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在午时便停了。
玄卫营牢狱筑在地下,石质的墙壁上爬满青苔,监牢内枯死的瓦菲是惨然的褐黄,石地有些许危险的红赭,两侧暗沉的石牢中偶然能见到一二被关押的人,偶然能听见凄厉的惨叫。
陈国公陈泰被缚在地牢深处,国公夫人也被囚在一边束着锁链,皆满脸恐惧地看向向他走来的那个高大黑沉沉的影,唯一的一点亮色,他胸口那只瞧起来耀武神威的白泽神兽,在他眼里也显得如此恐怖。
门口守着两个侍卫,见状,齐齐低头。
“首领,九副使也在里面。”
“审了吗?”
“未曾。”
被缚在上面的人下意识地哆嗦一下。
旁人鲜少见到的指挥使和副使,今日竟然被他见了个遍。
对方微点头,推开面前的门,身上后是是一排染血的刑具,衬得那一身寒气与杀念怎样也抑制不住,眼瞳是不见底的一派深黑。
小九见他进来,也不稀奇,只是瞥了一眼他身上白泽,自己便出去。
怪神气。
聂让看了他们一眼:“前半夜国公府上仆童已经招了,讲清楚梁如意身上香囊的来历。”
“你还有一次机会。”
与外族谋逆行刺长公主,是诛九族的大罪,湘王和李氏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姜瑶多年来手段雷霆,绝非善者,他陈国公府也不算太大的地方,一旦坐实,满门抄斩就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于是陈泰做了一个之后让他极后悔的决定:“你在说什么?我真的不知!你不能对我用私刑,我是先皇亲封得朝臣,殿下呢?殿下在哪儿?陈泰求见!”
他的话戛然而止,咽喉被人卡住,有一团麻布顺势被塞进嘴里以麻绳束上,便是想说,也说不出来。
聂让松开手却冷笑了一声,却取了一枚银针,下一瞬间,银针刺开他食指指尖经脉毫不留情地扎入半根。
登时,闷闷地惨声透过麻木透出,看得一边的国公夫人一个激灵,竟直接晕厥过去,又被玄卫泼醒,强行逼着让她观看。
接下来的事情已经超过了一个寻常贵夫人能够接受的场面。
聂让淌着满手的血渍,唯有那身锦衣似被保护得很好很干净,就连眼角也带一些染血的皮肉,样貌极其惨烈如修罗般,侧眼扫过了她一眼。
她竭尽全力扼住自己的喉咙,才没跟着发出凄厉的惨叫,只是心颤。
这是疯狗。
一条姜瑶的疯狗。
往日梳理齐整压制的发丝凌乱,簪子早就不知掉落何处:“是…是,是一个带着梅花刀柄的人送来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有办法,只是让下人们去做,他们说姜瑶会喜欢梁如意的,只要能掺在她的绣囊,她就会手下,能保住国公府……对,都怪傅泠!”
架子的陈泰无力地闭上了眼。
这就坏了啊。
他便道这玄卫的指挥使特意命人将夫人一并带来的原因,原是在这一茬等着他。
他们这些人的手段他也略知一二,真想磋磨人,从来是干干净净,以对人体最小的方式磨人,而不是刻意造成这样可怖的创伤。
就是要逼他的夫人说出来。
如果只有他,他还可以撑许久。
…果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好生歹毒。
聂让拿起边上人递来的绢净了手,命人将他口中的麻布撤下,挥了挥手,冷淡:“画押吧。”
“聂让…”陈泰气息近乎只出不进,“…替姜瑶做了这么多脏事,她会记得你一点好?不过拿你当一条好用的狗罢了……前朝你这样的人,最后可全都被他们的主子杀了…聂让,你也会的。”
他看了他一眼,走出门的前一句,步履一顿,却是:“求之不得。”
如果主人愿意亲自下令杀了他。
也很好。
这样他的一生,从始至终,就都是主人的影子了。
这样扭曲阴暗的念头,在他心底隐约的闪逝。
*
上方的玄卫营地,姜瑶做在通风处,单手托着腮骨,看着从暗道压人上来的小九,却迟迟未见聂让的影,便问:“……阿让呢?”
“在陈审国公。大抵很快就能出结果。”小九道。
姜瑶脸色一顿。
让他稍作休息,他倒好,箭伤未愈,又来这一遭。
“你在担心你的小狗?”被压着的女人依然嬉皮笑脸,哪怕手腕间束着链条,动作间依然千种风情,懒散地扬眉一笑,“看起来他受伤了?”
姜瑶顿了会,侧目视她:“我自诩待你不薄,昭罗。”
她甚至离做她的友人,只差了一线而已。
美人儿轻笑:“当然,殿下待我,确实不像汉人待鲜卑该有的样子。但没办法,我们一族一直信狼宗,按照你们中原的话,合该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姜瑶只道,“因为元律?”
对方默了片刻,静然许久,却一笑:“当然不是,归根结底,也只是一个男人而已,我和他的孩儿都故去了,他还能碍得了我的决定?本宫只是觉得昔日燕京时你欺骗了我一次,这得找补回来而已。”
“你在说谎,昭罗。”她的声音平稳无波,“一直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小厮呢?”
“…”她未说话。
“我想想,宇文执应该是何时告诉你元律活着的消息的。”姜瑶也不顾宇文昭罗给不给她回答,沉吟片刻,“阿让得封指挥使的那日?”
“自然不是。我从一开始……”
“看来我猜对了。”姜瑶勾了唇,“昭罗,你在说谎时,总会下意识地做出看起来极合理的解释。”
她故意反驳:“我怎么不知道,我有这么个毛病?”
“他还活着,现在。”
姜瑶紧接一句,“本来在阿让去晋县之前,我该告诉你这事的,只是情况未定,所以没有直接述出。”
昭罗顿了,美目缓缓抬起。
“我很难过,真的。”姜瑶按了按虽已恢复,但还在隐约作痛的脑袋,“我不会杀他。”
“但我,就得死了是吗?”宇文昭罗勾起一个越发媚态的笑,剔透的狐狸眼中却是少见的了解、平和与从容。
“也好,算我欠你一条命,要杀便杀了吧,昭罗没有怨言。”
可姜瑶却摇头:“我也不会杀你。”
“哦?”宇文昭罗看着面前如世人所言天外仙人似的人儿,却笑了,似嘲讽,“素闻景玉长公主为人手段狠厉,果敢独到让人钦佩,该不会这一次,下不了手吧?”
“你想激我杀你,趁我对你还留有好感的时候。”姜瑶平淡地分析着对方的心理,“我对你越是潜藏一点愧疚,现在在玄卫手中的元律就越安全。”
宇文昭罗终于保持沉默,不再应答。
“你知道聂让不顾生死地赶来,是因为元律发现了宇文执送到你身边的人,便将本宫可能会遇到的事情告诉他了吗?”姜瑶反问。
“如果不是他,你现在应该已经被小九杀了。”
“听聂让说,他是一个不错的武将。”姜瑶笑起来,目光却有些深远,“而且,我之前告诉过你,我会夺下北周,建立一个空前绝后的盛世,这需要很多人。因此,在我这里,大才者,皆有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傅泠有这个机会,你也有。”
“你要来助我吗?”她又一次询问。
“彻底抛开你的国家,和你所尊崇的鲜卑。来助我,一个汉室长公主。”
作者有话说:
小狗上来生气:可是我想先鲨了她!
第76章
◎瑶瑶◎
收拾干净好衣袍, 确保身上没有血腥气息,整理好供词后,聂让沿石阶梯走至上方, 便见姜瑶一身月白宽袍坐椅上。
座下,即是宇文昭罗。
好不容易平息杀意的眼瞳又有一瞬变得凶狠。
刀出鞘半寸, 陨铁寒芒乍现。
不等他发话, 被玄卫架住的人又笑:“听闻, 赵长公主礼贤下士, 善笼人心,果真非凡。”
“你是想借题发挥,以我的身份, 好劝归大周臣子?”
“说得真难听。”姜瑶面色不变,“这些, 不过是顺道之事罢了。”
这天大的赏识宽宥砸下来,昭罗却摇头:“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北周先皇在世时,曾赞誉过昭罗为鲜卑明珠,这数月的时间相处, 让她摸清楚了旁人都不知道的, 姜瑶的底线。
几乎是下意识地,昭罗看向她身边的那个常常可见的高大威猛的影子。
她曾经听说过在远方存在一对奇异的蜘蛛和向阳花,他们平时看起来并不显眼, 食肉的蜘蛛藏在花瓣庇佑的阴影中,绯红妖冶的鲜花分泌甜美的汁液,吸引外来的飞虫,可一旦触及花瓣, 藤蔓便会如信号般拉住对方, 藏匿暗中的蜘蛛会迅速飞出, 替沐浴金光的花杀死分食,直到所有的养料皆做了花肥。
看起来凶狠的是蜘蛛,最阴险的却是花本身。
如果有人触碰蜘蛛的,食肉鲜花无毒的枝条同样将会化为最危险的触手,绞杀面前的一切危险。
如果只是这一场火,她或许会相信姜瑶说的话,可是聂让返程中了一箭,她们之间奇妙的平衡与情谊已被打破,她实在不信这件事能被这么高高拿起,简单落下。
现在可以不杀她,是因为她还有用。
之后呢?
“不信也无妨。”姜瑶又笑了,颔首,俯视对方,“你没得选,昭罗。毕竟在你亲自来南赵的那一日,赌注便已全下在了我身上。”
“至少,我比宇文执有信用一点,可以答应你,只要你配合,元律不会有事。”
待笑意退了,姜瑶那张清绝的面容再无太多表情:“既然下了赌注,又怎能中途变卦呢?”
姜瑶微微挑起凤眸,挥手,“带她去白豸山庄。”
昭罗被玄卫的人带远了,左右侍卫也被姜瑶回首叫走,周围又寂静下来,只有石墙边盛开的黄白木槿花开殊丽。
聂让垂在腰际的手一顿。
扎袖下的掌忽的被一只细腻如玉的手拿住,心中一跳后,只是暗道。
刚给人动了刑,该避开的。
可是莫名的,他不想避开,于是由着她握着,柔软沿着指腹的刀茧一寸一寸摩挲,向上,带着些许酥麻柔软的触感。
令人面红耳赤。
稠密的睫毛颤了颤,他没忍住,很轻地、几乎毫无力度地握住了她的指。
“生气了?”于是,姜瑶笑眯眯地侧着抬眼问他。
聂让没吭声。
……
姜瑶唔了声。
只是使了点力气,将人轻松拽到自己面前,压着他的肩膀让他看向自己。
“主人。”那象牙白的下颔光洁无暇,聂让窘迫地侧开眼,动了动嘴唇,说出得却是寒芒乍露的话,“为什么不让我杀了她?”
听起来可真委屈。
姜瑶撩开额前卷发,伸手顺着漆黑的黑石眼珠往下,抚上他的脸颊,捏了一捏。
他不动,任由她摆弄。
于是姜瑶莞尔,抬颈,在他的额头落一个吻:“放心,会给你报仇的。”
可聂让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声音沉稳,定定地看着她:“……她对主人出手。”
姜瑶唔了声:“天底下想杀我的人可太多了。”
“阿让可以都替主人……”
“不一样。”她打断他,摇摇头,目光放得很软和,“总是让你做这些事情,我也会舍不得的。”
…舍不得他吗?
她的指腹略过他的胸口,那一道穿胸的伤还在,聂让却还如常般站着,仿佛自己只是一只器皿。
“你拿自己当器具,我做不到。”她摇头,“无论你受伤又或者过多操劳,我都会心疼的。”
“北周如今是一派散沙,她若真死了,宇文执便可彻底借机整拢内部剩余的贵族,若她还活着,起码,玄卫的事情会少很多。”
“……”
从先皇去世后,聂让一直知道。
主人仿佛一尊精密贴合的轴承,运转在大赵的最核心。
但如今,她就这么抚着他说,会心疼他。
拽着他站在明面,着这一身很久前想也不敢想的锦服,一直替他考虑着。
……何其,有幸。
许只有此时,那颗从晋县得知昭罗长公主与宇文执私下来往时便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来。
然而……
聂让几乎闭上眼,那种角落里的自卑又在暗中唱着反调,在斛进蜜的心口悄悄蛀着透风的洞。
主人这么好。
他真的配得上她吗?
这样坦然接受吗,真的没有错吗?
……不能。
不能再这样想了。
主人会不开心的。
“所以我需要你替我派人看好她。”
“……嗯。”他应答,有些木讷,声音还是有些闷。
“还是生气?”
他抿唇,连忙摇头:“我听主人的话。”
“还是气。”
姜瑶很轻微地眨了一下眼,忽然勾了笑,有些不怀好意地拖长音:“说来,半梦半醒间,我好像听到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唤我,还黏黏糊糊喊了很多遍。”
想起什么,聂让垂在身侧的手不安紧张地蜷了一下。
她偏了一下头,弯起凤眸,半天,侧来眸子,含笑。
——“瑶瑶?”
一刹,聂让险些连刀都没握稳,耳根腾地烧红,脸色泛白,咵得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重得听得她头疼,本人却语无伦次道:“直呼主人闺名,是我…奴…有罪。”
“暧,伤又不管了?”
她竖起眉,避开他的伤扶着他扶了站起来,不顾他的小声反抗将他摁在一边坐下,俯身离他很近:“再唤一声,我想听。”
可聂让咬了牙,半天没再冒出来她想听的那句话。
她嫣然,将头抵在他的怀里,诱哄着,“再喊一声?”
“……”
他将手借力撑着她的肩,保证她鼻息间气息流通,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不对的,不对,我…”
“有什么不对?”她的唇角是让人迷醉的弧度,“再叫一声,好不好?”
“……”
“瑶。”终于,聂让闭住了呼吸,上下唇颤着,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磕磕绊绊支支吾吾地生硬道,“瑶。”
她满意了,被取悦到:“嗯,真乖。”
天空忽地有鹰隼长啸一声,信鹰扑腾翅膀落在架子上。
“正好。”姜瑶单手抵着下颔,放他去取上面的密函“葫芦儿最近脾气躁得很,驯鹰人说最好给他找个伴。”
玄卫偌大一个死士组织,最不缺的就是用来传信的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