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聂让垂眸。
这些话,他早已从楚少季的口里听过了。
可是。主人说想要他。
他听主人的。
“我会杀了所有敢不敬主人的人。”他沉声。
“……”
未料到他给自己这样答复,姜鸿愣了三秒,最后才冷脸嗤了声:“哦?以何名目?”
“构陷宗室。”他答。
这句话,其实另外有一番含义。
对方构陷宗室,必要时,玄卫也能罗织罪名,以此做文章。
姜鸿微微侧目。
他听得出话中意。
这便说明,这个人,面上看起来虽是单纯武夫,却也并非世人所说的姜瑶的一条纯粹疯狗。
可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认为聂让有何好地。
阿姊若择了任何的公子甚至赵羽,他都无话可说。
可一个胡奴,做得还是最肮脏的事情,得了品级又如何,说句难听的,这就是一个未被除根的钱思贤。
实在太过辱没。
“你出去,朕要亲自守在这里。”他冷眼。
但是聂让不动。
姜鸿眯了眼,又一次重复:“出去。”
不动。
“我要在这里。”他声音冷漠,“陛下若要治罪,请便。”
没有人拦得住他留在这里,静守自己的生死。
对方出言不逊,姜鸿却笑了:“指挥使,犯上可是重罪。”
“……”
聂让很缓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主人醒来,他心愿接受属于她的一切惩罚,若不,触怒天威与否,皆无意义。
姜鸿被他这一眼瘆出一层疙瘩,却很快镇定下来。
他还真治不了聂让的罪。
眼下,哪怕周睿不在,周剑领下的皇城禁军虽名义上只对他负责,但实则领将只听姜瑶的话,而长公主府上的布防,又多是玄卫,一时间,他还确实不能拿聂让如何。
场面一时胶着,钱思贤此时颠颠地赶过来:“我的陛下啊,这三更半夜,就是再心急,也得等一等啊,您怎的自个儿上马便亲自来了?还好侍卫们见着,不然奴……”
他的话戛然而止。
“嗖——”
一枚飞梭擦过脖颈钉透他的衣领,破空直飞,没入他身后的木墙。
胖太监脸色顿然一白,两股战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只摸到一手冷汗。
聂让收回腕,仍在姜瑶榻前:“主人需要安静。”
……
钱思贤惊了,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嚣张的人,敢明目张胆的不敬皇帝,当着少帝的面对他下手:“…好你个指挥使,真是好大的胆子!”
“钱思贤。”
姜鸿竟头回学得了个忍字,拂袖,扯扯唇,知道现在不是向聂让发作的时候,倒也平静下来,“噤声,事急从简,指挥使心系长公主,情有可原。”
*
月钩渡了柳稍。
这一回,不知是否因为她曾拒绝了来自地下的呼唤,这一次,她没有再看见父皇与母后。
只是很偶然地梦到了一点过去的事情。
好像是刚刚将他带回来的那一日。
“你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她拧着眉头,上前,看着软塌上褪了上衣半裹渗血绷带,低垂着脸,死气沉沉的少年。
他比现在更瘦弱矮小一些,样貌也不像后来孔武有力,而是十万分的秀气,不过她极喜爱的那双黑瞳如石质般毫无机质,说出的话也比现在还冷酷得多:
“任务失败,理应受罚。”
她并不是很懂对方的逻辑,却皱眉:“天底下哪儿有十成的事情,照你这么说,任务错一次,岂不是要连赔命进去?”
谁想,他眼也不抬,也不看她:“是。”
莫名的,姜瑶有些生气:“你还敢回嘴?”
少年沉默了一会。
“这是死士的命。”低头,“也是十二的命。”
“……”
“阿让。”她撇嘴,不经意地道。
见他未语,似乎不知道两个字什么意思,姜瑶咳了声。
“识字吗?”
“…部分。”
姜瑶伸出手,将他还算完好的手拿出,柔软滑腻的小指,一笔一划写着:
——聂让
“让字简单,你应该认吧。”
“……是。”
她微微养了下颔,扬唇:“这下,你可就不叫十二了。十二的命,也就和你没有关系。你在本宫身边,做个寻常的近身侍卫就好,不会要你性命,也不用做什么脏事。”
“……”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本来,他不该再踏入这条洗不净的泥沼里。
可是。
……
光怪陆离时,她看见十五六的自己坐在空无一人的龙椅之后,已经抽长的人似一道影子,随时她身边侍候着。
为什么来着?
对了,好像是因为,一封悄无声息、放在她案前的,告发湘王与藩王串谋的北周印信。
“阿让,太难了。”她闭上眼,“真的太难了。你…帮帮我。”
环顾四周,无人可信,举步维艰。
她需要一个人,足够信任的人,做一些…事情。
“是。”他俯身,在地上重重叩首。
明明好不容易摆脱了过去,明明要做回从前最血腥的事,明明知道这条路做了就彻底没办法回头。
明明…是她先违背的承诺。
可他却,笑了。
好像自己终于有了一点价值。
心脏抽抽疼,姜瑶睁眼,脑子仍微微有些木顿眩晕,周围的一切仿佛带着一层薄雾,此外,感觉还不错,甚至出乎预料,口舌中很润,似乎被人精心喂过水,照料得极好。
窗外,天色还是昏着,但遥遥地,玄冥转青蓝,似乎有着将将黎明的倾向。
塌边的脚踏,跪着一个人。
曲发凌乱,有几绺被烧焦了,风尘仆仆,狼狈不堪,可熟悉的眼瞳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像是在做一场一触即碎的梦,明明一转不转,不动如雕像,可几秒去了,眼眶悄无声息地泛红。
就像是青叶变红枫,静悄悄。
她被眼前这一幕逗乐:“爱哭鬼。”
他的眼睛,过去,和可能的未来里,都了无生气。
原来,她是那点光。
她弯起笑:“自己把抹了,我的手可暂时动不了。”
他从来没负过自己,她又怎会丢下他。
作者有话说:
很难说物理让大太监闭嘴的时候阿让有没有找补的成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余处幽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加糖三分甜 2瓶;48111681、那枳 1瓶;
十分感谢!呜呜呜我肯定好好完结
第73章
◎忍不住◎
屋外, 即将天明,天色蓦地又暗下来,青碧天穹黯淡无光, 下仆不敢言,压抑的氛围下, 只有烛火的噼啪响声。
听她这样说, 聂让憋回了眼泪, 静静垂首伏在她塌边。
一直守在外面的尹医正闻声, 颠颠地提着药箱进来,替姜瑶诊脉后,多少松了口气:“醒得来便无事了。还好指挥使来得及时, 烟毒未深入脑髓,再晚半分, 难了。”
他又多叮嘱了几句,请姜瑶近来多通风,夜来睡觉也不可紧闭门窗云云。
才转身向聂让道:“指挥使亦须记妥善伤势,虽避及要害, 但也不可如此小觑大意。”
……
姜瑶一愣。
确实是嗅到一点血腥味, 再细看,原先魁伟笔挺的人影面色惨白,虽难以察觉, 却在以一个极细微的弧度摇摇晃晃。
尽管如此,他视线却像是被贴上了粘钩,粘着她离也不离,眨也不眨。
姜瑶皱了一下眉头, 脸色极迅速地沉了下去, 看向尹医正:“他受伤了?”
“回殿下的话。”医正拱手, “指挥使肋下有一处贯伤,是箭矢所致,此外,还有三根骨折了,指挥使身体强硬,可终不是这么个熬法。”
聂让见她愈发沉眉,方才唇角温柔的弧度渐渐平下,难掩的欢喜也被沉默取代,心中咯噔一声,莫名惧起来,暗道尹医正实在多舌。
她侧眸,向身边人,声音尚因无力虚弱,却冷声:“把上衣脱了。”
话语间有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总是会将自己的伤势往轻里说,不放心。
聂让顿了:“我…无事。”
“脱了。”她再又一次重复,“本宫不想说第三遍。”
听着她这一句在他面前久违的自称,聂让抖了一下。
只好赤着脸,伸手搭上腰封。
染了灰尘的束袖外袍被撤下,露出草草裹着几条应急布条的健壮上身,此时伤口又裂,白纱半数正不断往外染血,看起来端得狰狞可怖。
比她严重多了。
她视线不变,一直留在他身上的血窟窿上,聂让便极小声:“主…别看。”
这么血淋淋狰狞的伤势暴露在空中,他当真怕吓着了她。
医正连忙取了药,替聂让处理上身。
酒精滴在伤势,极痛,但是他只是咬了一下牙,微微鼓起腮,视线一动不动地继续看着姜瑶。
痛点好。
痛点说明是真的。
哪怕是现在,他都怕其实这只是自己在她榻前坐的一场梦。
“殿下放心,指挥使虽伤势不轻,但所幸箭锋离要害尚有一段距离,只要静养便可,这几日可切忌走动。”
姜瑶微微颔首,命他退下。
等殿内空了之后,聂让重新伏在她榻前,这箭伤看着就可怖,方才他上药却一声不吭,现在却红了眼眶,似要落下泪,她深吸一口气,看了看自己身边相当空阔的位置:“躺在这。”
他愣了下:“我…”
他身上还有灰尘和血,很脏的。
姜瑶睨他一眼,他敛了眸,乖乖上前,躺在她身边。
清雅的花间露熏香很淡,但是萦绕在鼻翼间,让人有些沉醉。
他抿唇,不敢多想,有些忐忑,余光落在她白玉无瑕的颈,心间腾地生着一种捺不住的冲动。
想抱着主人,想埋首在她颈部,细细嗅着她身上的味道,也…想听她一声徐一声急的唤自己名字。
真的好想。
这一路的悬着的心脏有些不大真实地落回胸口,心底无名火烧灼全身,让人极害怕。
“……”
她刚想训斥他几句,却见到他眼角一言不发的再次泛起泪光,心底便又软成一片。
最终,她只是叹了口气,等微微恢复一点力气,她半侧躺,露在白纱外的撩开起他一绺燎焦的曲发,柔声劝慰着。
“好了好了,这不是没事吗?”
他微的垂眸,看向她的手,裹伤的布条白得刺目,他不敢碰,只是用力咬牙,腮下肌肉鼓起。
差一点。
就差一点。
他离极刑就差那么一点点。
“交代一下吧,怎么回事?”
建康离他去的晋县有近千里,他鲜少会悖逆她的命令,擅自返程。
寥寥几句,聂让简言带过了之前的凶险,包括元律的事情。
“遇到了梅卫。他们在高处,不好打。只有示弱,才有可能能让头目进古道。”因此他甚至故意中了一箭。
他又补充:“元律和梅玉之弟,马上能到。”
姜瑶听后再次默了数秒,却问:“疼不疼?”
他沉顿:“不疼。”
…
“你要说疼。”姜瑶叹了声,“这样我就会更加心疼。”
其实,聂让并不是很理解心疼这两个字的意思,不过知道疼字,便道:“主人,不要…心疼。”
“心疼。”她平静地凝着他,摇头,“是会更加喜欢的意思,你这样说,我才好安慰你。”
温然的眼瞳实在漂亮,像是白梅点朱墙,清艳耀目。
她微微移了首,在他干燥而略略起皮的下唇印了下,舌尖濡湿略有硝烟气息且偏厚重的唇。
“疼不疼?”她又问一遍。
骤然间,心脏开始不受克制的狂跳。
因许久未沾水,聂让声音略有沙哑,却很小声:“…疼。”
“嗯。”她轻叹,白皙臂膀环住了他精瘦的腰,“阿让,不疼了。”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太多的情绪杂着一起,长臂一伸,从后将她揽在自己怀里,结实的手臂微微在颤,力道比从前大了不少,却半分不会让她觉得憋闷。
“主人,主人…”
又有大颗冰凉溅落在腕子上,和火场里打在身上的温度一模一样。
她听他在压抑着呜咽,小心避开他胸口的箭伤,腕子碰了碰他胳膊上流畅紧实的肌理,温声:“我在呢,在呢。安心陪我睡一会吧。”
“有什么事情,天亮了再说。”
天空泛起鱼肚白时,姜瑶已近能正常活动,可聂让发起了高烧。
照理说,长公主府大火,修缮尚需一段时间,她本该移居皇宫或白豸山庄以持体面,可聂让却不适合移动,便姑且住在厢房中。
屋外,小九求见。
长相显小的玄卫跪在地上,忐忑看向里卧的半坐起身的主人。
隔着帷帘,他能看到聂让散着长发,盖着主人衾被,闭上眼,面色潮红,眼角泛泪痕,在姜瑶身边安静地睡着。
对他们这种出身的人来说,哪怕是起热,他也睡得实在是太沉了。
若隐若现的罗帐纱幔下,他看到聂让的宽阔的手虚虚握着主人的小臂。
姜瑶在上坐,由着聂让黏黏糊糊地拉着自己,未有问责火事与玄卫的监管不力,起言便是:“阿让受了重伤,还要进火场,你不拦他?”
其实她这责问来的毫无缘由,是主人鲜有的不辨是非的情况,聂让若真铁了心要做什么,谁能敢拦他,谁能拦他?
小九心底感慨。
却多少从心底松了口气。
主人对聂让,确实很好。
他曾救过他的性命,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与情理,他能放下心,也切实得为他高兴。
“是卑职之过,请殿下责罚。”
……
姜瑶冷眉,按了按眉心:“也罢,没有下一次。”
她又问:“可查出什么眉目了?”
小九微顿。
走水这件事,其实挺难查的,不提证据云云可能早已在火场化成灰烬,宫殿中多是木质建筑,时日久了,质地干燥,现在又是夏末秋初,最最容易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