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算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
但等真到了,她发现,这里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原来负责做饭的厨子有那么多,原来御膳房真正的大厨是不做饭的,庖长和副庖长只负责看,偶尔品尝一二,点点头便算这菜可以,随即便由厨役装好,送到传膳太监手里。
唐小荷看着便纳闷,觉得短暂时间里尝那么多道菜,真的能尝出滋味吗?
她低下头,小声嘟囔一句:“怪不得饭那么难吃。”
不料这话正好被她身旁的庖人听去,立马高声大嚷:“这小子是谁领进来的!懂不懂规矩!不想干就给我滚!”
叫嚷声惊动不少人,连副庖长都被吸引了来,喝问道:“怎么了,吵什么吵。”
庖人指着唐小荷:“王头儿来得正好,这小子张狂得很,竟敢说咱们御膳房的饭难吃!”
那姓王的庖长打量一遍唐小荷,沉下脸道:“有这回事?”
唐小荷原本还想解释解释,但见这些人对自己这般不客气,干脆也没好气道:“难吃就是难吃,说实话不用砍头吧?”
姓王的脸色一黑,冷笑道:“你一个小杂役,懂什么好吃难吃,这里随便拎出道菜都够买你一条命了,你也配张口去评。”
唐小荷哼了声,丝毫不惧道:“那也是贵在食材,不是贵在手艺,不是我吹,我就算随意捡两片菜叶子,做出来都比你们手里的山珍海味好吃。”
话一说出去唐小荷就后悔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心想这要是碰上个有真本事的怎么办,要是他们真的只给我两片菜叶子怎么办,不行不行,有些风头还是不能出。
她正要三十六计走为上,出路便被两名庖人堵住了,姓王的在她背后阴恻恻道:“跑什么,御膳房别的没有,菜叶子有的是,你小子话都放出来了,咱们不妨打个堵,今日你若是能把这道菜做出来,能服众,我就把我副庖长的位子让给你坐,你要是做不出来,哼,你就跪在御膳房门口,给我们所有人磕三个响头。”
唐小荷本来都打算当缩头乌龟了,被这话一激,立马撸起袖子叉起腰:“那您就等着让贤吧!”
姓王的又是一笑,没安好心道:“不过先说好,眼下正值饭点,大家都忙着,我至多给你半盏茶的时间,过了时候你若做不出来,可就要愿赌服输了。”
唐小荷转头望了望,在一堆食材中注意到一盆尚未动过的新鲜莼菜,立马计上心头,哼了一声煞是自信:“半盏茶?一个指头的工夫就好了,你们等着瞧便是。”
唐小荷跑到灶台前,借着锅中热气加水下莼菜,莼菜被烫至翠绿,自身苦涩之气尽除,这时她将莼菜盛碗放凉,顺手便想去抓一块火腿肉。
姓王的咳嗽一声:“你自己说的,只用菜叶子即可,不得动荤类。”
唐小荷翻出记白眼:“那我用点菌子总行吧。”
姓王的这回没再吱声。
唐小荷抓了一把不知道叫什么名的菌子,闻了闻觉得味道可以,便切成菌丝下锅焯水,熬出菌汤,加盐调味,接着出锅,直接泼在了装莼菜的碗中。
原本五分熟的莼菜被烫至九分熟,颜色更加翠绿,菌子是地底的鲜,莼菜是水里的鲜,二者相撞,一时间鲜气冲鼻,闻呆了围观庖人,使得他们抓耳挠腮开始想不通,怎么先前便没有人想起过菌汤和莼菜能做在一起?
这道菜不就应该老老实实用高汤来吊吗?
但到这还没完,唐小荷眼尖,又不知从哪抓来一小搓雪白糖霜,在汤面上撒上薄薄一层,接着在众人的注视下,用筷子将糖霜轻轻一拨,糖霜转瞬融化在汤中,与翠绿合二为一,成了汤料的一部分,更使汤色变得更加清亮。
唐小荷扬声道:“都瞧仔细了,这道菜就叫拨雪寻春,你们谁要第一个品尝?”
方才那庖人第一个举手:“我来!”
他摸来只勺子,满脸不服,心想总共就这三步,能做出什么好味道来。
但等他上前舀起一勺碧汤,随着品尝,脸上的表情也逐渐从不服变为震惊,似是不死心,口中的刚咽下去便舀起了第二勺,越尝越停不下来,大有直接抱碗去喝的架势。
姓王的面露嫌弃:“一碗汤而已,至于如此,让我来尝尝。”
他比庖人讲究许多,先舀出两口汤盛至小碗,静静放凉,方开始品尝。
汤一入口,他直接变了脸色。
随后反应与庖人同出一辙,不死心似的又喝了第二口,碗里的喝完又连忙去盛,宛若中邪。
周围人看傻了眼,不懂这区区一碗汤究竟有何乾坤,争先恐后地找来勺子,等不及去尝,生怕晚了抢不到。
唐小荷趁这帮人分汤的工夫,鸟悄儿的便打算开溜,不料刚转身,身后那姓王的便道:“等等!”
唐小荷顿住脚步,转身无奈地舒口气道:“怎样,还要我给你们磕头啊?”
未曾想那姓王的竟是径直上前,抬手对她深躬一礼,恭恭敬敬道:“鄙人王大于,方才有眼不识泰山,对小兄弟多有得罪,还望小兄弟莫要放到心上。”
唐小荷摆手:“不必不必,我没那么小心眼,你放心,我也不跟你抢这个副庖长,我还有事儿呢,我得去找我家大人,对了,你知道大理寺宋大人现在何处吗?”
三言两语,唐小荷将自己姓甚名谁,是何身份,如何随宋大青天入宫断案,又如何在宫中迷路,误入御膳房,全都说了一遍。
王大于得知唐小荷的身份,瞠目结舌半天没缓过来,结结巴巴道:“大理寺果然人杰地灵,不仅出个包公在世的宋大人,连公厨都这般不同凡响,真是羡煞旁人。”
唐小荷这会儿倒没了先前的狂妄,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也只是摇摇头道:“惭愧惭愧,王庖长言重了,既然你不知道他在哪,那我就先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王大于紧拧眉头,似是无比纠结,见唐小荷要走,连忙出声道:“以小兄弟的本领,完全可以胜任宫中御厨,我王大于没什么大能耐,引进个新人还是够格的,小兄弟可否考虑一二?”
唐小荷十分为难:“不是我不愿意,主要我的工期还没过呢,这时候走人得赔钱。”
王大于:“御膳房可以给你出钱!”
唐小荷仍是为难:“宋大人可不见得能同意呢。”
王大于:“我让庖长亲自跟他谈!”
唐小荷略是为难:“在大理寺,膳堂大小都是我说了算,到了你们这……”
王大于:“你来了这里也是你说了算!别说庖长副庖长,金菜刀对你来说都绰绰有余!小兄弟如此年轻便有这等造诣,唯有进御膳房,方算不不负此生,不负这身本领啊!”
唐小荷一听到“金菜刀”,两眼顿时放光,不自觉地点点头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
不负此生不负本领,那就只能负宋鹤卿了。
同时间,此时此刻的御书房。
宋鹤卿正冲龙椅上那位滔滔不绝地分析案件内幕,忽然打了个喷嚏,内心随之腾起莫大不祥的预感。
他愣了下,心道不好,肯定是唐小荷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你媳妇没出事,是你要被踹了
第111章 挨揍
◎金钩吻◎
宋鹤卿刚刚失神, 便听耳边响起徐徐一句:“宋爱卿在想什么?”
他瞬间反应过来,起身对那龙椅上的帝王一揖,道:“臣想到眼下案情波云诡谲, 最是不可懈怠, 臣既与陛下详说完毕,该当早早回到饮香斋,看能不能再寻到些蛛丝马迹, 好今早破案。”
天子沉吟,片刻后道:“人乃肉体凡胎,有累有乏,案子要紧, 身体更为要紧,宋爱卿不必急于这一时, 且留下陪朕用完午膳再说。”
宋鹤卿再是十万个不情愿,也没不识相到连陪皇帝老子吃顿饭都不乐意, 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心中越发焦灼,担心唐小荷的处境。
少顷,太监传膳。
佳肴美馔琳琅满目, 宋鹤卿却实在没什么胃口, 天子看出,便道:“可是饭菜寡淡,不合宋爱卿心意?”
宋鹤卿忙拱手:“微臣惶恐,御书房饭菜乃为天下之最, 臣能陪陛下用膳, 深感受宠若惊, 便一时有些拘谨, 愿请陛下责怪。”
天子道:“这有什么好责怪的,众口难调,朕的口味本就不是你们所有人的口味。再者,朕听说你们大理寺有个叫唐小荷的公厨,做出的饭菜冠绝京城,与宫中御厨不相上下,宋爱卿得此佳庖,口味自当被养得刁了些。”
宋鹤卿听到唐小荷的名字,心一惊,思绪绕了一圈,道:“陛下言重,那唐小荷尚且年少,不过是个认得锅铲的顽童罢了,微臣口重,他又祖籍巴蜀,故与臣的口味不谋而合,若单说厨艺,怎能望御厨项背。”
天子笑了笑,用食不语,片刻后道:“在朕年轻还是太子的时候,也曾微服私访去过巴蜀,只记得那边的路极为难走,女子性情泼辣飒爽,不比中原女子温润,却别有毓秀。他们那边还有种米粉,好像是叫什么……开元米粉,来历悠久,可追溯到东汉末年,口味鲜香,极辣极麻,实在令朕吃它不消。可这么多年过去,朕又总回想起它来,像在想念一位许久不见,脾气锐利的故友。”
宋鹤卿听着天子娓娓道来,思绪逐渐沉浸,仿佛也看到了巴蜀连绵群山,蜿蜒蜀道,少男少女穿梭山中,肩背箩筐,口唱山歌,灵气逼人。
那里是唐小荷生长的地方。
“可惜啊——”忽来一声感慨,将宋鹤卿拉回现实。
天子舀起一勺淡而无味的滋补参汤,继续道:“恐怕此后再无机会,褐裘白马的走上一遭了。”
宋鹤卿本想宽慰,后来发现违心的话还是难说。
在其位司其职,百姓如此,群臣如此,天子更当如此,既坐在了那个位子上,便该担起应有的职责,那些不值一提的怅然与遗憾,也只能沦为茶余饭后的消遣,无足轻重。
所以比起那些,更令宋鹤卿纳闷的,是陛下对丽嫔之死的态度。
正值圣宠的妃嫔一尸两命,再是冷静克己的帝王,在这时也该沉痛不能自持才对,怎会这般云淡风轻地同臣子用膳,甚至闲说往事。
要知道,丽嫔可不是死了十日八日,她昨晚才暴毙,距今不过过去八九个时辰。
宋鹤卿感到股难言的古怪,脑海中有什么东西闪过,却又怎么都抓不住,只恨不能三两口将盘中吃食解决,好赶紧回去继续查案。
傍晚时分,宋鹤卿总算出了御书房,原本想去饮香斋,待到分叉路,腿脚却又不听使唤,变成直奔住处。
他回去找了一圈唐小荷,没找到,再三追问下,那小太监才噗通一跪,扇着自己巴掌,说自己早上去小膳堂吃了个早点,还没来得及将话交代出去,回来人便没有了,怎么找都没找到,放门口的饭也没见动。
宋鹤卿听完心急如焚,顾不得教训这太监,冲出殿门便要去寻人,未料他脚刚迈出门槛,便迎面撞上了慢悠悠回来的唐小荷。
唐小荷嘴里嚼着花生糖,怀抱一根长甘蔗,手里拎着食盒,瞧着风风火火的宋鹤卿,浑然不觉地问:“你干嘛去?脸色这么差。”
宋鹤卿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但铺天盖地的慌乱转眼又化为恼怒,拧眉反问道:“我干嘛去?我倒想知道你干嘛去了,进宫时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能乱跑?你这是第几次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了?还有你手里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
唐小荷觉得不告而别未免不讲义气,特地放着庖长的位子不做回来继续当她的小厨子,本来是抱着邀功的心态来的,未料到了劈头盖脸先挨一顿说,委屈劲和倔劲同时上来,气得将甘蔗一扔道:“我爱去哪去哪,你管得着吗?反正腿长在我身上,我去哪不行?我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你了,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不能过就散伙!”
宋鹤卿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气得吐息直颤,冷笑道:“行啊你,果然你到现在还是惦记着离开我,长本事了,翅膀硬了,我大理寺地方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了是吗?”
唐小荷急了,脖子一抬理直气壮道:“是啊!我本来进京就是要当大厨的,要不是因为你,我现在八成都在御膳房任职了,怎么会窝在你大理寺那小小膳堂里,我每天都后悔的要命,倘若上天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绝对不要再进大理寺,更不要和你认识!”
宋鹤卿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憋死过去,额头青筋直跳,手指着唐小荷,难以置信地道:“你……你再说一遍,你不要什么?”
唐小荷扬高声音:“再说一百遍我意思也不会变,我就是不要进大理寺,不要和你认识!”
宋鹤卿气到步伐踉跄,嘴里发笑,笑声极低极冷,点着头道:“好,好,看来我真是对你太好了,都让你忘了你小子是几斤几两了,唐小荷你给我等着,你看我今日能否再饶了你。”
唐小荷被他眼中流露的狠意吓到,这才反省自己是否将话说太重了。
但道歉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她瞥了眼自己离门的距离,食盒又一扔,撒丫子便要开溜。
宋鹤卿比她速度快得多,捡起甘蔗扬长手臂一横,生生将唐小荷挡在了半道上,接着甘蔗一收,唐小荷被迫后退,被他一把摁在了怀中,又单手扛了起来,直奔床榻。
唐小荷脑子一嗡,心想完了,今日这顿揍是免不了了。
她好汉不吃眼前亏,立马对宋鹤卿求起饶来,可宋鹤卿便跟魔怔了似的,根本听不到她嘴里的话,径直将她扔到榻上。
唐小荷疼得直嘶凉气,连忙缩到床榻一角,看着宋鹤卿手里的甘蔗,咽了口唾沫道:“宋鹤……啊不,宋大人,咱们有话好好说,你揍我也行,但是不能用甘蔗,这玩意会出人命的,我还得给我爹娘养老送终呢。”
宋鹤卿怒极反笑,阴恻恻道:“你觉得我是要打你?”
唐小荷眨了下眼,茫然道:“那要不然呢?”
小时候她犯浑,她娘都是把她摁床上揍的,这都到床上了,不挨揍还能挨什么?
宋鹤卿直勾勾盯着她,笑意越来越重,眼中却也越来越冷,令人毛骨悚然,不懂他此刻到底什么意思。
他丢掉甘蔗,伸长手抓住唐小荷脚踝,将她一下拉到身前道:“你觉得我会打你,那我就打你好了。”
唐小荷怕虽怕,但瞧着滚在地上的甘蔗,心想你武器都没了,你拿什么打?
心中猜疑未过,她只觉得头脑眩晕一下,人便已脸朝下被按在了榻上,接着,只听响亮一巴掌——她的后臀火辣辣地发疼。
唐小荷懵了下子,反应过来以后,脸热到快要炸开,搁浅的鱼儿似的使劲扑腾挣扎,扯起嗓子大吼:“宋鹤卿你个王八蛋!士可杀不可辱!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啪。”
又是一巴掌。
宋鹤卿掌心发红,如玉洁白的修长手指亦染红晕,在等掌中麻意褪去的间隙,他盯着唐小荷耳后通红嫩肉,冷淡地启唇说:“你不是以为我会打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