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溪一拽他衣袖,却碰到他袖口间机关,铮得弹出一根飞针,擦着脖颈飞过,骇了她一身冷汗。
“知道厉害了?”小九挑眉,一扬唇,娃娃脸上的笑有几分罕见的鲜活得意,“下次放尊重点。”
“……”
底下,姜瑶回首,却见到身后的昭罗站在边上正津津有味地瞧着她们。
“昭罗?”姜瑶弯唇一笑,也不心虚“怎么来了?”
“看你送情人,殿下近日来处理朝政不眠不休,却非要抽出时间来送送这位新任的指挥使。”
她肆意一笑:“啧啧,这也真是难得,人家那种三棍子打不出屁的性子,居然主动抱了你,大抵也心底很是舍不得。”
“本宫也很意外。”
话落了,她便忙着要往公主府走,周睿失踪留下了一堆的事情,赵羽预备归程继续驻守宁州,她手下的新将不少,可善水师的并不多。
还有,之前推行下去的薯种,此时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需得让人盯紧了……
“我的阿瑶殿下啊。”昭罗没忍住,拍了拍她的肩,扬眉,“人不是器物,哪儿能像你这样连轴转的,那个陈国公夫人好像说要开什么斗草宴,帖子都放到我这边来了吗?走,要不要去看看?”
姜瑶后知后觉将帖子从脑海里翻了出来。
陈国公夫人的斗草宴,也给她送了一封帖子,只是她从来不参和这些庶务,又不喜宴席的阿谀奉承,便从未去过。
姜瑶猜得到他们的意思,虽然给昭罗送折子看起来不合规矩,但实际上却是在请她,毕竟她日前在朝上也向众臣示过,昭罗虽是敌投,但应以礼相待。
这青风楼的靠山就是陈国公,大抵是因为收容了罪臣傅泠的事情,特意要向她赔罪。
傅泠吗?
说起傅泠,她又想到镜子里的后世对他的评价。
能文,善武。
本该是她薨逝后,姜鸿治下最耀眼的星斗,继魏常青后最出名的一任名相。
只是现在这人似乎只愿意替她做着文书的工作,叫她很头疼。
姜瑶没有即刻答应。
“暧。”昭罗轻叹,“你要是不愿意去就算了,反正这陈国公也不是什么大员。”
“什么时候?”姜瑶出声一问。
“十四。”昭罗掩唇一笑,“那宴上说是各家的公子都会来,国公夫人说是还叫了府上最勇猛的侍卫,说是要在宴上赛摔跤呢。我倒是好奇,你们汉人的勇猛武士,都是什么样子?”
……
姜瑶心头一跳。
感情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吧。
算了。
陈国公夫人她也算有所耳闻,是位远近闻名的交际花,都城里的贵女都以能入她的席宴为荣,左右马上该到立后的日子,去探探京城臣女如何也无妨。
*
归府。
傅泠替她收拾好笔墨,姜瑶揉了揉手腕,回首向他。
“你和陈国公,有仇?”
与从前的规矩一样,聂让出行任务,小九便留在府上负责庶务,都城的玄卫仍是能够正常运转,尽管对方先前看似详细实则含混地略过了过程,却不难查到这青风楼究竟是如何将这位往日的大才子买下来的。
傅泠入奴籍发配雷州,期间遭遇多次转卖,等他受尽了折辱,陈国公以青风楼的名义付了一大笔钱,买下了对方,送进了倌楼。
最好笑的是,这陈国公与傅泠,还曾是同窗。
“……”傅泠敛眸,“无仇。”
哦。
那就只能是嫉恨了?
姜瑶心中轻叹,将陈国公送来的帖子一事说与了他:“如何,你可想以长公主侍从的名义,见一见这位国公?”
上一个拿着这由头的人,现在已经是眼下朝臣人人想招揽的指挥使。
傅泠的思绪却一下子落在她的话上。
见陈怀义。
那个曾经拿着他的诗文夺得先皇喜爱,却最终背弃了他的挚友?
一直以来如古井一般的眸,终于有了一点松动,却很快地恢复平静:“泠没有权利,由主人决议。”
……
姜瑶咋舌,摇摇头,忽的明白了,昭罗为什么总是在她耳边吵着聂让是个多么不懂情调的男人的原因。
“你可看得真是开。”姜瑶轻笑一声,“我要是你,横竖得在他面前走上两圈,叫他心惊胆战,日夜不得安寝。”
当朝掌权长公主身边的近侍,听着虽不好听,可是知道的却都知道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
傅泠沉默片刻后,一叹后,道:“事已至此,傅泠就算见到他,又能说什么话呢?”
他身上笼着一层淡漠而朦胧的厌弃,可因为常年的折辱而异常瘦削的背脊依然挺直。
姜瑶相问:“你不怨恨他吗?”
“真论起来,我应当更恨殿下。”傅泠开口,直言不讳,“但蚍蜉撼树,大势迫人,何必自寻苦恼?”
“…时日还有一旬,去不去,那时候再说吧。”姜瑶摇头,“这段时间边境有乱,庶务繁忙,辛苦长瑜陪我。”
许久未被人以尊重的态度念过字,他甚至都快忘了自己冠礼那日的字号。
可也仅限于一时的感慨,傅泠只是疏离而客气地谢恩:
“主人言重。傅泠愧不敢当。”
作者有话说:
咳。
昨日太累了,就……睡着了,尴尬
第67章
◎生者难逃◎
数日之后。
玄鹰展翅于天际, 锐利的目注视云下众生。
蒲州,聂让安排好主人布下的事情,借敌探消息, 点了人绕道从潞县寻元律踪迹,并从当地责员那里得知北周那边并没有俘获周睿, 才算大致解决了部署。
难得有闲, 他没舍得穿姜瑶赐他的那身白泽服, 便叠好了放在锦盒中小心翼翼地藏在据点的榻下, 自己还是只着一身鸦黑劲装行衣,走在街巷之间,亲自探着周围的地形。
不知道为什么, 自离开建康起,他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说不上来为什么, 但是心脏总是在隐约下沉。
脑海又一次回忆近来的庶务,再三确认安排无误后,聂让忍不住皱眉。
许是因为之前短暂地佯攻,今日的蒲州城格外寂静, 天空朦朦胧胧起了一层雾。
山峦之间, 远远地,传来一声又一声空灵的木鱼声。
长公主喜道不喜佛,予道士些许便利, 这些俗世的弟子,多是以好处信奉自己的神仙,因而世上的佛门实在不多。
他抬眼向上,不远处的半山腰确实有一座寺庙, 人影冷清, 没多少人祭拜。
他从来不信这些东西, 而且自己身上血腥气重,大抵佛祖见到也不喜欢,便不欲多留。
可忽的,那门却吱嘎一声被推开。
“阿弥陀佛。”
面前,一个衣衫褴褛的赖头和尚走出木门,见了他后,双手合十,“贫僧是这庙里的僧人。不知施主可能布施一二,也算替自己造福积德,广结善缘。”
广结善缘?
聂让在心底嗤笑。
自己手上鲜血无数,竟然还有被僧人喊一句施主的一天。
尽管如此,他还是取了一锭银子放在他那只破破旧旧的钵里:“银钱是我的主人所赐。”
——若真的有善缘,也请落在她的头上。
僧人并没有当场收下银子,只是感慨一般,长长一叹:“堪怜、堪怜,煞子心中亦有佛。”
“我不信佛。”
聂让皱眉,转身要走时,对方却摇头道:“因果循环,施主的主人施贫僧银钱,贫僧自当报之。”
“七月二七,本是一劫,因果已存,生者难逃。”
这一句话,让聂让不受克制地紧缩,手下意识放在自己腰间的陨铁刃上。
他知道这个时间。
因为,他看过的,主人让他看过,按照那一面镜子的说法,主人本该…本该死去的日子,就是七月初七。
他几近下意识的闭了闭眼,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郁。
是巧合?还是说这和尚知道些什么?
“何意?”他声音冷淡。
“一切皆有因缘。”僧人解释,但说出的话却近乎无情的平淡,“赵国长公主,牵扯太多,恐不过今年。”
刀一下子抽出,擦着僧人光秃秃的头顶而过。
聂让握刀冷言,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煞气:“好心与你银钱,你竟敢如此说话,便与我走一趟吧!”
能道出他主人的身份,此人定然非同寻常。
敢咒主人死?
不知道这是谁派来的人。
聂让心中泛起冷笑。
自去年起,凡是敢说主人命不久矣的人,就没一个能活着见到明儿太阳的。
哪管僧人还是道士,玄卫的牢狱,总有办法能撬开他的嘴。
刀背架在脖颈上,僧人却依然很平静,与他拱手:“九死未必无生。还请施主,小心火烛。”
话落,赖头和尚向后退了一步,避开那刀锋,遁入寺中。
“装神弄鬼,哪里走!”
林间的雾气又起,远方的寺庙越来越淡。
他本要去追,却豁然地立在原地,再睁开眼,只见山腰间空空荡荡,不仅没了方才的僧人,也没了寺庙,好像方才的事情只是一场错觉。
一摸里兜,那锭银子还在。
“……”
聂让伸手摁了摁眉心。
许是这些日子太累了,叫他白日里出了错觉。
空中又传来隼啸声,他立即收刀,拈来一片叶,以叶笛将高空的信鹰叫来,取下它脚上密信。
*
前线的消息很快传到姜瑶这边。
借着线人的情报,聂让带人已经找到了元律的押送路径,他亲自带人入北周边陲去追人,预计顺利的话,不日便可返程。
末端,明文拿硬笔极克制写着。
——很担心,望主人万事小心。
她抚了抚字里行间抑也抑不住的忧心与情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一边,傅泠见怪不怪,只是低头研墨。
每当信鹰飞下时,虽明面上不显,但长公主都会开怀好一阵子。
姜瑶未向他藏着掖着,何况民间里也多开始流传起玄卫的传闻,他知道那信来自玄卫指挥使,昔日她府上的家奴。
因为喜欢上了一个命途坎坷的死士,所以对所有罹遭不幸者产生同情吗?
傅泠一言不发,站在一边为主人研磨。
这样的想法…
太傲慢了。
陈国公府。
屏风之后,婢子簇拥着各路世族女,歌女舞乐,衣着光鲜,素手琵琶,盛夏的白日,宴上摆着一流水的冰点,就连最普通的果子,也都是拿冰镇过了切得漂亮,才端得上来。
有世族女窃窃私语:“听说殿下今朝会来,也不知真假。”
有人轻吸一口寒气:“殿下?你怕不是在说笑,这陈国公夫人好大的脸面,怎能请得动殿下?”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夫人曾经也是和殿下在一个书房念过书的人呢。”有贵女指了指天,小声窃窃私语,“而且,那一位,不也是到了该立后的时候了?你瞧这梁家的三姐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不就是想在殿下面前先讨一个眼缘?”
随着外围一声轻呵,诸侍卫围着长公主入场,在场的人脸色微变。
虽然知道姜瑶不同于一般公主郡主,身份极特殊,可银龙卫围着入一场斗草宴,这阵仗却还是太大了。
但也无妨,且在情理之中,无人敢说一句不是。
毕竟哪怕他们的父亲或丈夫在场,也得恭恭敬敬地请着。
长公主着云纱,身边并肩同行一个鲜卑女子,十指染得朱红丹蔻,样貌迤逦,端得光彩照人。
应当正是北周长公主宇文昭罗。
鲜卑民风剽悍,与汉人不同,她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国公夫人外院的那两个身材高大的侍卫,脸色红也不红。
“见过殿下。”下方人无不福礼以安。
“今日景致甚好,诸位不必拘束,当尽兴才是。”姜瑶略过她们,朝上座屈身见礼的陈国公夫人一笑,“数年不见,夫人比从前越发光泽照人了。”
国公夫人视线在她身边的傅泠身上一顿,而后迅速地移开,从容笑着与她客套:“殿下珠玉在前,臣妾不敢当。”
姜瑶勾了唇,坐上座,傅泠跟在其后,替她拆卸葡萄。
这在场的贵女,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当年的大才子了,只是见他样貌俊逸不凡,心中暗道殿下的喜好果真变得快。
这指挥使才离开多久,便立即有了新好。
姜瑶随意用了点冰点,拿帕子拭了唇,挥了挥手,很是时候地让他自行活动。
隔着屏风,她可看见了陈国公,那胖得像做山一样的身体,正来来回回地在院子里踱步,显然忧虑至极。
*
等见了傅泠单独出来,陈国公立即拱手而上:“长瑜,许久未见,不知身体可安?”
傅泠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安与不安,你比我清楚。”
陈国公的脸色有一瞬很难看,但还是持着笑:“都怪愚兄疏忽,本想着边陲苦寒,路途艰辛,长瑜定是住不惯的,京城人多眼杂,又怕你回来殿下会…这才暂时安排到了楼里,谁成想手下人没个眼力见,竟然误会了我的意思。”
“唉,多说无益,这遭实在是愚兄对不住贤弟,不过,我已经将那些人都惩处了,也算给你出出气。”
傅泠笑了声:“青风楼虽然也人多眼杂,可我也住得惯。”
见他未将自己的说辞当一回事,陈国公还想说什么:“我那妹妹知道你没事,还哭着向我说想见你一面呢。”
傅泠短暂地沉默了片刻,不答,只道:“殿下身边离不了人,傅泠告退。”
陈国公盯着他离去的身影,烦躁地在原地走了几个圈,边上,他的心腹迎上前:“老爷,之前来找咱们的那个人…该怎么回啊?”
他立了一会,深吸一口气,脸色渐渐阴沉狠厉:“一不做二不休。就说,咱们同意了。”
席宴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些东西。
回到院内,姜瑶举盏正与宇文昭罗说笑,她们面前摆着半坛空了的极烈的桑落酒,似乎已过了三巡。
昭罗挽住她的袖子,哈哈大笑:“从前一直听说长公主不善酒力,真没想到还是酒中仙!”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姜瑶好笑,单手手背撑着下颔,弯出一点笑意。
阿让在,她总是喝不尽兴。
毕竟之前被她一喝酒便起热的事情吓得不浅,自去年起,她总是喝不到三盏,便能看到他紧紧抿住唇,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