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最后,救她性命的,是一条毒蛇,那只败犬,也未能除掉。
他凝着杯中茶盏残留的如血渍一般的鲜红。
难过吗?有一点,后悔吗?并不后悔。
不回来,他永远只会是南赵那个可怜的、需要她照拂的、随时可以被抛弃的质子,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点机会都没有。
所以没什么好后悔。
至少像这样,阿瑶会一辈子记着他。
“当然,如果她真的死了。”
宇文执短暂地抿了一下唇,凝思了片刻,扬唇,却极尽坦然:“那我便去陪她好了。”
“…疯子,你真是个疯子!”
孙绝的胡子几乎都要立起来,他行医这么多年,也算见多识广,从来没见过谁能看起来如此清醒,说出的话又总超脱常人理解范围之外。
明明为了救人连自己的性命都能做赌注,可又能狠得下死手。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很多人都这样说,但是他们都错了。”宇文执不以为意,“萧执,只是有个想要的东西而已。”
“……”
“圣手不必念着如何治我。”他静静望着窗外弦月,“心病,不可医。”
*
梁家的小姐确实讨喜,尤其礼部侍郎听闻自家女儿真的入了殿下法眼后,成日让她借各种理由到公主府上孝敬长公主。
小姑娘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擅长女红调香,不善口舌,还容易害羞。
一来二去,看着下方低眉顺眼的姑娘,对方处处举止皆顺着她的心坎,姜瑶莫名有了养女儿的错觉。
……不,就是女儿估计也没她这么贴心。
此时又是一朝临近初秋,暑期渐消的好时节。
姜瑶给梁如意赐了座,小姑娘捧着一碟她府上做的栗子糕,吃得津津有味。
“口味如何?”姜瑶将卷宗放在一边,笑问。
梁如意匆匆咽下口中食物,微微羞赫,冒不出来很动听的词,却很实在:“殿下府上的厨娘真的好厉害!”
眼瞳稍微亮起,有几分像远在边界的指挥使。
她自知不大可能生育,若真有女,大抵…就是这样了。
梁侍郎胆小慎微,若真的让他将嫡女过继给自己,也是会过继的。
……
她在想什么。
心血来潮,姜瑶心底暗暗笑了声,捏了些手中绣工精美的香囊,起身,牵起梁如意的手:“我这府上一贯冷冷清清,缺个说话的人。如意,你若是今儿无事,便留下来住一夜?你父亲那边,我会派人去打招呼。”
梁如意面色一红:“如意领命。”
下人这便去安排厢房,梁如意乖巧地跟在他们身后,姜瑶眉目平和,却下笔定了一人死罪。
如往常,傅泠在下方拈琴,他扫过一眼梁如意离去的背影,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
“怎么了?”座上人将他细微的表情收入眼中。
“……”傅泠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开了口,“奴以为…主人,不该……”
她这些日子,对他,确实很平和。
如她所言,没有折辱,也没有逼迫,甚至连他的不进言也都默许了去。
傅泠也曾摸到过五品官的门槛,知道这官场上的兜兜转转,她一个人却能撑着整个大赵……
极不易。
他几乎从未见过她在子时之前就寝过,而据下人所说,自先皇驾崩后,这几乎长公主的常态。
先皇驾崩…她几岁?十五,还是十六。
听说年前时,长公主还大病了一场。
……
“你说,我不该全信此人?”姜瑶又阅过一张折案,敲定陇州新植一事,再拨了两三京官,去当地勘察。
“是。”
“确实。”
姜瑶头也未抬:“但本宫喜欢。”
“……”傅泠面色骤然顿了。
见他这座冻死的冰川一瞬扭曲,她笑起来,将笔搁在一边:“卿家忧心本宫,本宫甚是欣喜。”
“梁如意的父亲确实长了副莲藕心,但他的女儿,比他父亲纯善一点,不过是在本宫面前点染几个妆容、嘴甜一点,这点城府都没有,如何能做我大赵未来的皇后?”
——她说得似乎很有道理。
但傅泠总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一点他不知道的私情在内。
自知不该继续探听下去,傅泠伸手准备继续拈琴。
“别弹了。”她伸手,缓慢地摁了摁额间,“本宫今日有些头痛。”
没忍住,傅泠终于劝了句:“主人,乃镇国所在,当注意凤体。”
“……”
本来只是想激他一下,没想他竟还真的上了言。
看来给魏常青分担工作量的未来指日可待。
姜瑶点头,却兀自皱了眉。
因为头,真的有点痛。
第70章
◎那高大染血的身影跃入火海◎
窗外染红的枫林蓦地扭曲了一瞬, 青冥天穹飞过的夜枭带着虚晃的重影。
……
难道真的是最近没休息好?
姜瑶眯起眼,最终放下了笔。
算了,今日早些安寝吧。
“卿家所言甚是。”她点头, “便先这样吧。”
末了,她又道:“说起来, 有一事, 我当告诉你。”
傅泠抬了抬眸, 恭顺:“是。”
“当年的事情过去太久, 本宫记不清了,但是不知你是否听过,留侯查抄时, 陈国公之妹永宁县主,曾闯过皇宫替你求情。”
“是。”傅泠依然冷淡, “曾听陈国公言过。”
那日席面后,对方甚至还道过,永宁县主因此被褫夺了封号,言述两家情谊之深, 话里话外, 要他看在妹妹的面子上,要他别在姜瑶面前报复于他们。
……
何必呢。
报复与否,最终做决议的都是长公主。
这些日子, 他瞧得清楚。
这位看上去一副清冷菩萨面,却端得生性多疑,不是能听进不实谗言的主。
所有人的话,她大概最多听信七分。
除了……那位指挥使。
他垂下眸, 神情依然冷淡。
姜瑶挑眉:“那他可有告诉你, 求情一事曾触怒先皇, 除却褫夺封号,陈香又得了黥刑。”
傅泠似愣了一瞬,姜瑶却还未停。
“陈国公自觉丢了面子,便托病将她关在南郊山中的道观里,至今已经近十年,期间她曾多次出逃,却最终都被家卫捉了回去,终日困在一处小房间,似有些疯魔。”
“……”
傅泠怔了许久,连带呼吸也凝滞了几分。
半晌后,他张口,似喃喃:“没有…没有人告诉过我。”
长公主没有必要说谎骗他,在府上这段日子,他也略知一点那些玄衣暗卫的手段。
她也没必要欺骗自己。
姜瑶伸手,将一枚令牌递给他面前:“你若是想去看看,便去看吧,虽是国公家事,但有本宫的诏谕,无人能拦你。”
她这句话,还有另一重潜意思。
有长公主的手谕,放一个弱女子出来,甚至恢复她的身份,都是轻而易举。
再抬首,傅泠苦笑:“殿下为何选今日告知于泠?”
姜瑶微微抬起下颔:“你若是当真铁了心要冷眼以观万物,本宫又为何要多舌?”
她轻笑一声,俯视着下方:“卿家大才,本宫赏识,但若你真因过往,绝情绝义,那本宫也不敢用你。”
“所幸,你不是。”
她平静道,“而我,想创造一个真正的盛世,需要很多人。如果你能摒了过往,我这里便从来不是问题。”
“……”
“还是那一句话,卿家不必现在给我答复。”她笑起来,“且先去看看人吧,前日玄卫将她接到了本宫的白豸山庄里,由御医看诊。”
傅泠长长未语,最终,抿住唇伏下身,双手接过了令牌。
等清瘦的身影离去,她今日预备早些歇息。
仆妇伺候着悉数后,姜瑶将梁如意的香囊放置一边的格子中,点了一贯用来安神的花间露熏香,自己枕在引枕上,看着窗外的下弦月。
夜深人静,天晴,万里无云无风,苍穹寂静,并无信鹰的影子。
——不知阿让那边如何了。
姜瑶慢吞吞地闭上眼。
……离得这么远,他一定很想自己。
今日,姜瑶睡得不仅格外早,也意外的沉。
今夜的玄卫,注意力也戒备在她的寝殿周围。
也因此,无人注意到。
离长公主府有一墙相隔的小院里,传来一声细微的,烈油灼烧火苗的窸窣声。
*
白日时,关狭道。
这里是晋县回建康最快的路。
若不走此路,归都城,哪怕昼夜不分,快马加鞭,也至少需要五日。
有一匹黑身神骏如一道脱弓利箭腾地射出,一众玄卫跟在他身后,铁蹄扬尘,在他们身后飞起一层黄沙。
左右两边是高耸的山丘,哪怕不抬眼,聂让都知道。
此处若设伏,便是一场要命的恶战。
但是他真的顾不了那么多。
如果元律说得没有错。
宇文执暗中以元律的性命威胁宇文昭罗,那么主人那边会有危险。
他必须要回去。
“嗖——”
要回去。
“有伏!”
聂让将脸一侧,一只袖箭擦着他坚毅的下颔,留下一道血痕。
要保护主人。
哪怕万一。
身后的玄卫及时抽刀,额间冒汗,可前列的人不停,他们谁也不敢停。
站在副手位置的玄卫心中冒起冷汗,谁也不知,明明建康未有诏令,首领突然要回去,不仅如此,还十万火急一般,非不肯绕远,非要走着狭道。
这里两岸高山,地势极险恶若是有人设伏,就是大罗金仙也难逃。
果然,随副手的高呵,山坡上传来隆隆响声。
滚木。
与此同时,狭道的尽头,四周潜着的死士皆出。
玄卫向头目看去,为首的那人沉着眉,只是将刀横起,依然不退分毫,三只飞梭顺势击出,极迅速将狭道尽头的包围圈击出一个豁口。
脚尖一点马镫,他飞身起身,陨铁长刀重压而下,生生将面前迎面而来的滚木劈开。
寒刀再转,血风再起,如砍豆腐一般,将半道持□□的死士枭首。
“拦路者,死。”
漆黑无光的眼瞳凌厉,话极冷,浑身的煞气能逼得人直直倒退三尺。
谁曾见过这种煞气?
就连身后的一众玄卫,也鲜少有人见到首领这样大开杀戒的模样。
“放箭——”
两侧,有人高呼,声音嘈杂。
聂让右手将缰绳一拉,左手推刀出鞘,寒光一闪而逝,刀风卷积短箭叮当落在身后,胯下骏马越过绊马索绳索,继续向前奔走。
能跟上他的人不多,但所幸基数足够大,足以冲出包围。
岗上,有人向一刀疤梅卫拱手。
“聂让将晋县的玄卫都带来了。我们人手不一定够。怎么办!”
“不可能,晋县的玄卫不可能有这么多人。这么短的时间……姜瑶竟然将银龙卫也调给了他!”刀疤脸眉峰紧皱。
“让所有射手不必管其人,只要能中聂让一箭者,赏十金!”
闻声,岗上的射手皆精神大振,双重威逼利诱下,箭矢如雨直下。
他们的主人下过死命令。
必须要在这里取了聂让的项上人头。
“给我拿弓!”
刀疤脸将长弓拉满,混在神射手中,凝神。
哪怕机会少有,但他们,实实在在研究过聂让的招式。
只要姜瑶不在,他这个人出刀,从来只攻不防,只要从侧面切入,混在箭雨中的冷箭,就是最难防的。
“嗖——”
随长箭出,下方,为首的玄黑衣者身形顿了一瞬,魁梧的影子向前倾了半寸,似一个踉跄,险些脱力落下马。
“哈哈!”刀疤脸见状,脸上大喜,蓦地仰天大笑,“什么指挥使,也不过如此。”
他眼瞳一锐,挥手:“聂让伤了,机不可失,去正面,将他的头颅摘来献给主人!”
*
官道的尽头。
半夜,月钩高挂,今夜无风,初秋蝉鸣渐弱,蛙声渐灭。
建康进了梦乡,万家灯火熄,只有偶然的灯笼映着红光。
忽的。
不知道是谁先高呼了一声:“走水了!”
“什么?”
“殿下寝殿,走水了!”
负责留守的副指挥使小九闻言直从塌上起身,持刀冲出:“怎么回事!”
猛地推开房门,他重重一怔。
那通天的火光,不知何时吞噬了里院寝殿。
长公主府的仆人,正忙着将水缸里的水拿出救火,可那火势太大,始终杯水车薪。
小九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哪怕见惯了生杀,此时也忍不住腿软。
有玄卫从他身边过,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提起对方的领口:“今夜到底是谁轮值!”
这么大的火,到底是怎么起来的!
为什么没有人发现!
“是小伍。”对方也骇极了。
“殿下呢?”
往日这个时候,她一般还在书房里处理公文。
小九的心脏高高悬起,一千万个祈求在心底不断地重复。
然而对方却更加惶恐,头一回连话都说不清楚:“在…在里面。殿下今日似乎累了,睡得很早。”
“累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小九咬舌,一个激灵,提起手中剑,就要往火光里冲。
开什么玩笑!
要是等聂让回来了,知道主人在他留守期间出了事,还不得寻他拼命!
“九师父!”
住在厢房朱菱馆的裴玉溪耳目敏锐,是第一个发现不对的人,也在现场,见他要冲进去,连忙上前拦住他。
“冷静啊!这火势太大了,你进不去的!”
“让开!”小九提剑,怒呵,“你以为殿下若是去了,我们这些玄卫还能活着?!”
不提聂让。
便是陛下,都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那也不能让你现在去送死!”裴玉溪双手展翅,还是拦着,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