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屈指点了点桌案上的水晶葡萄, 聂让熟稔地喂到她唇边, 却没想到她就着葡萄啄了一下他带着茧的指尖。
温凉在指尖一闪即逝, 带着奇异的酥麻,聂让缩了一下手,
“阿让。”她的眼瞳笑盈盈的,很亮,却又似夹杂带一点愧疚,“机会难得,之前应过的事,恐要推推了。”
他摇摇头,“我听主人的。”
她轻飘飘地叹了口气,故作伤怀:“你总是这样说,会让我觉得,你其实一点情绪都没有,只是我一厢情愿,真让人伤心。”
“……”
聂让闻言,似无措了,急急忙忙上前抱着她:“没有,怎么会,不会的。”
那双能轻易举起千钧鼎的臂膀力道放得极轻,一遍又一遍来来回回重复着不会、没有这几个字。
笨嘴拙舌得让人好笑,一点儿都不会说些好听话哄她。
明明他爱她胜过自己的性命。
姜瑶伸手环着他的脖颈,有些餍足地笑起来,她实在爱怜极了他这副模样。
“好了,和你开玩笑呢。”
她的笑声像是海面上的海妖,引诱着纯良的水手陷入深渊,又浮出海面,在她唇角烙了一个甜兮兮的吻,才愿意松开他,继续靠在自己的软塌上,有一茬没一茬地继续看她的公文。
她摇摇头,笑意却大了些,又带一丝微不可查的傲慢与讽意:“宇文执想中和矛盾,大抵想不到,会给我作了桥梁。”
若是他们是刚来中原、与汉人不死不休的蛮族,亦或继续铁血政治、等级森严的政治,哪怕他们内部过得再艰难,她和这群人都不会有达成一致的可能。
“该做个了断了。”
蓦地,她冷下瞳,望了眼屋外,绣球已败,火红的花瓣干瘪为枯黄,百花凋零,秋杀之气愈发凝重。
“你也知道,我与宇文执幼时相识,。”姜瑶罕见地说起过去的事情,“只可惜虽为同窗同道,却非同谋。”
“我打算去见见他。”姜瑶笑,“最后一面,在北伐战场上。”
聂让神情一刹那变了,由原先的淡然骤变成难得的万分抗拒:“主人要亲征?不…不行!”
他出生在战场,没人比他更了解那是什么地方。
主人数年前曾征南疆,可那时候有左右将军,且她仅坐镇后方,并不会直面敌军。
“我可是会些武艺的,你怕不是忘了?”姜瑶缓缓勾起唇。
“太危险了!”他难得摇头拒绝,“阿让会把他押会建康,主人不要去。”
“无妨,只是看一眼,算是告别。”姜瑶平静,“而且,安西那边,我也有些事情需要亲自去做。”
姜瑶伸手示意他走过来些,却在他真的离近距时一把拉着在自己身边坐下,抱着结实滚烫的身体,半开玩笑道:“再说了,你会保护好我的,对吧。”
……
聂让未再说话,只是抿了抿唇,应是。
心底却在想另一重事。
主人要和宇文执…告别吗?
昔日,主人还在书房念书时,他躲在暗处随侍,偶然有宫人玩笑着说起过,姜瑶和宇文执既是郎才女貌,又是青梅竹马,若是两国能结秦晋之好,宇文执定会与大殿下相敬如宾,琴瑟和谐。
他耳目很好,那时就站在一边听着,都记得。
那时也不敢想,只是偶然间觉得苦涩,就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有与没有都能过,只是有时触碰时觉得阴郁难耐。
忽的,他听见她笑一声。
偏凉的手抚上他的侧脸,她的眼瞳清亮,真的好似神话里识人心的白泽,还故意拖长音,调笑道:“怎么,又醋了?他连你万分之一的好都比不上,而且马上就会是个死人了,我对他可没什么想法,你也千万别拿自己和他比。”
细微的清香晃得他心念躁动,莫名的有些口干舌燥,但还是叫他忍耐了下去。
其实他吃与不吃,都是一样的,因为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日后怎样,主人会不会不要他,他都会一心一意守在她身边,直到生命的终结。
而且他也曾将她拥抱入怀过,这种美好已经胜过世间所有,怎么还会所求不满。
可是,她在哄他。
这个认知,似乎让人快乐得快要要满溢出来。
“是。”
近乎依恋地,他不做痕迹地拿起她衣裙边纱,有些依恋的悄悄摩挲。
*
再怎样多智无常的人,离了群心,终难成事,北周明面看起来平和,却也只是明面上。
大赵本身装备精良国库充盈、兵强马壮,加之有人里应外合,这场预料之中的仗,打起来更加顺手。
天气日渐萧索,秋霜渐重,又将至一年寒冬。
而这个冬天,对于鲜卑来说,或许过于寒冷了。
秋末,长公主兴兵沿大江北上,伐周。
自初春陇州之争来,周赵战火不熄,天下大乱,赵虽陷其中,但长公主治下休养生息数年,成效甚佳,未出大乱,且频频告捷,军心大振。
赵羽领军由陇州向东北,周睿从胶州向西北,玄卫指挥使聂让擢升兼崤函道行军大总管,歃血祭旗,点兵二十万,由蒲县向北。
三军合力,直插燕京腹地。
中军本该十月开拔,但与此同时,另一则消息炸响北周朝廷。
长公主姜瑶,将亲征北周。
“殿下不可!”
当朝,御史台中人是头一个跳出来的,程迟拿着斛板,两撇胡子一颤,全然没绷住,近四十岁的人险些哭出来:“昔日始皇攻破天下,也未尝亲征。今殿下亲临,难道是我大赵无人了吗?”
魏常青也难得站出来符合:“前线战火纷飞,殿下不长武功,外有明达、云文领军,何必要亲临?若是不安前线,微臣愿替殿下前往!”
兵部尚书郇远:“臣附议,战局变化莫测,殿下还请三思。”
户部的范有粟也跟着:“臣附议!”
“臣附议。”
“末将亦言!”
“殿下三思——”
……
文武百官,难得达成了一致,甚至连姜鸿看向帘子后,似不愿:“阿姊。”
聂让同样在下方,看着竹苓后的人,他半晌未发一言。
确实,他会保护好她的。
“本宫意已决。”姜瑶笑道,“且殿下年岁已至,常青,本宫不在的这段时间,还得劳烦你辅佐陛下了。”
“…是。”虽有诸般意见,但他自知拗不过殿下,终是点了头。
退了朝,魏常青回到府上,却怎么想都觉得不妥,练字时将隶书练成了狂草。
“魏相何故忧心?”这段时日在他身边打下手的傅泠见状出声询问。
他便将朝上姜瑶的决议说了。
傅泠听候道:“幼时我在书房念过几日书,殿下彼时与北周长武帝关系甚笃,处处维护,每日上书下堂,节庆典宴,皆在一起。听闻他返程时,殿下还向先皇闹了好几日的脾气,最后是亲自去城南折柳送得他。”
“……”魏常青听过姜瑶和宇文执见过面,却不知竟如此亲密。
“殿下骨子里是位爱憎分明的人。”傅泠总结着前段时日的见闻,“长武帝操纵时局,害武安侯战死,于她许是……泠不才,猜想殿下恐是想亲手送他上路。”
他很合时宜地未将话说明白,魏常青听候捻捻胡须,略一沉思,却道:“也罢,我瞧那玄卫的指挥使,一派赤诚,殿下既是去安西,他又在蒲州出兵,当有接应。”
“不过……”他将话锋一转,眼眸微厉,忽的道,“你怎知武安侯之事?”
“泠曾身在池沼,但来往过客言语驳杂,且前段时日在殿下身边行事,总能拼凑些东西出来。”
魏常青搁笔,侧目认真打量了他一阵,一笑:“素闻殿下识人如神,今日再次叹服。”
文章辞藻可拟,但这极出具敏锐的洞察力却是世间难得,他带此子的这段时间,只觉得这人也是世间难得的帅才。
“可有兴致在大理寺做上几日班?刘大人一定很是欢喜。”他如此说,却明显不给他拒绝的权利。
其实最好的擢升途径是从翰林院再到内阁,但是于罪臣之子出身的傅泠来说,实干是最能出成绩,也是最稳妥不留后患的法子。
“学生明白。”
“孺子可教也。”魏常青颔首,又从砚台边缘拿起一份折案,哦了声,“玄卫副统领回来了。”
玄卫副统领?
傅泠莫名联想到姜瑶身边的那个玄衣侍卫,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学生冒言一问,殿下和那位玄卫统领……是何关系?”
“你是说聂让?”魏常青回忆了番,陇州一事,殿下确实有刻意往他身上贴金的意图,“殿下近来很是宠爱此人,风头正盛。”
“……”
“这可不见得是件好事。”魏常青放下折案,极清醒,“此人无所依靠,又是辨不清母族的半胡人。殿下至今未有成家,现在喜欢也无可厚非。只是,日子长了,待情谊消磨,他若是不欲投靠系派世族,大抵落不了好。”
傅泠觉得他说得好像不大对,却并不知道哪里不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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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不要告诉主人。◎
九看过太多人倒在自己面前, 他和聂让同一年进的暗卫营,只是他自知自己和聂让有本质上的区别,上一任首领, 他们的师父教给他们的那些原则,他从来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什么主人大义。都是可笑。
人活一世, 不就应该好好为了自己吗?
我替主子卖命, 主子予我钱财, 本就是个极公道的事情, 哪儿有那么多牵牵扯扯的私情。世上的诸多情感,都是绊人生存的累赘,能值多少?
“一吊钱。”
数十年不遇的, 九梦到了过往。
负责采买的头目朝着跪在地上农妇打扮的夫妇:“不能再多了。”
“好!好!谢过大人,谢过大人!”那脸上沾满土灰的妇人喜出望外, 为能卖出个好价钱而欣喜不已,她身边另一个更小的男孩小心拉着妇人,看着被插上草标的他,没说话。
那种无措, 九自那之后便极少感受到了。
“阿母!不要卖我!我…我只是力气小了些, 但手脚很灵活的,能种……”
玄黑行衣的男人扫了他一眼,妇人一个巴掌便扇了过来, 啪得一声炸响:“闭嘴!大人说话哪儿有小孩插嘴的道理!”
转眼,她带着讨好的笑,看向师父:“大人别见怪,小孩子不懂事。”
他被缚着带走, 直到最后, 都未能听见那个堆着笑的女人问一句。
——大人会带他去哪儿?
九猛地睁开眼, 入眼是天花木板,便嘲讽般地冷笑了声。
他这一条命,就值一吊钱。
腿部的伤口极痛,腹部也痛,不过从前都是这样痛过来的,倒还能接受。
“哥,姜殿下,聂师父,孙老师父,骨师父!”耳边忽的响起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一串连珠炮吵得他头皮发麻,“九师父终于醒了!”
小九嗤一声,侧目便见一张忧心忡忡却若桃花的脸守在他塌边,尽管说话仍是剧痛,但还是要下意识地回道:“你这…见人就喊师父的…毛病,还没改?”
半晌没听到回音,却见她背过脸好像是在喊人进来,却偷偷拿袖子极迅速地抹了把脸。
“……”他默了片刻,小幅度地侧开视线,“没多大事,我从前遇到比这凶险的情况多了去了。”
半晌,她才闷出来一句话:“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如果我没有求你,就不会这样。”
“你怕不是错想什么,我又不是为了你。”他冷声,“救人是主人排下的任务,须得拼死完成。”
忽的,门被打开,屋内忽的多了一道高大的影,余光看不见对方的面容,只瞧见玄黑的衣袍上是银丝的白泽,威风凛凛,他便道:“神气。”
“主人下的谕诏,中书省已拟,授正五品仪卫正。”聂让走䧇璍至他塌边,“若想穿,随意。”
“什么样的?”
“紫底彪纹。”
小九勾勾唇:“你这只兽,倒是满朝独一份了。”
聂让听后,一向无甚表情的面容竟难得地微不可查地勾起唇,他沉声:“余毒未清,这段时日切忌运功走动。”
小九顺道一问:“谁救的我?乌头可不好处理。”
“你救的人。”聂让视线落在一边的裴玉溪身上。
她拱手一礼,知趣地告辞,就是声音略微沙哑,不比从前清亮:“你们聊,我不听。”
“那个磨磨唧唧的男人?”小九回忆了一下,似有讶然,“看不出来,竟然还是位神医。”
裴玉书身上事情太过离奇,又牵扯宗室私事,姜瑶未曾告知于谁,知道内情的也就只有聂让和孙绝师徒,最多加上一个思绪清奇的宇文执。
“他如何了?之前要死要活的。”
聂让似乎短促地顿了一下,有些不太愿意提及这个话题:“在和主人长谈。”
“哦?”小九听出一点猫腻,“看来我不当费这般大的力气。”
他活得比聂让精明太多。
说得难听一点。
玄卫至今日,恐怕相当大的一部分都仰仗主人对他聂让的偏爱,若是救了一个分宠的,实在得不偿失。
聂让摇头:“此番,多谢。”
“谢?你就不觉得憋闷?”小九躺在塌上,扬眉。
聂让回答得理所当然:“他若死了,主人会不高兴,所以,多谢。”
“……”他答得坦诚而自然,九的心情又复杂起来。
算了算了,也不是第一天了解这人。
九苦笑一声。
若不是这样的忠心,恐怕还得不了主人那样心机深沉之人全头全尾的偏好。
聂让将诏书放在他床榻,起身留他一片清净。
沿着抄手游廊,踏着木梯向上走,穿过几棵已经凋零的梅树,再走过素净枯黄的院,他脚步很轻,直到长公主府的主殿。
他敲了敲门:“主人。”
还是不习惯喊殿下。
对方应了,他推门进去,便看见姜瑶和另一个清隽文雅的男子面对面坐着,桌案上放着几盏点心,好似在寻常百姓家一般自在。
“普通人也能学着神仙,在天上飞水里游。”姜瑶笑笑,“我们比起后世,确实少了太多乐子。实不相瞒,瑶幼时看了便常觉得嫉妒,一想到自己这辈子恐都不能亲身见到那场景,便日日扼腕痛惜。”
“何必?”裴玉书依然是一脉温和,“神往他世,不如活在当下。殿下有自己重要的人,总是感怀,又岂非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