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轩然大波,但更多人仍持观望态度。
从相州绕路,攻瀛洲,为保证行军速度, 他甚至仅让崤函行军带了不过三日的军粮。
鲜卑主力要么在宇文执部下, 要么正驻守燕京,行军如破土之竹,接二连三, 不过寥寥几日,瀛洲,易州,幽州皆破, 甚至传信的斥候都来不及回还上报。
这天下一分为二, 谁都说自己是正统, 驻守各地的汉人将领见北周大势已去,不管真的假的,已有不少变节跟风,迅速投了赵,像虫豸盯上块新切出的生彘,为了分一杯羹,始替长公主摇旗呐喊。
甚至其中还有诸多曾经写文章叱责姜瑶弄权的汉臣。
这些不论。
从今以后,提及聂让,众人只说他不仅长公主最快而最锋利的那把刀,也是赵国新秀,无论前途如何,都不会有人轻易忘了这个名字。
他踩着尸体,走入从未有人攀登过的幽州城,俯身向更北,那座曾经给他留下痛苦回忆的燕京依然巍峨肃穆。
他连战数日未歇,却又一瞬,为眼前之景所触。
如此触手可得。
他会把这座城打下来送给主人。
主人会高兴。
因为她没有看错人。
只要拿下这座城。
无论楚少季,或是姜鸿,都不会再有二话。
“……”
心中忽的荡开一层波澜壮阔,有这样一瞬,他觉得自己有这一身武艺,能懂得一二奇谲诡道,实在是一件好事。
“燕京有谁?”他忽的出声,骇了边上副官一跳。
这聂大总管确实不喜欢说话,一说话就是阎王点名,干净利落,他们还真是从未见过。
“穆氏一族,以大右弼穆元吉为首……”
穆元吉。
也是老朋友了。
聂让眸光微冷,甲胄冰冷:“三军修整一个时辰,午时行军。”
“是。”
哪怕三面环山易守难攻,燕京那边还是坐不住了。
自从相州城破以来,上朝的人,也在不断地越变越少。
朝中的文官武将,不知从何时开始,一个一个地带着全家老小悄悄潜逃。
“易州太守开城迎赵……这帮背信弃义的汉人!”
负责监国的穆元吉脸色即难看,又向斥候:“陛下可有复言?”
哪怕军心不稳,也必须要回防,否则燕京危急,再无退路。
一边下官看了看穆元吉的脸色,试探着道:“大右弼,听言那个聂让攻城之后,并未杀降,只是取了城中粮草,不似传言中那样嗜杀无情。”
“休要胡言乱语!”穆元吉啪得一声拍案而起,“军阵在前,再乱军心者杀无赦!”
“报——”就在此事,脸上染血的斥候急忙奔来,“聂让带兵已临幽州!卑职拼死冲破封锁,请大右弼素作决断!”
当下,满座哗然。
“怎么这么快!”
“他崤函行军完全不用修整的吗?”
“军粮辎重…坏了坏了!如果他们是急行军,确实不需要太多的辎重,恐怕聂让带的兵力比之前估计得还要多!”
方才的副官一下子跪了下来:“下官只是为了大右弼考虑。长公主日前在,陛下久而不归,群龙无首,实在不是个办法,下官斗胆一眼,许是,许是陛下弃了我大周也不定。他毕竟是汉妃所……”
“妄议陛下,罪上加罪!”穆元吉也不拦着下面人吵嚷,只是站起身,冷冷挥手,“来人,拖下去,直接斩了!”
左右侍卫上前架着人就硬是拖了出去,,寒白一条黄黄白白的痕迹。
“大右弼饶命——”
在场嘶声一片,人群登然寂静,只是有诸鬼魅心念浮动,似在策划别的什么。
“诸位。”
穆元往下凝视仅剩的周臣。
这些留下的人中确实有忠臣,可又有被那个该死的玄卫收买,两头下注,更多的人只是避无可避,只求忠于最后的胜者。
无论如何,先帝交于他的基业,绝不可毁于一旦。
门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人头滚滚落地。
“守城。”穆元吉落下决定,反倒是静下来,一代老臣,不怒自威,“我族人哪怕战死,也绝不对投降。若有谁敢再议,下场便同此贼!”
起码,先拖住了。
退一步说,就算燕京城破,只要此女身死,南赵一直被她打压的各地藩王世族必有大乱,彼时鲜卑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这些临场倒戈的人,决不介意在反一次水。
“昨日有报来,前线姜瑶也去了战场,正面与陛下亲卫相迎,只要拖住一时,聂让必定回防。”
终于,有周臣上前:“下官斗胆一问大右弼,若聂让入主燕京,借岐山天险,汾河之水,崤函行军近二十万众,可否能据山为王,自立天下?”
“能。”他不避。
对峙人紧接道:“既如此,此般滔天大功,泼天富贵,聂让又为何要回防?”
倒是有朝臣称:“流言称聂让与南赵长公主关系不菲,我倒觉得这聂让并非背信弃义之人。”
“流言?觉得?将希望寄托在这些事物上可笑至极!”
见在场又有开始吵嚷的趋势,穆元吉伸手揉了揉额头,倒是有些理解宇文执,自先皇死后,这些人党争日益严重,干系错综复杂,每个人都为着自己的出路思量,嘴上却口口声声为了鲜卑大周。
穆元吉:“姜瑶身死则天下大乱,就算他聂让想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南赵的其他藩王亦当有所动作,那时聂让就该知道,谁先到燕京,谁就是众矢之的,等得及陛下归来。”
“可是姜瑶是这样好杀的?”
瞧瞧,真火烧到眉毛,才切实得考虑起问题。
他嗤笑声:“实不相瞒,前线有报姜瑶向东北方向行,该方向远离武安主军,她所带的剩余残兵仅有数万,足矣。”
“向东北?”下官懵了,“这可属实?”
武安军驻西向陇州,东北则是方历战火的荒地,她往这个方向走,等同自寻死路。
“万一有诈当如何?”果然有人严肃。
“境况急迫,此为陛下私谍,梅花卫所报。”
于是再无人说话。
毕竟尽管规模不如玄卫大,但在玄卫掐死诸多信息通道的情况下,梅卫已是当下最信得过的情报。
境况紧急,不信也得信了。
*
穆元吉确实拖住了聂让,姜瑶这边的情况不容乐观,战鼓震天动地,斥候来回穿梭。
姜瑶骑马在末梢,由众卫队所护,大纛高举,长公主摄政,代行皇权,上绣的自然也是四爪莽龙。
“殿下,将军!先锋覆灭!”
“右军退守。”
“殿下,将军!有奇兵从右侧入!”
“队形被冲散了!”
宇文执所率亲军一路向东南方向行,直到在平原尽头的荒漠处遭遇姜瑶,平原视野开阔,哪怕相隔数百里,她甚至都能见得到对方的指南车。
人数差距实在太大,尽管长公主亲临军心大振,武安军负隅顽抗了好一阵子,不是每一场战争都能以少胜多,且今地势平坦一览无遗,简直完全不给赵羽任何发挥空间。
以军伍中央,黑金战马上是厚重甲胄,亲卫拱卫之间,熟悉的人影持长剑,立于马上。
“……”
轻微地,姜瑶扯唇笑了笑。
宇文执似乎也瞧到她的目光,微地抬头,迎着她的目光,温和地弯了眼微笑,比了下口型。
——阿瑶,和我一起死吧。
旁人没看见他的小动作,姜瑶看见了却装作没看到。
自说自话,实在有病。
这人还是少时可爱些,就是不知是不是书房上学时被谁家公子打蒙了脑袋,搞得现在越长大越癫疯。
外围的兵力一层一层减少,明明眼下万分危机,看着不远处狂风将他身上的黛蓝披风吹得翻飞,神情从容,仿佛自己要做的,只是想请多年未见的老友叙叙旧。
兵甲声不断,赵羽忙于控场,她身边亲卫队队长高呵:“保护殿下!”
亲卫高举铁盾,将弓手挡在外,在盾牌缝隙间的缝隙,她看到宇文执下了马,不顾旁人的阻拦向她走过来。
莫名其妙地,有一瞬,她想起书房时,一件毫不值得回忆的事情。
好像那次,是她身边有个侍候的大宫女,样貌可人,和梅玉春桃同级,对她格外上心,处处为她着想,那时母后管她很严,她替自己挨了好几顿打,让她感动得不得了。
但母后风寒,父皇接她去太极殿小住的那日,这人换了一身艳丽,要爬到父皇的床上。
那好像是她第一回 赐死了人,替她合上了眼,郁郁了许久,连书房也不想去,父皇疼她由她去,只是宇文执找到了春露宫,正好瞧见她闷在被窝里翻话本。
“你身边的宫女,被你赐死了?”
“她想要的太多。”
“……”
短暂地沉默后,宇文执轻微摇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
“怎么,你是怪本宫没教好她?!”她一下子火大起来,从光怪陆离的故事情节里抽身,挑眉看他。
“不是。只是叫你别闷着自己。”青年伸手将她的话本抽走,垂下眼,作伤心状,“一个心怀叵测的坏人而已,替她生什么气?”
“跟你有什么……”姜瑶本想这样说,忽的戛然而止,“他们又做了什么?”
“只是笑了几句,不要紧。”
她坐起身,皱眉。
“总之,生闷气对身体不好。”宇文执温声,“想去市集看橘子灯吗?我买通了几个宫人,皇后娘娘那边,不会知道的。”
姜瑶啧了声:“我看你也是坏人。”
“确实。”他眼角弯起,是和现在相似的笑,“但执和他们不一样,会对你很好的。”
“不需要。”
他叹气了一瞬:“有总被没有好。”
……原先多正常一个人。
还是小时候好,起码人都是人的样子。
青年着重甲提剑似乎想站到她面前,面向她,奈何所隔千军万马,她看得见对方眸色如蒙血色,在擂鼓阵阵与厮杀声中,连蒙带猜,勉强从口型识出他的话。
“看,你豢养的那只狗,并没有回防。以主公为饵,便是我周朝臣,也做不出这种事。”
姜瑶微地勾起唇角:“你可是一点儿也不了解本宫。”
作者有话说:
宇文执暴毙倒计时
完结准备倒计时
*
第89章
◎愿赌服输◎
这数日时间, 姜瑶只让属下拖延,从未有过正面交锋,兵无定式, 只防不公,也因此如猫捉老鼠, 被北周逮了个正着。
眼下是避无可避, 本该是绝望之际。
却忽的听见有人高呼:“变阵, 鱼鳞阵!!全力拦截!”
马蹄嘚嘚, 牛皮打鼓擂如惊雷,又沉沉似天际卷来,越擂越重, 黄沙与硝烟齐飞,头顶箭矢如雨, 隔着尚且数里距离与千军万马。
“回头看看。”她向宇文执一笑,微地抬首,以口型示意。
一阵撼天动地的铁骑踏破山河,却见平原的尽头, 一大批乌乌泱泱的人群齐齐整整向荒山地靠近, 日光下竖着以析羽为饰的虎贲旗旌,由风沙吹得猎猎作响,场上不乏久经沙场的悍将, 目远望去,大抵又有近十万人。
“虎贲军!”
“沧州离此地尚有百里之遥,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远方厮杀声再起,彻天地, 又止, 远处的大批铁骑急速拉进, 银甲卫内外分明,如同一道利刃刺开这大野山川,里外夹击,宇文执的部队根本防不胜防。
饶是原本脸色凝重的赵羽也不由得侧目:“殿下何时调了虎贲来?沧州呢?”
“半月前。”姜瑶颔首,“只要燕京被困,兵不外出,北周人人自危,沧州驻军自不成气候,即便他们趁乱夺城,也于事无补。”
赵羽听言愣了好一阵子,而后哈哈大笑起来:“殿下英明神武!”
方才凝重一扫而空,高拉缰绳,同样高呼:“变道鱼鳞阵!随本将一齐,瓮中捉鳖!”
局面瞬息万变,方才的夏蝉瞬间展开翅膀成了黄雀。
——好一出诱敌深入,包抄合围。
宇文执看着身后如神兵天降的虎贲,一时之间也竟不知所因,敛了笑意。
原因究竟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今已是四面楚歌,再无可退,周将都知道,若是等合围圈成后,便更是于己不利。
“陛下请上马!”大将穆卫拱手,“活捉一事当暂歇,我等先脱重围,待陛下北上收拢兵马,再南下赵国!”
嗖然一声,一直长箭擦着卫队的脸而过,穆卫迅速抽刀砍断箭矢,才未使此箭骇了宇文执性命,而尽头,姜瑶缓缓放下了玉带弓:“逃不掉的。”
穆卫气急:“阴险小人,安可与我一战!”
穆卫手握长斧,爆喝一声朝已成天罗地网的鱼鳞阵杀去,目的便是冲碎兵力相对薄弱的武安守军。
两方再次搏杀到一起,饶是穆氏铁血丹心,怀揣一颗壮烈的孤勇之心,却仍抵不过万数之差。
前后失火,能冲出重围的护军只会被赵羽的领军一个接一个裁杀。
最糟糕的是,此地三面平原,一面高山,已有重兵设击,根本无处可躲!
但北周士兵刚烈,足拼死足以将原本完美无缺的大阵冲出一个缺口,只要看得到希望,士兵便立即振奋。
“冲阵!杀了南赵长公主!”
“保护陛下!退守瀛洲!”
宇文执亦紧拉缰绳,挥下长剑,由穆卫等人庇佑着迅速向姜瑶方向袭取。
就在此时。
后方,虎贲在高处,其声音响彻整片野地:“瀛洲燕京失守!退无可退,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什么?!”
穆卫大惊失色,随后一瞬冷静,嗤笑:“相州离瀛洲有百里,再到幽州又是百里,他聂让能让上万人同时长翅膀飞了不成,无耻小人,妄造谣言以乱我军心!”
虎贲军未在说话,他们占据唯一一处高地,片刻后,一只由鲜艳红布裹挟的头颅顺势丢下,有斥候捡起摊开。
——却是燕京守将,今北周当朝中,唯一忠于宇文执的穆氏一门的最后一将穆成勇。
顿生哗然,军心大散,冲势一削再削。
眼见阿弟的头颅被如此对待,穆卫咬牙:“既然退无可退,岂能让你大赵得了便宜!你我兵力相持,安敢托大!”
穆卫强振军心,持斧再上。
“宵小之辈,敢与殿下相争?”
而乘此机会,赵羽持枪驾马,冲入敌阵,兵马相撞,连斩数员小将,原先被冲破的缺口再次补上,北周军心再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