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本人不自知,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继续:“很想。可以今天吗?”
板板手指头,这段时日和他确实聚多离少,也难怪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姜瑶顿了顿:“今日赵羽回西京,会有席宴犒劳三军,还要见西京刺史,很多事。”
他一下子不说话,眼角极细微地下拉,带一点失落,就像是被主人端走食物的大狗,闷闷不乐又不能发作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委屈。
姜瑶被自己心中的这个比喻逗笑了,眼珠稍转,故意拖长音,调侃:
“虽如此,卿家如此丰功伟绩,本宫自当擢赏一二。而且,今不在京城一切从简,宴飨申时便当结束,让刺史明儿个来也不碍事。阿让,别生闷气,闷气伤身。”
“没有生气。”聂让抿唇似笑了,而后很缓慢地摇头,不可查地拧住眉。
他不会生主人的气,只是有点忧虑。
“主人该多休息的。”
临战,事务众多,尤其尚书省不在,人员调度或粮草运送更是繁忙,他看得见她眼底的乌青,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碰,又觉得太僭越。
“……好,今日休息,早些安歇。”
姜瑶眼瞳万般温和,抬手,拂去落在他肩头的一粒雪花,嗔怪:“下雪了,也不嫌冷,还不快进来?”
他讷讷地由着她牵住自己的手,将他拉进屋中,屋内未有熏香,只有暖和的地龙和她身上一点点浅淡的花露熏香。
蓦地,就忍不住笑了,心脏被填得满满当当。
外衣上都是雪水,聂让害怕自己侵染了屋内的暖气,伸手将行衣褪了放在边上,等手脚都暖和起来,讨得了允许,才敢伸手环着她。
暖融融的下颔抵在她的头顶,顶结实的手臂黏黏糊糊地绕着自己,哪怕她不再向从前那样惧寒,但还是觉得舒适,便笑:“这要是叫旁人看见,他们口里能止小儿夜哭的人屠是这个模样,怕不是要被人跌掉下巴。”
最近他的名声不太好,许是一连处理了太多原先盘踞在北部的世族,手段又略微粗暴了些,惹得朝廷不少人不快。
“他们怎么想,不重要。”聂让的回答理所应当。
也是。
他们怎么想,不重要。
思及此处,姜瑶瞳色微沉。
她会处理好的,闹不到明面上去。
屋外的雪渐渐稀了,寂静中,偶然可听见松树枝积满厚重霜雪折断声,屋内小火炉噼噼啪啪地温着茶盏,姜瑶细微勾了下唇:“陪我堆个雪狮吧。”
之前她身体不好,建康又不常下雪,几乎未做过这种还顶受宦官推崇的游戏,也没正儿八经赏过雪,想想还有点可惜。
见他欲言又止,姜瑶笑:“放心,我感觉好很多了,带好手炉,受不了冻的。”
他似乎竭力想着措辞,最后却只是冒出极生硬的一句。
“……很冷,阿让来,好不好?”
他其实有些害怕下雪天和会结冰的地方。
会让他想起燕京时发生的那些不大好的事情。
他只是个粗野武夫,看不出什么美景,也没有文人颂雪的情调,能感受到会想起来的,只有那天彻骨的寒冷。
“要不你堆好了,我往上放几个铃铛?”
他这才在她面前低头:“是。”
“倒真管起本宫来了。”
姜瑶嗤笑声,染着丹蔻的指撑着下颔,“好大的胆子…好了,和你开玩笑呢,别这种表情,叫人顶有罪恶感。”
姜瑶做的事情只是坐在藤椅上拥着火炉看他,不稍片刻便滚好了半人高的雪球,长刀一抽便是只威严不凡的狮子,一瞧就是按着长公主府门口那两只的模样雕出来的。
屋檐上结了一层冰棱,瞧起来晶莹剔透,聂让徒手拆下来,拿匕首轻易雕了几朵冰花,安在雪狮头顶,又细细雕了只梅枝,看起来很是生动精致,却怎样都不许她捏在手里。
胆小鬼。
“阿让,过来。”
“是。”
她拿起作案上用来垫肚子的方糕,塞进他嘴里,笑说:“西京不比建康,用料不精,可能不大甜。”
“……”其实一点儿都没有。
他这才后知觉地发现,其实食物的味道和它本身并没有关系,而是是谁送来的赐予的。
哪怕有朝一日,她送来一盏毒酒,他大抵也会觉得好喝。
“殿下真是好雅致!”院子里忽的炸起爽朗一声。
尽头,赵羽银甲未退,一边跟着来的春桃福礼示意。
“世叔。”姜瑶将边上的位置空出赐座,经营起熟悉公式化的笑,“此番大破周军,多亏世叔操劳。”
“哪里的话。若无指挥使协助,还指不定猴年马月。”
赵羽摇头,神情谦逊自若,又开玩笑道:“昔日殿下还欲将指挥使送进我军中,没想倒是另外觅得了个好去处,末将可是亏了好大一笔,这里得向殿下讨个补偿才行。”
“怎么。给你钱粮还不满足?我看军田里的产粮,可够吃两年的。”姜瑶扬眉。
“殿下这就是将末将看低了。”赵羽笑得宽厚,“传言北周帝亲征南下,这不是想向您清个谕诏,借道崤函,一鼓作气,方便北上一战,庆宴人多,不好论。”
虽笑着,但他表情却有几分凝重,藏着几丝隐约的杀机。
武安侯是他的义父与亲师,却死得不明不白,一代英明断送在宇文执的诡计下,他披甲从军,为的便是摘下对方人头以祭老爷子在天之灵,如今难得有机会,岂能放过?
“本宫方才还在纳闷。”姜瑶了然,“这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晚上便是庆宴,世叔现在来是作甚。今陇州全定,赵将军请战,本宫自当准许。只是恐陇州贵族有不臣之心,请君留数将留守,若真要领军,还请武安军从代县方向佯攻,崤函行军自瀛洲方向前行,如何?”
两路夹击,便可断敌后路,武安军作佯攻,便可切实诱敌深入。
赵羽了然姜瑶的意图,思略片刻,也觉还不错,而后余光不可查地扫过一眼聂让,并拳:“末将领命。”
若如此,崤函行军则必有重功。
赵羽心里有隐约的担忧。
他并不是不相信聂让的天赋,或者妒忌姜瑶明目张胆地偏爱。
甚至相反…近来参聂让残暴不仁,无故杀降的折子骤然增多,眼下姜瑶又摆了明要将他放在明面上。
……这模式瞧起来实在眼熟。
要么是捧杀,要么…聂让本身在朝中无系无派,草莽出身,是最最好利用的刀刃,待等他排了所有,引了所有的矛盾,就是一枚弃子,什么情深意切都是假的,只需待恰好的时机处死,便可得一个河清海晏。
这手段先皇年轻时就用过。
他自然不愿意看到。
毕竟昔日陇州时疫,他欠了聂让一个人情。
而且…小幺儿真会如此绝情?
见他却踟蹰未走,姜瑶便奇了,笑问:“世叔还有何事?”
“殿下。”他暗暗思量片刻,展颜笑道,“近来战事繁忙,末将恐多有不到之处,若是有人在殿下面前参末将一本,还万万想请殿下明鉴。”
姜瑶又瞧他一眼,蓦地笑了声,不明意味:“本宫知道。”
也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
赵羽这才再次拱手:“末将告退。”
等确认人离得远了,她扬眉看向边上杵着一直未发话的聂让:“他在替你说话。”
聂让持着沉默,并没有评价。
姜瑶单手撑着下颔,漫不经心:“这可是一桩好事,你就不能笑一下吗?”
“武将私交,是大忌。”他甚至皱了一下眉头,“他越矩了。”
拥着火炉,姜瑶看了他一会,有些严肃:“知道他为什么替你说话吗?”
“朝中,有折子。”
姜瑶竖起眉:“知道还这样?就不怕吗?”
“主人不会杀我。”
“我压下那些折子,也有可能是因为现在杀你,广寒军心,与大局不利呢?”
“……之后,也不会。”
“怎么?”她嗤一声,伸手拽住他的衣领,有些危险地眯起眼:“你在揣摩本宫的想法?”
放在以前,他大抵会立刻跪在地上请罪,可现在他却只是摇摇头,抿住了唇,露出一个很柔软自然的,却像在期待一样的表情。
“如果主人愿意,我的性命一直是您的。”
——哒。
姜瑶没憋住,在他脑壳上用力敲了一个榧子,然后一本正经地伸手,将他发梢如海藻似的卷发揉得乱糟糟的。
他有些许茫然,似乎并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站起身,她环住他的脖颈,顺势靠在他胸口,狠狠亲了下他的脸颊,哼了声:“少和宇文执学。”
第86章
◎我想要那个位置◎
眼前人一身青冥玄黑, 这颜色她夸过,能衬得整个人英姿勃发,神武非凡, 而看着她的眼神太痴了些。
姜瑶悟了他心中所想,在心中叹息。
其实他真的无所谓自己会不会被善待, 也不在意信任与否, 只是她赐予的一切都会欣然接受, 哪怕真付出命去也甘之如饴。
他说的是真话。
一直如此。
……叫她不知怎么说了。
世间竟真有这样的人。
姜瑶没了继续逗他的兴致, 将他低束头发的发带扯落,如瀑柔软的曲发散落下来,垂在她的面颊肩胛, 挠得人有些微痒,又离近了, 沿着他的唇角一路吻到他的下颔,长久地印了个痕迹,直到气息微喘。
他怕她扭着自己,单臂扶住她的腰, 微地收紧了, 将力道都加在自己身上,却不敢太长时间直视那双殊丽明艳的眼,只是偶然间能瞥见一点点漆似的光彩, 便觉得心满意足。
“阿让。”
她扳住他的下颔,让那双黑石似的,荡着一层细碎而温柔涟漪的眼睛看着自己,启唇。
哪怕他不需要, 她还给了他一个承诺。
“无论日后谁参了你, 且信, 本宫会保你的。”
他眸子定定地看她,心中方才那种温暖鼓胀的感觉,就像是四月的泉儿,一路淌到四肢,暖洋洋的,很叫人欢喜。
天空又开始飘雪了,降落在枝头,扑簌簌又压落满树霜雪。
一点不觉得冷。
他低低应了,将温热的脸贴在她的白玉额上,细细煨热看,将月白的狐皮斗篷小心落在她头顶,裹好了后拿身体挡去寒风。
“我信主人。”
他默默地伸手将她环得更紧了些,低头很小心又心疼地将吻落在她眉心和淡青的眼角,足足一年未见,而明日又要启程,实在难以耐住浮动的心思,提前服了避子丸。
可是她好像很倦。
“怎么?”姜瑶瞧着对方将自己抱起放在软塌上,移开小案,又严严实实盖好绒毯,挑眉,“不是方才还大言不惭地说要侍候本宫吗?”
“阿让侍候主人午憩。”他跪在脚踏上,答得一本正经。
近来事务繁忙,她确实生不出太多欢好的心思,只是念着许久不见,明日又要行军,心底总惦记着这件事。
“上来,一起。”姜瑶领了他的好意,勾着他的脖颈将他拉到床榻上。
温存了好一会,她枕在他手臂上,亲了下他坚毅又柔软的面颊,将一绺落下的发蜷在指尖把玩着。
聂让由着她胡乱折腾自己,另一只手将绒毯裹严实了。
室内寂静下来。
突然,她来了句。
“明日,我会跟武安军同行。”
“……!”
聂让一下子坐起身子。
赵羽领军从西行,是佯攻,最是危险。
在西京,好赖还有驻军当在前,甚至有旧都行宫,只要他守得住前线,再向前推进一二,便是高枕无忧,可若她跟着行军或武安军,那就是实打实地要在战火纷飞处。
“您在…捉弄我吗?”
“我从不在这种事上开玩笑。”
“……”
聂让本就是战场遗孤,心里明白得很,那些流矢、乱刀,哪一个都是能要人性命的东西,且…战场退无可退,若是前面的人倒了,后面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的长刀逼近。
……
他不敢再想了,当下也顾不得其他,聂让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直直看着她。
“阿让能打赢的,能赢的。”磕磕绊绊,不断重复,像试图阻止她。
“我又不是去做兵卒子,这么大反应作甚?”
她笑了,摇头,沉声,“若宇文执仍守后方,那我在不在军中都是一样,他既亲上马率数十万大军,我不去,便会扰动军心民心。”
亲征,确实有利。
他们前期的工作做得很足,这一连的捷报难说是否和这有干系。
把皇帝推到前线,就是表态,哄骗众将、百姓及敌军,举全国之力、倾天子之命,也要打赢这场仗。后退者立刻处死,前行者封官拜将,军士如何不进如何敢退。
但是宇文执同来,甚至亲自挂帅上阵杀敌,她只不过跟着远远看一眼,也不算得什么。
而且,既然是佯攻,那就戏份做足些。
南赵长公主亲率武安军,就算宇文执识破这计谋,阴谋也能成为阳谋,为求稳妥,周军只会朝着她的方向来。
如此,阿让领的崤函行军就有机会了。
“……”聂让当然明白这一切,紧抿住唇,低低恳求着,“主人若真是要跟,请让我做先锋佯攻。”
若他能守在一边,多少能安心一点点,
聂让实在鲜少反驳姜瑶的决议,她不由得抬眼:“崤函行军十万余众,这不是佯攻,是明打。”
“我可以只带一部分人,剩下由赵将军统编领军……”
“临场换帅?亏你说得出口。”
“……”
他没再说话,手臂却环得更紧,叫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要,好不好。”
这一下,像在撒娇。
心底一下子融软了,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若是崤函行军速度够快,那么宇文执的主力甚至碰不到武安军就得回府防守,且赵羽足下也有近万人,虽说佯攻,但也不一定真的输了去。”
聂让闷闷地,并不吭声,显然没听进去。
很好,有自己的小脾气了。
姜瑶觉得很是好笑,故意激他:“难道,你没有那个自信,能护得住我吗?”
他反驳这不是有没有自信的事情,可是话在唇边滚了好几滚:“主人莫要激我。您明明知道,我不能…拿您冒险。”
“……”
“别去。”他握着她柔软细腻的手,凑到唇边反复啄吻着,声音低沉,一遍又一遍哀求,“别去,好不好,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