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让将这件事情记下,展开密函,却倏地凝了眉。
“怎么?”
姜瑶知道,他鲜少情绪外露的。
“陇州传来的消息,孙绝师徒被梅卫带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姜瑶一肃脸色,坐起身。
“半月前。”
正是他收到消息匆忙赶回来的不久前,本负责看护孙绝安危的玄卫本想去晋县告知于他,没想到正好扑了个空,只能叫玄鹰送急信向建康,一来二去耽误了数日。
“能救回来吗?”她心底微的沉重,“可以从虎贲调兵。”
孙绝师徒于她和聂让有大恩,若真落在宇文执手里……
她不经又蹙了眉。
“燕京周围的探子说,他们往胶州的方向去了。”
“胶州。”
一听这个地方,姜瑶顿然有些坐不住了。
胶州,是裴玉书隐居的桃岛所在的地方。
“是我疏忽。”聂让低头迅速将之前的事情说清楚,“去燕京的路上,那夜宇文执的箭,有些不对。”
姜瑶挑眉。
“它的力道虚浮,不像成年男子能拉出,而像是出于病入膏肓人之手。”
她一瞬也跟着想起了那个雪夜,宇文执脸色不正常的病白,以及他的那一句。
——我们是多么相似。
姜瑶恍悟:“他也中了寒毒!”
坏了。
如果真如此,那么他捉住孙绝师徒,必然会顺势知道裴玉书的事情。
桃岛大阵能挡百人,可若是一军万人,便难了。
对裴玉书而言,这是一场无妄之灾。
而且,如果让宇文执知道了镜子的事情,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即刻,姜瑶沉下脸,“传我急召,调耿听双领急行军往胶州驻守,北周将袭胶州城。”
*
临海,是夜。
甲板星火映照下,宇文执神情轻松,看着面前一览无遗的山峦,回头瞧向身后被梅卫带着特制药液浸泡的麻丝手套,紧紧牵着怪异的银发女孩儿。
“万毒教的蛊身圣童?”
“放开我,你个坏人!”
“真是稀奇,记得不错的话,你应该已二十有余吧。”宇文执似不解,“万毒教被阿瑶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你为什么要替她做事?”
“我乐意。”
她身上一直有黢黑的小虫子往外逃窜,似乎想咬抓住她的人一口,可是一碰到梅卫的手套便都蔫儿地掉落在地上。
“小红已经给你了。”阿骨儿怒视着他,“我师父呢?”
“别急啊。江湖做事,不是最讲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吗?赤纹蛇确实很有用,没想到这种传说中的蛇类真实存在。”他笑说,“等到了你说的桃岛,再问我也不迟。”
“你之前不是说,替你解了毒就放人吗?”
“我确实放了,只是梅卫没有让他走的意思。”
阿骨儿被他的无耻惊呆了。
宇文执似乎心情很好,便和对方搭上闲话:“胶州确实是个好地方,水路之枢,丝路之始,我记得赵皇从前还想将这块地方作为她的封地,只可惜被朝臣三番四次的公主享封过多给劝了下来。”
“听说她最近在推新种?”没等她回答,宇文执自顾自轻慢地笑,“闲人吃饱喝足,反欲生事。”
“殿下关心百姓,是难遇的明君。”阿骨儿争辩。
“明君?”他念着这两个字,“不过是外人的定论。话又说回,我倒是很好奇,住在桃岛上的那位仙人之后,究竟是以什么手段知道姜瑶的。”
“所幸运气不错,天时地利都正好,可以亲自去看看。”宇文执微地颔首,温然地笑,“地略上该打的地方,正好是胶州不是?”
万千水师聚集渡口,一星斗落了海域,铺满了万里灯火。
“放箭——”
作者有话说:
今日的宇文执又渡过了精神异常的一天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lan A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哪怕是个若字◎
数日后, 陇州北进捷报与胶州加急塘报一齐传来。
姜瑶坐主座,魏常青跨入殿中觐见,本是要告诉她新种推事。
不想一个柳黄裙、模样清秀的裴姑娘坐在殿下庭院的的石椅, 手持一只杆,无饵, 正在钓姜瑶池子里的胖头金鱼, 听到他的脚步声, 回首, 一面钓着一面道:“殿下正和那个叫广阳的人说事呢,聂师父不会放你进去的。”
“广阳?兵部的郇远兄?”魏常青微懵一瞬,随后带着笑, “姑娘是玄卫指挥使的弟子?”
裴玉溪摇头:“不是啊,我倒是想叫他教我功夫, 可惜他好像不愿意。不过九师父人也很好就是了。”
“……”
魏常青眼角一跳。
很好,要是旁人知道,一个妙龄的女子,以如此词汇描述玄卫两个近来凶名远扬的头子, 怕不是要背过气去。
他不禁奇了:“姑娘可知, 玄卫中人,是如何查抄陈国公府的?”
当时他也在场,凡抗命者皆血溅三尺, 众目睽睽之下,聂让直接命人从府邸中给国公夫妇套了两枚面罩押走,国公的长子当场吓尿了衣摆,那白白黄黄的一片, 真是半点情分不留。
这秋杀之气本就肃穆, 指挥使的煞气更让人心中畏惧, 便是他,也觉得对方做得太过太凶。
“没。九师父不让我去。”
说起这个,裴玉溪便有些气,撇撇嘴:“真论起年岁,我也比他小不了多少,什么叫做小孩子家家不宜看?他倒是可以,贯会假装深沉正经。”
“……”魏常青笑了几声,只摇摇头。
“姑娘可是姓裴?”他想起范有粟修筑的裴家庙来。
“是啊。”
裴玉溪答得自然,忽的手下一重,挑了杆,挂上来一只肥美的龙睛金鱼。
挂在屋顶上的葫芦儿忽的啸了声,似乎在因为有人动他的储备粮食而不满。
“殿下特允过她在府上自由出入。魏大人莫要见怪。”
院子的角落里忽的又走出来一个人,腰间别剑,面孔稚嫩。
小九盈盈笑着,这话,面上让魏常青不要见怪,暗里说得却是魏大人不要多事。
“既是殿下的吩咐,某方才多言了。”魏常青拱手回礼。
小九侧目,见裴玉溪真在霍霍池子里的鱼儿,一顿,讨喜的笑意没绷住,连带着脸色略略拧巴一下:
“殿下院里的金鱼,可都是难寻的龙目凤尾,金贵的很。”
裴玉溪不是很懂金贵的意思,却听出了他话里的潜意思:“你不让我出去,又不教我练剑,我还不能钓着玩?”
“后院有习武场、玄卫有自己的营地,你想玩什么不好,非要在这里和葫芦儿抢吃的。”小九虽然尽力绷着脸,可面上并未见出什么不耐烦的色彩。
裴玉溪更加理直气壮:“它吃了和我吃了,不都是一样?”
“……”
小九语塞。
他们身后的侍女见状却低低窸窣着笑了:“这裴姑娘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和九副使怼嘴。”
“谁说不是,副使就是只笑面虎,前几日夏姑姑想给他送些点心,第二日就被王总管罚去洒扫庭院。还有前些日子,他带人围了隔壁,一连抓了好多个北周的密探,听说那群人最后都碎成泥喂了南郊的野狗,这件事还是聂统领授意的……”
“好可怕。”
“嘘,小声点,裴姑娘耳朵特别好使。”
忽的,裴玉溪好像听见了什么,短促地皱下眉后,瞳孔一缩,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了?”小九侧目。
“哥?胶州,我现在要回胶州去!”
她一把放下杆,近乎慌慌忙忙地转身要走。
小九抬剑以剑柄拦住她,嘴很毒:“你发什么疯?”
裴玉溪白着脸色:“…他们都要打到岛上去了!我哥一个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只鸡都捉不住。”
小九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拼出屋内人的话,皱了眉,看了边上的魏常青一眼:“别添乱,你一个人,就是过去也没有用。殿下会有决断。”
见裴玉溪还想说什么,小九拿剑柄敲了一下她,微的压低声音。
“再不济,只要人还活着,我帮你救。”
魏常青没听见小九最后的那句话,只是看了一眼分割了长公主府里外的门,聂让持刀从里屋走出,向他点了点头,示意姜瑶诏他进去。
他回了一礼,向前走,听着跟随他的小厮言:“主子刚才在看什么?”
“看这门。”魏常青摇头,“殿下是个奇人,她身边的人,也确实都奇。”
“主子为什么这么说?”
“殿下之奇,在于未卜先知,用人处事不拘一格,律法规制常新,却能同时平稳八方,不过十年间便可使大赵焕然一新。”他平淡道,“殿下身边的人,奇在明明性格迥异,却又有相似之处。”
“同样的一个人,门外和门内,竟能差距如此之大。”
“……主子可是在说九副使?”
“非也。”聂让已重回殿内,隔着门,魏常青看到站在姜瑶身侧的一个角落里,高大的影子安静温驯,“不,或当说,不止如此。”
春桃替他推门前,他叹了声:“其实最奇得还得是殿下,家奴的身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殿下非要一个死士风风光光地出现在自己身边,这时候倒有个寻常女子该有的模样了。”
“常青。”姜瑶轻笑,“你又在打趣本宫?”
“常青不敢。”
姜瑶嗤了声,将宇文昭罗的事情同魏常青说了,听得对方皱眉。
“昭罗罪不可赦,臣以为当斩以示天下。”
“周臣未必会因此动心,殿下若是想借此分化北周,方法尚多,大可不必由此委屈了自己。”
“留她一命,比杀了她有用。”姜瑶神色冷冷,似平静。
“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如此说,还是讲吧。”
魏常青拱手一礼:“殿下,可是下不去手?”
片刻后,姜瑶回答:“……许是。”
她几乎没有亲近的同龄女性友人,昭罗是难得和她看过小儿倌、聊过男子,也走过建康街道的人。
“先放着吧。”她伸手摁了摁眉心,叹气,“胶州太守言胶州海事盛大,可以抵得一段时间,先从兵部调人顶替周睿的位置。”
“胶州之事,或可从姚县出发,围魏救赵。”魏常青如常出谋划策,“若殿下苦于无人,臣愿奔赴。”
“不可,时机不及。”姜瑶摇头,“实不相瞒,胶州有一位要人,须得保下。”
魏常青看了她身侧的聂让一眼,心底暗道殿下定是又暗中派玄卫去了。
若裴玉书以镜子看过,应能提前避难,只是镜子的限制太大,恐有些困难。
待魏常青离去后,小九敲了门,将新的密函递给聂让,展开后,向姜瑶:“主人,周睿找到了,在祁县,还活着。”
姜瑶颔首,并不奇怪,宇文执未达成的目的,但周睿对他的作用已经结束,赵国暗谍也没有余力再和玄卫抢人。
照理说,裴玉书的事情,涉及这两面顶神异的镜子,交给聂让去救最好。
可是他才受了伤,姜瑶有些不愿他再长途跋涉。
“主人。”小九上前,半跪叩首,“九请去。”
这很难得,因为小九看起来很好说话,可从来不会揽不属于自己的任务。
姜瑶忽的意识到什么,仰头朝窗外扫了一眼,正好对上垫着脚尖向屋内看的裴玉溪的眼睛。
她默了片刻,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此遭你去请一位叫裴玉书的人来,外带尚有落于北周的孙绝师徒,若一切安然,回来后,本宫给你赐名。”
“是。”
……
事情接二连三噼里啪啦,好不容易等敲定事务后,姜瑶实在觉得头疼烦闷,思量着再怎样忧心难耐,前线边关的事情还是得由边关的将士操心,于是拽了替她柔理额头穴位的聂让一把。
“走,出去走走。”
是该多走走的。
医正说过,殿下这段时间切忌操劳,且应抽时间去山岭间的上风口走动,以免烟毒复发。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姜瑶挑眉询问。
“…崖底那里,可以吗?”聂让小心地试探。
他是指那片蛇莓崖底,那里离金梧街不远不近,风景很好,也是一处上风口。
“骑马去?”姜瑶挑眉,“你的伤呢?”
这个月内,她不能再密闭的环境久待,更别说车厢。
“已经…医正说只要不要过分运气,便没有关系。”仿佛为了证明这点似的,聂让俯下身。直直看着她,好像有些急切。
姜瑶自然猜得出来他的用意,失笑,应了:“好。我想吃你做得东西了。”
没忍住,聂让弯了唇。
此时已是秋中,林间已染红枫。连绵的青山点缀昏黄与殷红,正是一年恰到好处,只是姜瑶有心事托身,心情沉郁,无心赏景。
聂让知道她在担心裴玉书,心底莫名发酸,等她下马侯牵着绳跟在她身后,随行得还有一众侍女,但都落在他们身后。
林间偶然有几只倒霉的野兔窜过,被聂让一颗石头打昏了处理干净。
过了午时,他们在一条河边上小憩,聂让安静替姜瑶处理野味,姜瑶不让他避开,只是支着下颚看他。
“梁如意怎样了?”姜瑶记起这件事。
“已经送回到了侍郎府,略微受了些惊吓。”
“那就好。”她点头,带一点儿蔫坏地调笑,“说来,我瞧那个孩子和你几分相像,若是以后你我能有孩儿,许是那样。”
粗粝宽厚的手一顿,握住匕首险些脱落。
聂让心跳如鼓,却下意识地想。
这句话他是万万听不得的。
哪怕是个若字。
第78章
◎日常◎
山红了一片赤, 映在他的耳上。
林野间一下子寂静起来。
眼前无论是景还是人,都有些过分美好,又让人窘迫不安, 聂让不是很敢信,甚至总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她的话。
“阿让?”她坐在边上唤他。
“是。”
聂让连忙定了心神, 沉沉应一声, 握紧匕首继续料理那只可怜的兔子。
她走过到他和河道边上, 故作讶然:“脸红了。”
察觉自己手上还有血污, 他下意识退了一步,却听她含着笑:“别动。”
她甚至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我可是说真的,提前考虑一下也无不可, 起码能给生活找点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