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懂殿下的意思。”
“永宁心悦你,你却给她平白无故多添了个哥哥,小心日后后院着火,姑嫂不合。”姜瑶放下茶盏,平淡而直白道。
傅泠顿了片刻,这话题转得实在是快,那张总是云淡风轻,仿佛世事与我无关的脸终于裂开一道浅淡的缝隙:“多谢殿下关心,但泠想,不会有那日的。”
姜瑶鲜少见到他这么鲜活,扬眉,呀了声:“莫不是永宁真不乐意了?”
“……”
傅泠沉默。
这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姜瑶豁然笑起来。
“哈哈哈,卿若哪日反悔了,求到本宫这里来,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臣告辞!”
傅泠请辞,出帐后,却忍不住向内看了一眼。
不知为何,忽的有些好奇,聂让最后的结局会如何。
或许,她和先皇是不一样的。
第二日,姜瑶留了些许兵力驻扎,仅带了精装玄甲卫继续向北行,一路平稳,聂让所领的崤函行军早已将道路清理出来,他们并未在路上停留。
总算到了燕京。
眼前景色还是前些年她刚来时的样子,也是同样的冬末,飘着窸窸窣窣的雪花。
只是这一次,雪花盖在城外的尸首上,红的白的混杂在一起,热血沃在雪上,留下一个个凹陷的孔洞。
三日前,穆元吉听闻了确认了宇文执被俘,鲜卑主力全军覆没,并不相信,紧闭城门,依然在继续死守,兼之靺鞨调兵从中周旋,一时间真困住了聂让。
“殿下!”
长公主尊驾至时,一路众军士均低头,叩伏。
唯有一个高大的影立在军帐尽头,眼也不眨,也没穿斗笠,浑身落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格外突兀。
——傻眼了?
姜瑶飞起一抹笑,弯起眼角温和赞许:“卿家做得很不……”
那个错字没能说出来。
三军帐中。
众目睽睽。
迎着诸多双熟悉或不熟悉的将领的眼睛,聂让先前了一步,极其失态的,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浑身冻得生冷,臂膀绷得极紧,双手用力收在她身后,她能隐约看见他脖颈上微微凸出的血管。
还听到了军帐边响起得极细微地吸气声,只是没人敢出声,似乎都被这极具冲击力的一幕骇懵了。
不说他们。
就连姜瑶身边的暗卫,也被老首领折腾得愣在原地未能阻拦。
“……”
哎呀。
这家伙。
姜瑶笑意渐深,腾出手来拍了拍他的后背,像是在哄某种受了伤找主人安慰的犬类。
“好吧。结束了。阿让。”
第91章
◎再见宇文执!◎
开阳八年初。
燕京城破, 同年靺鞨遣使臣见赵长公主姜瑶,两国协约,靺鞨纳岁贡于赵, 并以溯河为界限,互不侵犯。
自四十年前赵国先帝一统南州十六国起的南北之争, 就此划上一个休止符。
而燕京城破那一日, 守城的穆元吉向皇陵方向叩拜九首, 终着官服自缢于皇宫后山的树上。
寒鸦站在枯枝上, 十日未曾离开,却也没有啄食他的尸首,为昔日的旧族唱响了一首哀歌。
……
冬日很快就过去了。
其实按照先朝的做法, 前朝皇帝鲜少受杀,而多是软禁起来, 甚至在礼崩乐坏前,还有可能封一个名义上的王爷,放在某不重要的位置上安置着。
但姜瑶并不打算留他一命。
王都损毁得不算严重,士卒已将此处翻整过了, 姜瑶走进院子里时, 宇文执正在梅树下煮茶,一身蓝锦蜀绣,飞燕还巢, 文雅温润,很熟悉,是她从前夸过,他常穿的那一身。
“阿瑶。”见她来了, 他仍是带着浅淡的笑意, 自动略过了她身边持刀默然的聂让, 仿佛不知她的来意。
姜瑶从容坐在他对面,非是战场,两人相对便多了些许平和。
下人拿了弈棋来,摆在他们面前,宇文执掂了掂棋子,随意抓了一把,偏头向她:“陪我再下一把吧。”
姜瑶也不忸怩:“单。”
摊开之后,刚好七个,是单。
宇文执似感慨:“阿瑶运气果然是好。”
她没客气,拈了只白子落在一隅,却问:“为什么?”
“嗯?”
“阿翁待你还不错,为什么要杀他?”
当年在宇文执在赵国做质子,对他不错的人,只有沈太傅和楚氏一门。
“你知道原因。”
——哒哒。
姜瑶一边落棋,一边将问题丢了回去:“你是指为了拿到解药?还是要回到燕京复仇?”
“阿瑶觉得呢?”宇文执平静地继续落子。
“以前者名义,行后者之事。”
“你这么说,是为了让减少自己对武安侯和楚后之死的愧疚?”宇文执笑了,“若是这样的话,我愿意承认。”
执子的手一下子顿住,姜瑶脸色瞬间冷下。
不得不说,宇文执永远有让她变脸的能力。
“你似乎搞不清楚状况。”她眯起眼睛,微扬下颔,“现在的阶下囚,是你。”
“嗯,阿瑶真厉害。”
回答得敷衍,宇文执专注着面前黑白交错的棋盘。
——没法聊了。
就在她扯扯唇角,将棋子丢入棋篓,准备起身拂袖离去的时候,他才笑道:“别生气啊,我知错了,还不行吗?”
她皱眉,还是没多说。
宇文执长叹口气:“说来,好像从前和你讲故事时,从来没有聊起过北周皇宫。”
少年时,姜瑶极喜欢看话本,从正史到乡野传闻都喜欢,甚至直到现在,她都对世间各地的千奇百怪光怪陆离的风土人情极感兴趣。
在赵宫的时,宇文执迎合她的喜好,每日讲学后,都会给她讲一些她从来没听过的民俗故事。
他给姜瑶和自己分别倒了一盏茶,娓娓而来:“二十年多年前武侯横出,将鲜卑贵族杀了个人心惶惶。他们联合奏折,请从皇子间送一人作质子。”
姜瑶也是后来知道。
质子不过是北周的权宜之计,鲜卑自然不会放弃被武侯打下的安西,更不会放弃南郡那么多肥沃的土地,稍作休整,便将再度南下,至于送出去的人质如何,并不在他们考量范围之内。
“我的那位好父亲,子息繁多,我自生起,便从未见过他一眼。”
“等到北周八姓寻上勿忸太后,武侯带赵军压境时,他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昔日醉酒时,还要过一个汉家女的身子。”
“按北周这里的习俗,子随母,我平日里住惯了偏殿,头回被人以皇子相称实在不习惯,又很害怕。”想起那段时间,宇文执觉得还很好笑,“倒是只有我的母亲,还愿意私下宽慰地和我讲些乡下间的故事。”
“就是你和我说过的那些?”
“自然。”他笑说,“不然,我从哪儿搜罗出来那么多趣事?”
姜瑶一时沉默。
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宇文执的亲身母妃是哪一个,只是知道他是后来过继到步六孤皇后名下的庶皇子。
宇文执似不经心般接着往下,声音却少了一贯的温雅:“也不知她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竟敢求到先皇面前,想要替我讨一条生路。”
“真是愚蠢。”
同为皇室中人,姜瑶明白他的意思。
如此隐秘的事情,不知道或许尚有一条生路,就怕知道却人微言轻,一旦密谋者察觉,则有灭口一个结局。
“那日,我从御膳房偷了几块点心拿给她,隔着屏风,照例听她说故事,只是,讲到一半,几个死士冲了进来,他们拿着白绫,活活绞死了她。”
“我当时躲在屏风的角落,他们没有发现我。”
他眸色冷淡,嗅过一口茶,却闭了闭眼,再睁开,仍是平静。
“说实在的,这皇位无趣得很。我没有你那样的正义凛然,也没有什么需要继承的遗志遗愿,这鲜卑贵族,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如何,关我何事?这些人……”
他冷漠地勾起唇角:“死了,才最是干净。”
……
难怪这十年,他几乎以自杀方式败坏北周的底子,以至于人心离散,后来想救也回天无力。
周先皇在位虽多暴.政,严刑峻法,但内部也算安稳,若不强改,许尚能坚持半百余年,施仁政,则许可再续近百,偏偏两大要命之处他皆犯了一遍。
姜瑶未再说话,抬手提了他的一片子:“下棋不专心,你要输了。”
“唔,没辙。”宇文执仔细端详了一番局势,摇摇头,扬起唇,“阿瑶狡诈,吾不及也。”
“少来。”姜瑶仍是木着脸。
他摇摇头:“只是,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可惜了。”
“可惜什么?”
宇文执叹息,视线却终于撇向了一边,侍候在姜瑶身后的聂让,语气轻柔依旧,却是恶毒和冷漠:“我应当早在赵国的时候,就杀了他的。”
他也将黑子丢回了篓子:“这样,起码你还愿意和我一起死。我第二个心愿,也算了了。”
“妄想。”
“以当时的情况,可不是妄想,我有那么多的机会……”
“……”
见她沉默不快,宇文执闷声笑了几声,终于不再继续聊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沈太傅的儿子,身体如何?”
“很健朗,暂任中书舍人,我把梅玉的弟弟托给了他。”
“是吗?”他将盏中茶慢慢喝完,“若有机会,替我向他问一句好。”
“……知道了。”
她似要去取面前的茶盏,却看到宇文执摇了摇头,向她的面容缓慢伸出手。
“铮——”
聂让的刀推出半寸,沉下眉,相当警惕。
可最终,宇文执只是简单伸出食指与拇指,将她面前的玉盏拿住,翻转手腕,泼在地上。
“西月泉的水很好,用来泡这种茶可惜了。”
忽的,他唇角溢出来鲜艳血液,殷红殊丽,衬得眼前的贵公子更如鬼魅妖魔。
宇文执带着笑,撑着剧烈疼痛的五脏四肢,可仍执拗般地凝着她,半开玩笑半是抱怨。
“真是冷漠,都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能多一些表情吗?好歹也做做样子,让我下去的时候…能告诉楚后…你现在笑起来的样貌吧。”
“……”
“算了,你…信鬼神吗?”宇文执向后,微靠在椅上,相问。
“从前信。”
莫名的,她声音夹杂细微的凝滞。
“那就是现在不信了?”宇文执抬首,含笑,望着她,“既然如此,我想向你讨一个顶俗气的愿望。”
姜瑶挑眉:“说来听听。”
“以宫殿庙宇见证,你…许下一世给我吧。”
他叙述着想象中的可能,“到时候,我们都当个普通人,至少,别再生在皇室了…我给你讲故事,天天讲。”
姜瑶没有应,只道:“确实俗气,不过你知道这不可能。”
没能得到想要的答复,宇文执似乎试图激她:“阿瑶好狠的心,就不能骗骗我吗?只是……这么小的愿望。”
“恐怕不行。”
“是吗?那就…换一个吧。”他的瞳孔渐渐发散,声音小了下去。
“像这样,看着我。”
“……”
“…抱歉了,阿瑶。”
以微不可查的口吻道了最后一句,清瘦的男子坐在位置上,无声无息地将手落下。
哪怕到最后,宇文执还是不愿意闭上眼睛。
但聂让知道,他已经死了。
庭院极安静,只有偶然的鸟鸣诉说春朝将至。
有许久,姜瑶都没有说话。
直到火炉渐渐熄止,她才站起身,伸手,盖住他的面,缓慢替他合上了眼。
靠在椅子上的人眉眼间是熟悉的平和,仿佛睡去了,看起来像是某次书房时,她迷瞪着醒来,却发现他也睡倒在了素白玉兰花树下一样。
那时候,还要她伸手把他推起来。
“你怎么也睡了。”
“困。”
“课前对唔答得那么好,骗人呢。”
“好吧。是因为看你睡了。”他眯着眼睛朝她笑,“这样,沈太傅罚抄的时候,我不是就能光明正大的陪你了?”
“啧,多管闲事。课业记了吗?”
“没。”
这次她没有推醒他,动作平稳,似毫无波澜。
却潸然。
有滴清泪落在景蓝的衣襟上。
姜瑶自己也说上来为什么,许是在为过去的时间惋惜,许是因为物伤其类,又许只是……为昔日的挚友难过。
终有些堵得慌。
风再起,有些萧索。
面前只有一盘未下完的残局。
下人上前,捧着她准备的,未曾动过的鸩酒。
说来可笑,姜瑶无数次地想杀了宇文执,可最终他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
“还是别见的好。”
她高举起案上鸩酒,倾倒在地上。
以毒酒送旧人。
“这样,你还自在些。”
酒盏落地,她又觉得有些久违的无趣。
“以国礼,厚葬了吧。”
可衣摆却被人轻轻地拉了一下。
抬首,看到聂让极担忧的黑瞳,她张了张口,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些什么。
“你莫要误……”
聂让伸手环着她,难得没有让她说完话。
“阿让明白。”他声音很低,却让她靠在自己胸口,有些慌张地以唇去吻她眼角的泪痕,像在安慰,“阿让都明白的。”
作者有话说:
宇文执卒
好耶!
其实写到这里,我感觉自己还是挺喜欢这个人物的
有点疯又能假装得很正常
可惜姜瑶不喜欢他也没心思搞治愈
毕竟她本人就需要一个治愈系甜弟弟
聂让:……?
预计还有4-5章完结
到时候写几篇简单轻松不费脑子,但可以恋爱脑的日常番外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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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