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瑶听后扬唇,笑出声来,而后一拱手:“玉书大德,瑶自愧不如。”
“只是。”她将话锋一转,“有些东西见过之后,便总觉得可以尽力一搏。”
“……”裴玉书听得出她的意思。
和上次来寻他的意图一样,仍是想请他做太师,再建新学官,将后世那些天文地理律法皆授书于刚刚识字的幼童,从而一代一代,星火相传。
他默了一会儿:“家有祖训,不…插世事。”
“昔年蓬莱仙定此训,无非是怕后世人借机作乱。”姜瑶笑道,目光灼灼,“此镜或可为天下大患,却也可为天下人谋。玉书遭大难却仍无事,许是冥冥中有天意也不定。”
聂让走到她身边立着,裴玉书看了他一眼,明明之前因不喜他手染血腥,不怎么待见他,但被九强行救了一遭后,面色却好了很多。
“总归,若你愿意助我办此学,这世道能少好多事情,虽然一时间不起作用,但长久来看,百姓兴矣!”
对方的脸色不像刚被周睿等人带回来刚醒时的惨白,甚至隐约有些红润:“可……”
“这数年来,你可见我大赵如何?”她难得断了对方的话,询问。
“蒸蒸日上。”他声音不大。
姜瑶接任前,大赵常有路边冻死骨,而今,却很少见到有人受饿冻而死,或迫于生计卖儿卖女的人了。
“但这只是表象。”她道,“今战火已起,我不敢保证以后如何。”
裴玉书张了张口,半晌后:“可您明明可以不打这一仗。”
“不能。”姜瑶道,“北周与南赵之间的矛盾已有近二十余年,你当也知道,他们生怕我们北上,我大赵子民也忧心鲜卑铁骑,两大强国相临,不是我说避就能避的。”
“……”裴玉书叹了口气。
“长痛不如短痛。”姜瑶话语极冷,“只是痛一番战乱的十年时间,换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世太平,值当。”
“您心中有主意,镜子又在您手上,何必要我呢?”
“多一个人,便少一倍的事情。”姜瑶笑笑,“何况玉书大才大德,不仅瑶需要,大赵也要。”
此时,门外有人敲了敲门,喊着在旁人看来很奇怪的称呼:“哥……哥?”
隔着窗颙厚厚的宣纱,裴玉书只看到一个局促忐忑的影子,好似比从前懂事了不少,一时感慨:“玉溪不懂事,这段时日有劳殿下费心了。”
“哪里的话。”姜瑶笑道,“我还是很喜欢玉溪这孩子的。”
直到裴玉书离开,他都未提过姜瑶的请求,姜瑶也未再提,只是聊着好似可有可无,他却从未听闻过的事务,方才太师的事情就被搁置了下来。
她勾起一个笑,聂让却总觉得另有用意:“总归,建康进来玩赏之事繁多。玉溪一直说想去城西的道观,若是有时间,你可以同她一起去。”
聂让一直在边上看着,心底总有些莫名的吃味。
主人从未给过任何人这样的待遇地位。
很不好。
真的很不好。
他看着裴玉书向姜瑶弯着眼角的模样,心底却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杀了他。
就解决问题了。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及时地按住自己摸向刀柄的手,只觉得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主人,我在外面侍候。”
姜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允他离开,好像不在意他的去留。
聂让退下,却怎样都捺不自己的郁躁。
很讨厌。
真的很讨厌。
他不敢将那些多年在血海中诞生的、阴暗的、令人作呕的念头,暴露到姜瑶面前,实在害怕,会从她的眼底看到厌倦嫌恶的情绪,也怕她会…在别人的怀抱里耳鬓厮磨。
只是想想,便忍不住打颤,心底一阵阵地抽疼。
可理智又在说。
不可以这样。
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伤害到主人。
这是底线。
“你杵在这儿干什么呢?噫,脸色好难看啊。”
耳边响起意料之外人的声音,银发血瞳如得怪病,半人高,最是长不大的小孩模样,旁的侍女都躲着她,尽管府上禁下人私语,但若有若无地视线还是往她这里来。
阿骨儿。
“师父让我来找殿下!”她道,“还需要几味药。”
“主人在和旁人说话。”
“哦,那我晚些再来。”阿骨儿点点头,也不是很着急,正要转身时,却听这个素来如影子般毫无存在感的人叫住她。
“上次梅玉身上的蛊虫,是什么?”
对方偏了偏头,不理解他要做什么,但实诚道:“心蛊吗?那些虫儿是吃殿下血长大的,也没什么别的用,就是吞下去的人,在悖逆殿下意愿的时候,虫儿会吃掉她的心脏……总之很危险的。”
想道他好像是殿下亲自点的指挥使,身份特别,给他几枚用来审坏人也不过分,于是阿骨儿道,“你要是需要,我倒是可以送你几只玩玩。”
“……嗯。”他低低应着。
却捏了捏自己心口的位置。
“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情。”他眼瞳很淡,“不要告诉主人。”
“啊?”阿骨儿沉思了片刻,心道许是他们这些人的手段特别可怕,担心吓到殿下也不定,最后才勉强道,“好吧。我给你拿啊。”
……
他从她手中接过一只狭小陶罐,沉甸甸的,抿唇微微笑起来,又隐约有些担忧。
如果主人知道了,会不会觉得他的想法太偏激了,和…宇文执一样……让她不喜欢。
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他没有背景,只能靠这种邪魔歪道,让自己有一点长久的资格。
哪怕只是一点点。
哪怕仅在他自己这一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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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想搬回来◎
聂让小心将半掌大小的蛊罐收在行衣内侧, 许是他注意力全在手中东西身上,转身后,才发现姜瑶不知何时走出了殿内, 迎着光站着。
不知看到了多少。
他心底陡然一悚,低头:“见过主人。”
“殿下!”阿骨儿倒是寻常, 朝她极自然地挥了挥手。
“药堂那边, 我打过招呼了。”她向她笑道, “去吧。”
“好嘞!”
等碍事的人离开, 姜瑶侧目看了聂让一会,却没有说话,只是只是忽的伸手勾住他的衣带, 用了点力,要将他往里屋带, 补充道:“玉书去寻他的妹妹了,里面无人。”
聂让由着她拿细微的力气将自己带进屋中,地龙将室内烧得暖和,热气熏得人心念浮动。
裴玉书确实已经走了, 室内只有空荡荡的陈设和氤氲着馥郁熏香的香炉。
……主人才恢复不久。
不该熏香的。
他下意识这样想, 却在他踏入门的瞬间,手臂被人猛地一拽。
她将他身后的门从内扣住,单手撑着他的胸口, 将他逼退到门上,清冷的木香杂着桃香若有若无地扑打在鼻翼。
“身子俯下来一点。”她皱了眉头,似乎因他过高的个头而懊恼。
他依声照做。
姜瑶看着他乖顺得无声,一下子咬牙切齿, 伸手费力地扣住了他的后颈, 而后猛地咬住他的唇, 舌与舌尖重重交缠在一起,压着他更深,这吻几乎凶狠,只是单方面地在他口腔中攻城略地,随着濡湿渐重的水声,喘息声亦同样越发明显。
聂让脸色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腮部如克制什么一般微微鼓起,连带着肩胛的肌肉也越发绷紧。
他未料及她竟忽的开始扒自己的行衣,一下子失措,而后想起蛊罐放在那里,于是硬是强行定了心神,试图推开她。
“别动。”
他将另一只手挡在自己身前,虚虚挡着她继续动作。
她这才舍得松开他,抬眉见他,喘匀了气息,微微抬了下颔:“放手。”
“……”
等那宽厚的掌松了,她屈指,抵在他胸口的位置,顺势向下,终于从他怀中摸出来一样藏在最里面,格外结实的小罐,反握在掌心,眸色冷淡,“这是什么东西?你也敢随便吃?”
聂让脸色唰得一下如墙白,撤了半步,直直地跪在地上,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不许,也不需要。”
她声音寒极,举起罐,松手,砰咚一声由着罐子,里面养着的虫子四脚朝上,受阳光直照,不过顷刻,便一动不动。
她凝着那几只死去虫儿,心情却是五味杂陈。
北上要准备的事情太多,地方军要调度,钱粮要调动,人员要更迭,她确实有好一阵子没理过他,且今日难得休朝,虽说裴玉书难得同样通晓后世,能和她聊得来的人,可自搬出去后就一直找不到理由住回来,且她将他撇在一边不闻不问了好几日。
或许……是有点过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却明显觉察到,他的在隐约地畏惧一般:“主…人?”
…他实在太听话了。
听话到完全没有情人间该有的正常脾气和不满,甚至只会以这样近乎伤害自己的方式宣泄一点自己的情绪。
如一颗藏于角落纯粹的黑石,明明几乎什么都没有,却将自己卑微的一切献到她面前。
她试着放缓语气:“为什么?”
“……”他有一瞬地沉默。
“怕自己会对我不利?”姜瑶摇头,“只有这个,我一点儿也不担心。
“不……”他明显有些慌神,将手放在了陨铁刀上,触手冰凉,稍微给他一点说话的勇气,“只是,怕伤了对主人来说…重要的人。我……”
他磕磕绊绊,憋了很久,终于如破罐子破摔道出心中恶意:“想杀了那个人,每一次。”
几乎无法克制。
他感觉自己逐渐没了从前的克制力,这实在叫人害怕。
姜瑶听言,思索片刻,却笑了:“那不是很好?”
“……”
聂让听不懂她的意思,有一瞬茫然。
“本宫说过,就喜欢你这样子。”
“不妨大胆些,你就是真的这样做了,我也不会怪你。”
“不…不行!”
他摇头:“裴玉书,很重要。”
蓬莱仙上百年的观镜传承,几乎知晓天底未来的一切事情。
他不能误了主人的大计。
“这就是了。”姜瑶平静看着他,“善恶皆是人情,为何掉进那牛角尖里?”
她莞尔,“除了这个呢?还想做什么?”
他瞳孔似乎微微地闪动了一瞬,泻出一点不一样的藏起的情绪,又抿抿唇,试探一般:“想亲您。”
很唐突。
却并不让人厌恶。
“好。那就亲。”
她勾着唇:“你是本宫的人。何如此畏手畏脚,丢了本宫的面子。”
环在她身后的手忽的又被收紧,整个人都被重重圈进他怀里,皂角清香一齐浓厚得绕着他,力度渐大,甚至罕见地隐约有一丝喘不过气来。
聂让将唇贴在她的脸颊上,再向下舔舐她的唇角,急切又用力的吻她
很久后他将她抱起,下颔靠在她的发顶,这才好像平息下来,闷闷道:“…想搬回来。”
这家伙一声不吭地,惦记多久了。
姜瑶眨了下眼,笑道:“要不要住在隔壁?”
“金梧街东庭院一直空着,那是楚氏的庄子,你倒是可以住在那里,左右隔着一堵墙,稍微打通一扇门便好,就是有点小,没了指挥使府该有的气派,你要是不介意……”
“不敢。”他答得飞快,眸子微的亮起,“谢主人应允。”
“……”
姜瑶忽的没忍住,笑出声来:“不问问那是谁的庄子吗?舅父那边可不好糊弄。”
楚少季不喜他。
聂让低下头,克制着忧虑,却在想着该怎样将这件事暗中做成。
旁人许是以金钱诱之,在威胁一通便好,可这套他再怎样也不可能放到主人舅父身上。
很难做。
“想到哪里去了。”见状姜瑶不再逗弄对方,只怕逼急了,他真叨扰舅父府门去。
“谁敢买下金梧街东侧的院子,那本就是我的。”
“……”
“哎呀,不过无功无德的,总不能平白无故赏了你去叫朝臣不服。”
“……”
他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
哪怕楚少季,他都能想想办法。
可是眼前是姜瑶。
“别这么无趣啊,我的聂指挥使。”
她俯下身,在他耳畔近乎暧昧地语了两句:“上一次宇文昭罗送来的东西,我还没玩够,陪陪我?”
……
“暂且两旬吧。”姜瑶扬起唇角,掩唇轻笑,“时候够了,我就让你住在隔壁,如何?”
半晌,他赤着耳,低声下气:“好…”
其实哪怕没有这个条件,她想做什么他都会陪着的。
她伸手捧住他无太多表情却耳根飘红的脸,仔仔细细看着,却只看到一片春水,浮动着温柔的微光,心也就跟着化了。
实在是过分可爱。
“喜欢。”她笑笑。
“?”他的眼瞳好像池水落上一片迷惘的叶。
“只喜欢你。”姜瑶补全了话,也是几乎从未有过的直白,“谁也比不上。”
“……”
屋外有一片花儿忽的就开了,一瓣一瓣,格外灿烈,晃得她不由得走神。
“地方你随时都能去住着,不过。”她好不容易才回神,尽管有些不忍散了氛围,却还是拖长音“就是要搬,也得过几日,回来了再说。”
她蹭蹭他一顶一结实有力的胸口:“马上要出征了。阿让。”
原本温存的目光渐渐带了点寒意,明明语气依然温柔,可说出的话却带着杀气:“替我杀了宇文执。”
“是。”
*
开阳六年冬,长公主亲征,挥师北上,由安西府向陇州行,临封地,军心大振。
少帝再临朝,中书令魏常青暗领监国之责,沈太师再出山,拜中书舍人。
银龙卫与部分玄卫合编作淆函行军,由聂让亲临。
玄卫副指挥使九伤势稍好,但仍有余症,留守建康城,负责后方调度。
三军阵前,姜瑶与少帝一齐祭拜天地,尽管她从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神灵,但作为长公主,如此阵仗,自当要所有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