝边上人:“你先下去。”
晁行忍着右肩疼痛,赶紧离那恶鸟逃也似的远了。
仆妇拿来小盆里的装着切好的禽肉,姜瑶取了镊子叫聂让将鹰放下来。
苍鹰落地,没忙着扑去食盆,顶着聂让的视线偏着脑袋看了她一会,跳到她跟前拿喙的边缘小心啄下她的裙摆。
姜瑶好笑,俯身,伸手顺顺他的脑袋上的为数不多的几根白毛,拿镊子夹了生肉递到它面前,这才大着胆子上前仰起头呱唧一口迅速吞下。
小半人高的老鹰刚发了凶,此时谁也不敢靠近,婢子们便将盆递给能徒手制住鹰的聂让。
他在一旁双手为姜瑶捧着小盆,低头静静看着她的月白裙摆,偶然间扫过白到近乎透明的指腹,匆匆移开眼。
闲来无事,她和聂让搭话:“舅父从离开时,每年都会送来些东西,最近可真是一年比一年离奇。”
“……”他没有回话。
只记得去年时,武安侯楚少季送来了一只驯化了的老虎,现在还养在虎园。
姜瑶了解聂让的性子,也不在意他的少言:“这次竟然送了个人来,本宫这里最不缺的就是人。”
“再说了。”她喂着鹰,声线清冷徐缓,“他的眼睛都没有你的好看。”
!
心底有太多说不明白的情绪杂在一起,却被他埋了起来,只是稍稍握紧玄刀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