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装装可怜,阿姊都会心软的。
“不过阿姊之前说得确实不错。”他微地勾唇,“比起一个手无实权的傀儡皇位,倒不如一地藩王来的自在有用。”
要真想拆了这桩事,得从阿姊本人入手。
至少,他需要在朝堂上有能说话的位置。
“从长计议吧。”
*
待出了宫,暂回长公主府。
总管王定生来迎姜瑶,又看过一眼暗处的聂让,微俯身屈礼。
“见过指挥使。”
聂让很不适应,奈何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是点了点头,局促地往隔壁方向走。
要知道隔壁空置了许久,现在还没完全收拾好。
他怕不是要住过去躺灰里。
姜瑶一把拉住他:“王伯,你这样可就见外了。瞧瞧,这都连路都不认了。”
王定生哈哈笑起来,一拱手:“是小的糊涂了。”
等过问两句府上的情况,下人们退了,姜瑶拽着聂让进屋里。
此时初秋,天气微凉,屋外是大片大片的火红枫叶,苍鹰的寿命并不长,葫芦儿年纪渐渐上来了,只站在爬架上,歪着脑袋往下看。
下人们端了热水来,而后识趣地走了,聂让跪在脚踏上低头替她按脚,水温很高,便是他的手粗粝厚实,浸在其中也微微发红。
“怎么?”
姜瑶看着他垂着头,屈指挑着他坚实的下颔让他瞧着自己,一笑:“这都回来了,你怎么好像还没在长安的时候开心?”
片刻后,他才低声:“我让主人为难了。”
主人和弟弟从前关系很好的,从来不会有无话可说的尴尬时候。
而且…她应该也很希望姜鸿能来观礼的。
“这有什么?”姜瑶靠在枕上,摇头,“他总会有一日习惯的。”
“……”
姜瑶扯扯唇,也回过味来,冷哼一声:“这小子,心里藏得那点小把戏,还以为我不知道呢。不过就是想拿建康做第二个西京,等日后有能耐有兵权,便觉得能控制我了。”
聂让在边上听着,眸子微睁,稍厉,眉头跟着拧住,只觉得相当憋屈。
若是旁人有这样的想法,他好替主人处理。
可那是主人的弟弟,动不得一点。
“你也将我想得太弱了。”
姜瑶端详着他脸上的神情,愣是从那张无太多表情的面容间琢磨清楚他的心思。
“从我手下夺权可没那么容易。”
“而且。”
她伸手捧着他的脸,笑了,“再不济,还可以假死脱身,届时你带我去一处僻静的地方隐居,或者像谢公一样寻访世上绝景,四处寻仙也不赖。”
“裴玉书的镜子已经毁了,他们找不到我们的。”
玉面殊丽绝艳,含笑莞尔,黑白分明而清冽的瞳皆是温存。
顿时,聂让的心跳如擂鼓。
隐居,和…和主人。
他可以一直守在主人身边。
有一个很普通的家。
像乡野樵夫一样,每日打猎耕地,做饭浣纱,照料主人。
……
聂让心底很隐秘很卑劣地…开始期望起那种未来。
不过也只是期望。
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搜刮着用语:“主人千尊万贵,乡野粗鄙辛苦,不合适的……”
他怕自己照料不好,退一步说,就照料得再好,能避开人群之处,也都是未开化的地方,会委屈了主人。
或许有几个地方合适,像裴氏兄妹所在桃岛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地听她笑起来。
等着他拿帕巾细细擦拭干净,小心裹进衾被下后,突然很不安分地将脚从他手中腾地一下抽出来,他怕她受寒,等他急急忙忙直起身子去拿衾被时,忽的趁势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拉得进了,而后调侃地在他身边吐息。
“呀,耳朵红了。”
“……”
“阿让真是容易害羞。”她调笑着。
他觉得窘迫,稍微撇过头去,又听她温吞道:“你方才,你不会连日后要去哪儿都开始思考了吧。”
温热带香气的吐息打在耳畔,耳郭如同要滴出血般。
“太早了。”
她心情极好,安抚般啄吻了下他柔软的眼角:“就算真要考虑,也得至少数十年后,他现在还翻不出什么风浪。”
值得庆幸地是,许是认可聂让在北伐中的功绩,反倒是姜瑶舅父楚少季那边未有太多反对声,他甚至还派人往指挥使府又送了一块天外精铁去,算是默认了聂让的身份。
待少帝冠礼之后,姜瑶返程西京,便是长公主下降日。
先皇先后皆崩殂,历来出嫁的长公主极少,做到姜瑶这个地步的长公主更是无几,毫无前鉴,她只好请了几位勉强算是长辈的宗室,以及楚少季充作高堂。
那日,长公主休朝三日。
十里红妆,举国之庆。
第94章
◎明日许还是个阳天◎
今日随从姜瑶来西京的都城贵族, 尤其是爱慕前景玉公主今长公主的公子哥,心碎一地。
这种感觉很新奇。
起码对姜瑶来说是的。
虽说姜鸿并不配合,但所幸后宫还有几位太妃能请来稍微撑一撑场面, 她改了几处礼制,杂糅皇子迎亲, 不至于显得太过突兀。
凤冠霞帔, 姜瑶同后宫太妃拜别, 乘銮车从西京皇宫出行, 由银龙卫、玄甲卫列阵护送,大将军赵羽、周睿随行,各级大臣皆收请柬从往西京长公主府观礼。
楚少季作岳父于外堂与众人寒暄, 宴礼由前朝阁沈太师住持,赵羽有姜瑶私下特意嘱托过, 带着聂让和前来奉承道贺的臣子打交道,唇角一直挂着柔和欢喜的笑。
“聂兄弟,恭喜了!”赵羽笑容依然爽朗。
“聂指挥使好酒量!平日里不见喝过,竟然这么厉害!”
聂让失笑。
些许酒量而已算什么, 里面便是麻药, 他也不会神志不清。
“来来来,接着满上!”
“别太过分,小心殿下生气。”
“殿下大公无私, 肯定不会因为这单小事责难我等的!”
…
前堂热闹。
而在进后堂之前,姜瑶余光看到,又一公子举盏敬聂让,又悄悄地说了什么, 听得聂让面色微冷, 连唇角弧度都放下了些许。
姜瑶看了眼方才和他对话的人, 面容美丽,却一看就像异国进贡自幼娇宠着长大的孔雀般,正是工部尚书黄师道家的公子。
当年想向先帝求亲她的不少,这位就是其中之一,虽有几分才能却恃才傲物,不分场合,先帝就被烦得不行,一贬再贬后,这人竟直接日日写信给她,恼了她好一阵子。
最后还是黄尚书将儿子罚跪了一段时日的祠堂才勉强作罢。
……怎么敢在今天烦到阿让那边去的?
黄师道要是管不了孩子,她便替他管管。
虽说这人很好处理,但姜瑶有些在意聂让的反应,便多看了几眼。
不知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子又说了什么禁忌,惹得那双每每望向她满含温情的眼冷得过分。
他稍微低头,似乎说了什么,黑石般的瞳了无机质,不是饿极了的恶狼盯住猎物的眼神,而是刽子手看向尸体或者一件冰冷物件的眼神。
以至于对方脸色刹变,骄纵美丽的面上藏着些许恐惧,身形也晃了晃,微微颤动着。
察觉到她似在看自己,聂让微抬起头,正好与她的视线对视。
她向他摇摇头。
示意之后自己会处理。
然而对方显然会错了意,收敛了杀机。
仿佛硬硬咽下了一口气。
这点小插曲不影响什么,等这一日热热闹闹地走过,夜深人静时,龙凤红烛静默燃烧,将室内熏染成昏黄。
姜瑶坐在塌上,凝着烛火正思索些什么,连屋外人进屋的声音都未听到。
聂让立在边上悄悄注视了她许久,白日里的不愉快便暂时被满心地欢喜遮盖。
霞帔衬得人面如桃花,蛾眉如黛。
凤衣鲜艳,是她及笄后便鲜少穿着的张扬,无论哪一个,烛火之下皆美得不可方物,待那双总是冷静,甚至有时称得上冷漠的瞳正温和地看着自己,心口饱胀便得有些不真实。
真的…
真的吗?
他和主人…成亲了?
这三个字念起来就代表着越界与罪责,不知道为什么鼻子有点发酸,聂让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姜瑶这才发现他进了屋,“方才走神了,前堂结束了?”
“……嗯。”
他本就生得服好皮囊,常年锻炼,因而肩宽腰窄腿长,绯红披身,更衬得整个人魁梧精神,那张脸映在烛火下,俊朗不凡。
只是当事人在她面前,没了凶相毕露,显得有些傻里傻气。
“……”他讷讷得看着姜瑶,一时间忘了话,眼角湿润,脸色熏红一片,半晌才记起来字句,很小声,嗡里嗡气地,“主人…好看。”
“什么时候了…还叫主人呢?”
姜瑶故意冷了脸,挑眉,“若是被旁人听到,笑话不说,还丢了本宫的面子。”
他眼神微动一瞬,不像从前窘迫,以极轻的声小心温柔,赤着脸试探着:“…瑶瑶?”
姜瑶这才笑了,抱着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凤冠,难得娇笑:“这东西重得很,快帮我取下来。”
这是全国最好的御匠一锤一锤打制数月才制得的金钗,流光溢彩,美则美矣,却压出一个沉沉的印子。
聂让心疼地替她揉着额头,可揉着揉着,却听见她笑一声。
“方才黄师道的儿子和你说了什么?”她也伸手顺势摸摸他的眉宇,“瞧瞧,眉头都皱成这样了。”
“…没什么的。”
他试图避而不答,却在她顿然一肃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他说…功高震主。”他说得简而概括,但对方的话比这难听太多。
例如姜瑶同意招他为驸马只是顺势而为,成家之后才方便剑指皇座,他不必高兴过早,因他迟早会被主人休弃云云。
但其实……
他不在乎。
他的所有都是她给的。
姜瑶猜得到那没点轻重的东西都放了什么厥词,心微沉:“那你是怎么回他的?”
他视线偏移了一下,心虚:“只是问了他一句,黄尚书是否会为了一个次子,和整个玄卫作对。”
他紧接着飞速补充了一句:“我没想动手的,而且今日很特殊,不能见血。”
姜瑶稍愣,片刻后,笑出声来,笑声渐大,前仰后仰,没个形象。
聂让扶着她的腰身,生怕她动作太大滑下去,又有些窘迫与惴惴不安,害怕姜瑶会因为自己这样咄咄逼人而不喜欢自己。
“说得好极了。他不给你面子便是不给本宫面子。”
她冷哼一声打消他的顾虑,“今日就算了,下次再遇到这种事直接动手。”
她凑到她跟前,悄声说着耳边话,“有我替你善后呢。”
“……”眉头一下子就松了,聂让点点头。
他将她头顶剩余的发钗也都小心着散了,遍布刀茧的手上捧着小巧的钗有些无措。
姜瑶笑了声,忽然顺势便靠在他颈肩。
他有些无措地环着忽然顺势将整个人靠在他怀里的姜瑶,下敛的眼里负面情绪渐渐消散,只剩下无尽地温柔与纵容。
她的声音有点懒散:“合卺还没喝。”
敲敲他的手臂叫他松手,拿起装酒的葫芦瓢,而后递给他,莞尔:“别想那么多了,今夜可还长着。”
她微扬下颔,举盏,象征性地随意嘱托几句,“日后切记着本宫的话,不可违背。”
他眉宇极柔和:“好。”
“阿让听瑶瑶的。”
极认真,又虔诚。
“会一直听。”
惹得姜瑶视线也随这一声飘忽了一瞬。
——听得人耳朵都麻了。
不怎么会说情话的人说起来,着实让人有些遭不住。
只等他接过酒瓢,各执一瓢,相视一饮而尽,迎着她的眸光,好像醉了一样,终于迷迷糊糊又主动一寸一寸吻住她的脸颊,从光洁的额头到白玉似的下颔。
……
哎呀呀。
姜瑶眨了下眼,看他这副模样,心里觉得实在可爱得紧,极其受用,眯起眼睛由着他淌出一些之前极难见得的热情和黏腻。
他抱起姜瑶,将她小心放在金丝木绘彩漆红大床上,解开金钩,等锦罗纱帐落地。
池底淤积的黑夜升起涟漪如若朝圣。
向唯一的月光臣服。
这之后,聂让一直住在长公主府。
其实无论西京还是建康,给他修筑得指挥使府他一直没去住过。
出乎所有人预料,无论之后玄卫被提到怎样与六部并列的地位,聂让仍是任着玄卫统领的职责。
开阳八年,道人裴玉书,受封为国师,收拢各地幼童百余众,于西京讲学,十年后,这一批幼童由帝瑶任各行主职,开启了一个空前绝后的时代。
开阳十二年,少皇让禅,封建康王,与梁氏幼女成婚。
同年三月,帝瑶即位,改年号为圣历,朝内大惊。
圣历元年,南郡平阳王联合三姓世家叛乱,帝瑶未调虎贲或武安军,仅由聂让领军精装玄卫平叛。
二年春,平阳王大败,各地世族再无叛逆之力,聂让于朝廷威望至顶点。
可当事人却不以为意,只是等归京后回宫,拿这件事向姜瑶邀功。
过来向姜瑶汇报战情的副使姜九,目瞪口呆地看聂让沉默着站到姜瑶身边,闷哼一声,在有意无意露出一点他右臂刻意没让军医处置的伤口。
先不说这天底下还有没有能伤了他的人……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就是一点擦伤!
他见识过的,聂让骨头折断六七根都没吭过声。
这人是谁!?
“便这样吧。”
然而姜瑶很快皱了眉,挥手示意一脸见了鬼的姜九下去。
等殿内寂静,她小心让人拿了金疮药过来亲自处理:“怎么伤了?疼吗?”
“…不小心。”聂让不自在地撇过眼,还是不擅长说谎,“有点疼。”
姜瑶眨了一下眼,忽的就明白了他的小心思,闷闷一笑,小心拉住他的手臂,也没传御医来处理。
她亲自拿药消了毒,怕他疼般连忙上前吹了吹,再拿着金疮药小心敷在那半指大的伤上,哄他。
“不疼了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