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连自己姓名为何,武功怎样擅长什么,都知道。
怪不得殿下如此重视此人。
总不可能真是什么仙人吧。
到底也是经历过诸多任务的人,小九虽惊疑不定,可想想裴玉溪那傻样,蓦地就冷静下来。
她要是什么仙人,那世道没救了。
“我临走前,你妹妹特意在城楼上叫住我。”
裴玉书一边听着,一边伸手拿住面前的烛火,点燃了纱竹帘,火舌一下子卷起,竹屋小筑易燃,何况秋日干燥,他映着身后火光,想起妹妹,神情反而温柔起来,弯了眼睛。
“她说了什么?”
小九整个抽出剑鞘,狞笑了声:“没说什么,就是求着我,说你牛鼻子脾气,即便是用捆得也得带你回去。”
剑鞘如一敲,听得闷哼一声。
小九单手架着敲昏去的人,运力向西南角飞去。
“有人出来了!”
只是刚刚出了桃阵,他便听到海上传来高喊和拉弓拨弦声。
刹那,万千箭雨齐发。
小九心中一凛,头也不回,依仗西南角的石林作底,匆忙避开箭雨,一个侧头,便瞧见箭雨中混杂的透着紫的铁头。
他可没有聂让百毒不侵的能力,若是触及便定死。
他额间落了一滴冷汗,踏上一则海石,哪怕带着人,脚尖一点冲天飞起,剑刃出鞘,匆忙挥开几只冲着身后人来的剑,再下沉,落在西南角海面孤零零的礁石上。
他来不及松一口气,紧接着又有箭来。
这一次是朝向他背后架着的人。
小九连忙带着人侧身,可是腰部还是中了一箭,他咬牙,一个起落挑出袖间的匕首,咬住牙生生剜下一块皮肉,防止毒再深入。
第二波箭雨又将至,然而,紧接而来的是一声。
“哄——”
他们身后,桃岛传来一声剧烈的炸声,强烈的响动震彻得海域一颤,滔天的巨浪顺势打来。
小九被余波带得向前一仰,场上人皆骇了一跳,连带箭雨都有一瞬的凝滞,连忙借机再向前,可是北周船只又迅速反应过来,箭矢如骤雨至。
他看向临岸,似乎渐有小舟向他们的方向聚拢,来者似恶非善,小九落下一滴冷汗,只能单手置于唇边,吹出一声嘹亮的口哨。
剧痛终归影响几分他的动作,轻功再好的人,也不能在持续不断的箭雨中抵挡太久,更别提还带着一个累赘。
于是紧接着又是一箭入了腿骨,他一个踉跄险些从礁石群上跌下。
小九闷哼一声,眼瞳发红,却觉得自己多少是疯了,才会做出这么不理智的动作。
明明正如他自己说得,他依旧可以向姜瑶那边交代了。
他自己要找死就让他自己死去。
可尽管是这样想的,但又近乎情不自禁地踩着礁石不断在箭雨中飞身,驮着人落入海面,一下子激得腹部和腿部痛极。
他咬牙,继续往前游。
玄卫人手本来就少,而胶州守军都去应对正面了,能够接应他的少之又少。
渐渐能看清楚岸边小舟上的人影,看不清模样,但看打扮不是玄卫,这个节点也不可能是守军。
又是三箭没入胯部,一箭伤了脾脏,小九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血液将海面染红,过多失血和从腿部蔓延而来的毒素逐渐让眼前黑下。
“……”瞳孔有一瞬的涣散,他看着岸边燃起的灯火,心中有些无力地摇头,拿最后点气力将裴玉书放在礁石之后,自己失了力想下沉。
果然不该救的,自己一人一顶一的好逃命。
然而,就在南角靠岸处,有人高呼:“九副使何在!”
迷离间,他看见了海面上又横出三只高大的楼船,落下数只小舟,挂着‘周’字的旗,随因火光燃起的罡风猎猎作响。
案上人高呼,“我等将军为周睿周将军,特从殿下之命接应!”
岸边的小舟也发觉了他们,几个壮汉顶着鸢盾迅速地向他这边划来。
在一人接住他的瞬间,小九又吐了一口浓烈的鲜血。
“他昏过去了!”
“叫那个女孩过来!她不是说会医吗?”
第80章
◎不施人道,人可诛之◎
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昏黄秋月,丹桂开了百里,长公主重新修缮完成, 样貌与从前无甚差距,金梧街也嗅得到馥郁, 即便如此, 也盖不住烈焰般的绣球的肃杀之气。
玄卫押来了元律与梅洛, 姜瑶让人将元律带去了白豸山庄, 留了梅洛一人。
他年岁比姜鸿大不了多少,一身藏蓝胡服,少年清澈的眼眸像狼一样桀骜, 又透着对她的愤恨。
他双手缚着,被玄卫压了进来, 一声不吭。
“见到殿下,还不跪下!”左右侍卫高呵,一敲他膝盖,试图强行让他跪着。
对方咬住牙, 死活直直站着, 惹得对方又怒:“竖子,安敢无理?”
“无事。”姜瑶摆了摆手,示意侍卫将他带近些。
梅洛拧着眉, 面露几分不愿,可侍卫架住他的臂膀将他摔在姜瑶面前。
她看向对方,语气平和,莞尔笑道:“梅玉是你的……”
她话未落, 梅洛猛地挣脱了手腕上的束缚, 毫无征兆地从袖间掉出一只削尖的木刺, 朝着姜瑶头颅命门迅速袭来。
“咔嚓——”
然而那只木刺连她一尺内都没挨到,便被一只陨铁刀削成两截击飞,紧接着一双铁钳似的蒲扇大手扼住喉咙将他按在地上,发出极重得一声闷响,砸得梅洛眼冒金星,险些渗出泪。
再看地上的绳索,原来早有磨损的迹象,只是他一直假装被缚住以骗过负责押运的玄卫。
侍卫见状心中皆一惊,惧极了聂让,连忙跪下道:“卑职一时不察,竟叫他得了机会对殿下不利!殿下恕罪!”
“你们先退下吧。”姜瑶神情冷淡。
被聂让按住的人咽喉被卡住,气息越来越短,双手拼命地试图挣开他的桎梏,却怎样都像小孩子在面对一个成年人的全力束缚时一样无济于事。
“阿让。”眼见对方力气随窒息越小,姜瑶无奈,轻松唤了一声,“先放开他。”
“……”
聂让松手,梅洛立即捂着发青的脖颈,剧烈呼吸起来。
聂让重新站在姜瑶身侧的阴影里,握着刀似威胁般见了梅洛一眼,其危险意味不言而喻。
梅洛撑着身体摇摇摆摆站起身,忌惮聂让,最终不敢再动,只是咬牙。
“梅玉是你的姐姐吧。”姜瑶接回方才没说完的话,“为什么恨我?”
他几乎是以低吼出声的沙哑嗓音:“是你,杀了姐姐。”
……这么说也不错。
梅玉从周鼎内找到了裴玉溪兄妹的住处,却因为阿骨儿的噬心虫而死。
虽不知宇文执给他灌输过什么,但如此说来,确实是她背了她一条命。
“我答应过梅玉要照顾你。”姜瑶点头,算是认了他的回答,“你想杀我倒也没关系,只是你也看见了,你杀不了我。”
“少看不起人了!”梅洛气急败坏,又要冲来,这次却连半步都未能移出,便被陨铁剑鞘一击膝腕,双腿一软,重新半跪在地上。
姜瑶低头看他:“我只是想节省一些你的力气,若是你不听,尽管试试。”
她侧了侧眸,一边的贰柒过来,将手里的令牌递来:“这是出入长公主府的令牌,你可以自由出行公主府,只是你身边会有玄卫的人跟着,以确保你的安全。”
梅洛被她这行为搞得有些发懵:“你这是做什么?”
姜瑶平淡重复:“本宫答应过梅玉,要照顾你,你去哪里都是你的自由,只是你的生命安全须得有保证。而且,如果你真的想要杀本宫,应该明白,凭借单纯的武力是行不通的。”
不说其他暗卫,便是一个聂让,便足以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姜瑶淡然地给他规划了一张蓝图:“你可以考虑恰当时机笼络大臣,搅弄风云,只有夺走本宫的权利以及朝臣中的地位,才有可能杀得了我。”
梅洛皱起眉,大抵也觉得这实行起来实在困难。
“那么,识字吗?”姜瑶笑问。
……
一语中的。
从前识字是贵族庶务,哪怕先皇推科举以来,天下读书人多了不少,但更多还是一亩三分地的农民,教育只有生活格外宽裕的家庭才享受得起,更别提他只是个被扣留在北周以控制梅玉的人质。
“这样啊。”姜瑶看出后,摇摇头,“也无妨,本宫请了泊舟先生来府上讲学,从小学开始便好,每日卯时至未时,期间有半个时辰的休整时间。”
“泊舟?沈泊舟?”梅洛心中一惊,而后并不领情,“你要做什么?”
泊舟先生,乃当世大儒,名扬内外,几乎无人不知,在文人心中,几乎和他的父亲沈敬文同一地位,而当年老爷子在世时,曾是书房的太师,教过姜瑶和…宇文执。
“嗯?你听说过?”姜瑶惊讶,随后想了想,了然,“也对,宇文执还得叫沈太师一声先生。”
无论如何,这怎样都和他不可能沾边的人。
他一介草民,阿姊对他们而言还是细作,怎么可能得沈泊舟教导。
“本宫可得提醒你一句,沈先生脾性不好,教训人惯有一手。”
梅洛抬抬眼,这才觉得眼前这个人极其古怪,和想象中似乎不大一样,一时间真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不,不对。这个女人一定是想借教学扭曲他的心力,以此消磨他的斗志。
…端的狠毒!
姜瑶单手撑着下颔,好笑地看梅洛带着似不情不愿又似半推半就地被人架着走了。
直到最后,聂让都未再说话,只是捏着刀柄泛白的指节与寒下的目光泄露一点情绪。
姜瑶拍了拍他的手腕,示意他放轻松。
等他收了握住刀的手,她缓声道:“之前就和你说过,天底下因为各种各样原因怨恨我的人很多,杀不完的。”
“……”
“不过所幸,怨恨我的人不会一直怨恨我。”她感慨,“可同样的,喜欢我的人也不会一直喜欢我…真是个难解的局。”
他的眸光微动。
“好像也不能这么说。”姜瑶唔了一声,蓦地笑起来,多了几分真诚的温存,“毕竟这里有个活生生的例外。”
她伸手将聂让拽到自己跟前坐下:“晚膳吃什么?”
她眉眼软和,身子骨有些不讲端庄的懒散,清绝面容却持着浅淡笑意,若春朝明媚,在聂让心底点着一层层朱砂,有些暖融融的,从心坎蔓延到四肢。
“厨房做了清蒸鸭子和胭脂鹅脯。”
聂让扶着她,将她的力道都加注在自己身上,抿唇微微地笑起来,低声回答,眉眼温柔,和方才险些徒手扼杀人的恶兽简直判如两人。
“可是我想吃鲥鱼。”她圈住他的脖颈,顺势直接靠在他怀里,见他有些局促环住自己的腰,闷闷笑起来,“你做。”
“是。”
“记得和我一起用,顺道替我挑刺。”
“好。”
聂让的话还是很少,却以极轻柔地力道环着她。
忽的,屋外传来一声嘹亮的鹰唳,他短促到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还是放下她,推开窗,抬臂,等苍鹰落下,他取走束在爪上的密函,展开阅后,瞳色微厉。
“怎么了?”姜瑶察觉到他的异色。
“裴玉书无事。但九中了毒,重伤濒死。”
屋外,忽的响起一声鱼儿脱钩的响动。
姜瑶也肃了脸色:“孙绝回来了吗?可有法子?”
他摇摇头:“是乌头,毒太烈,只能暂时吊一命。”
姜瑶翻阅着面前案上的一份塘报,揉了揉眉心:“先将人带回来,胶州剩下的事情周睿会负责。”
门口传来敲门声。
“殿下。裴姑娘求见。”
“进。”
姜瑶抬头,裴玉溪气喘吁吁,却寻着规矩,等人传报了敲开门,有些拘谨地低头:“姜殿下,我……想去胶州,可以吗?”
*
胶州楼船上。
宇文执站在甲板,遥遥看着远方破碎焦黑的岛屿与写着‘周’字的连天楼船。
“周睿没死?”他似讶然。
“是。”他身边,梅卫拱手,额间却有一滴冷汗落下,“被一户渔家女所救,奴等监察不力,未能查清,请主人恕罪。”
“渔家女……”宇文执念着这三个字,轻笑起来,“还是鲜卑将?听闻刘迦刘将军昔日单枪匹马在洛川被南赵的一位英雄所救,她说的可是从今往后非君不嫁。”
梅卫没敢说话。
“算了,是与不是,都没关系。”他看着船楼后方的披着酱色披风的将军。
他们原先从水路围了胶州城,而周睿竟又忽然带兵从后方绕行,联合胶州守军反包了他们的饺子。
似感慨:“请君入瓮?阿瑶可真是喜欢用这一招。”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对岸楼船上忽的传来一声雄浑的高呵,紧接与此起彼伏的叫嚣,“宇文执,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笑了声:“虽说鲜卑出了几个叛徒,但我的性命,可不是你说拿就拿得走的。”
“休要多说!”周睿取箭拉满弓,“暴君!不施人道,人皆可诛之!”
梅卫连忙抽刀抵挡在他面前:“还请陛下回甲板。”
宇文执看着这满海面的火,淡漠道:“把硝石都拿出来,待他们离近时,放火。”
“陛下三思!”左右皆惊。
“放。”
他又一次重复,仍是看着海面,这次的话却多了冷意,平静的乌珠眼底透着一点疯狂之色。
“违者,斩。”
第81章
◎想亲征◎
“两军交锋, 周船骤然轰裂,声若天崩,退兵, 无果。”
姜瑶翻过塘报,预料之中, 也不是很惊异, 感慨, “凭这点小计, 果然拿不住宇文执。”
她将塘报放在一边,心中暗道虽然小九重伤,桃岛被毁, 但所幸胶州无事,宇文执未能讨得什么便宜, 且此番遭了个跟头,北周攻势大抵就要一滞。
……而且。
“刘氏陆氏那边,怎样说的?”姜瑶微的抬了下头。
“只收了金。”聂让立在边上答话,言简意赅。
“应不应无所谓, 收了就好。”姜瑶轻笑笃定, “宇文执杀孽做得太多,只要收了,他们之间便再无可回旋的余地, 不日后这些人会亲自找上门来的。”
是矣。
数月前,姜瑶命聂让遣人和北周其余的贵族谈了笔交易,后来宇文昭罗刺杀未果,以刘氏为主的北周贵族暗中皈依了姜瑶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