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鹤卿额头沁出薄汗,遍体如遭针刺,眼神清亮如许,却隐隐发抖发乱。
在他面前,九龙戏珠的宝座上,天子目光从容,带着年长者特有的和善与包容,徐徐道:“宋爱卿,有奏而不禀,是要受责罚的。”
“臣,臣……”宋鹤卿启唇欲言,咬字艰难。
短短一夜相隔,他的肉身与精神皆受无上煎熬,肉身尚有他欢喜之人对他相渡,此刻苦海无边,却唯有自渡。
宋鹤卿双目逐有涣散之色,思绪坠于一线狭窄当中,终于坚决道:“臣对丽嫔娘娘遇害一案,已……”
已有眉目。
可后面的关键之处未能说出,殿外忽然传来太监一声尖细长呼——“不好了陛下!岭南又起匪患!知府千里加急,恳请朝廷派兵镇压!”
耳边呼声如雷贯入,宋鹤卿登时清醒,也让他霎时间恍然大悟。
他都知道自己也是这局中一环了,怎就没有反应过来,他之所以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正是因为丽嫔的死既是打压谢氏的开始,也是针对他的一场考验。
很显然,龙椅上的那位想知道,一场江南贬谪,他宋鹤卿究竟有没有长教训,是成了知隐忍,识进退的天子近臣,还是仍为当初那个做事不计后果的愣头青。
第一次他意气用事能落得个贬谪江南,但第二次,第三次呢?
他是人才,可朝廷最不缺人才,朝廷也没少杀人才。
殿外的呼声落下,御书房恢复寂静。
宋鹤卿平心静气,稽首行礼,朗声道:“回陛下,臣对丽嫔娘娘遇害一案,已付诸心血而不见眉目,可见臣不堪此用,愿求陛下另派调查。”
“而眼下匪患再出,臣自请回归兵部,即日带兵,前往镇压。”
作者有话说:
对一个人究竟是爱是恨,离远点就知道了,距离能让人看清很多~
以及我为我上章作话的鲁莽自罚三杯,两章是不可能的,除非一章一万字(那更不可能
第117章 异地
◎白玉臣◎
“滋啦啦。”
油热下五花肉, 浓郁的猪油香在厨房飘散开,整个大理寺都跟着活了过来,吸引来大帮胥吏, 无不是在向唐小荷诉苦, 说她不在的这帮时日,大家伙吃的有多惨多惨云云。
唐小荷正忙切菜,只时不时点点头, 也不说话,神情木讷,与平日模样大相径庭。
多多忙着翻炒肉片,先望了眼唐小荷, 又朝阿祭使了记眼色,阿祭会意, 假装顺口地问道:“哥哥昨晚没睡好吗?”
唐小荷开始没听到,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对阿祭说:“你刚刚说什么?”
阿祭道:“我在问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你看着特别没有精神。”
唐小荷本就心乱如麻,听到“昨晚”,耳边仿佛又出现宋鹤卿急促的粗喘, 又闻道令她羞愤的腥气, 以及掌心里硬而烫的触感,还宛若拥有生命,在她掌心一跳一跳,像充血后的脉搏在起伏。连带此时此刻, 手里的刀把也跟着烫手起来。
唐小荷一把扔掉刀, 慌乱道:“别跟我提昨晚。”
多多道:“那是宋大人惹你不开心了?”
唐小荷捂住耳朵, 整张脸红似火烧:“也别跟我提宋鹤卿!”
厨房里的热气极像那人身上的温度, 她越不去回想,脑海便将那些画面摆到她面前,快将她给逼疯了。
唐小荷感觉再待下去要喘不过气,便跑出了厨房,迫不及待地想将注意转移,结果胥吏们见了她,所问的无非是“少卿大人在哪”,“少卿大人何时回来”,以及“少卿大人近来如何”。
就连何进见到她,张口四个字也是:“少卿大人——”
唐小荷几乎崩溃,厉声斥道:“别再跟我提他了!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
何进呆了下子,不懂她为何是这个反应,挠着头狐疑地说:“小厨是已经知晓少卿大人远赴岭南了吗?”
唐小荷正欲发作,回过神来愣住了,皱紧眉头看向何进道:“你说什么,宋鹤卿怎么了?”
何进:“岭南忽起匪患,消息一到,大人便自请领兵前往岭南镇压,此刻恐怕已经出了宣德门了。”
唐小荷懵了,内心所有焦躁不安与慌乱难耐,在此刻全部化为冰凉,像被人兜头浇了大盆冷水。
她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可怜,也无比可悲。
在她为他二人之间的荒唐事,而感到疯魔崩溃的时候,他宋鹤卿居然一声不吭,拍拍屁股走人了。
他凭什么。
“走了也好。”
唐小荷忍住眼中酸涩,耸了耸肩膀,不以为然地笑道:“省得我整日看见他那张脸就生气,他一走就没人气我了,我也不用三更半夜爬起来给他做夜宵了,一举两得,我乐得清闲。”
她转身欲回厨房,何进在这时又叫住她:“小厨且慢,大人差人交给我一封书信,让我转交给你,喏,信在这呢。”
唐小荷转身欲要接信,手伸出去,内心倔强又在此刻作怪,遂收回手笑了下道:“他有差人送的工夫,不知道自己回来告诉我吗,算了,我不想知道,你自己留着吧。”
何进欲哭无泪,看着唐小荷的背影嚎嚎:“信是给你的啊,我留着算怎么个事儿?我给你放厨房了啊,你忙完别忘了看。”
唐小荷理也没理,回到厨房便开始操劳,做菜煮饭刷锅洗碗,连杂役的活都全包了,从白天到晚上,一言不发,只顾埋头干活。
多多和阿祭都看出来了她的反常,但不敢再问,只在内心默默猜测,宋大人这回到底是怎么惹他们哥哥了。
日沉月升,转眼到夜间子时,杂役下了值,多多阿祭也去睡觉了,厨房只剩下唐小荷一个人。
洗碗盆中传出碗碟相碰的脆响,唐小荷醉心于刷碗,凌乱一天的头脑,总算在此刻得以放空。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刷碗这么有意思。
油汪汪乱七八糟的一大盆碗碟,撒上皂荚粉,用丝瓜瓤蒯干净上面的油污,再过一遍清水,碗便变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未经使用过一般。
人的记忆若也能这样,该有多好。
唐小荷叹口气,将最后一个碗也洗干净,拿擦碗布擦干水分,同其他碗摞在了一起。
她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手,打算吹灯前去休息,但等目光落到灯上,注意到的,反倒是安静放在灯前的书信。
她走过去,将书信捡了起来。
任凭白日心情如何翻涌,此刻静下心来,这在她眼中也不过一封寻常书信,既捡了起来,要做的自然是展开察看。
灯火如豆,照见白纸黑字,字迹清隽。
——小荷,见字如晤,至以为念。
昨夜经过,皆为吾之过错,今夕回想,悔不当初。此经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愿汝重展欢颜,往日莫追。无论禁廷亦或酒楼,汝之去留,皆随心意。
此颂近祺,凌云顿首。
唐小荷眼中凝出晶莹,对信冷笑道:“宋狗官,真不愧是你,一句多余的废话没有。”
“以前我说我要走,你又是吓我又是拿工契威胁我,现在倒好,还皆随我心意,这是打算不管我了?提上裤子不认人,你宋鹤卿真有种,干脆死在岭南不要回来了。”
唐小荷说完这话,怔了一怔,立马往地上“呸呸”啐了好几口,将信仔细收好藏于怀中,抹了下眼睛,吹灯关好门,沐着月色回到了八宝斋。
但这一夜着实过的艰难。
她先是辗转反侧怎么都没有困意,想不通怎么这么巧,偏在这时闹了匪患,宋鹤卿那么一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家伙,怎么会没忙完案子,便自请前去镇压,这太不像他的作风了。
等到好不容易睡着,梦境里却又是昨夜画面。
手好麻,好酸。
掌心本就黏腻无比,还一股接一股弄在她手上,又让她就着那些腥气和湿滑,片刻不停。
她好累,她想歇歇。
察觉到她的倦意,一只滚烫的大手包裹住她的手,不顾她劳累,逼她继续,又快又急,势如狂风暴雨。
掌心从酸麻变得火热刺痛,她真的不行了,索性求饶。
那人听到她的求饶,低头含住了她的耳垂,舔舐碾咬,在她耳边低喘道:“行啊。”
“那就用嘴。”
一道轰雷响起,唐小荷猛地惊醒。
天未亮,耳边大雨倾盆,八宝斋昏暗静谧,除了雨声,便是她尚未从梦中抽离的喘息声。
唐小荷努力平复呼吸,捂住剧烈跳动的心脏,喉中发出似哭似诉的呜咽,低骂道:“宋鹤卿,混蛋……”
在梦里还不放过她。
雨一连下了三日,仍有延绵不休的架势。
大理寺胥吏个个愁眉苦脸,既是因湿漉漉的天气作怪,也是因少卿不在,钱老又年事已高,不得劳累,短短几日便积下了如山高的卷牍,愁都要愁死了。
唯一的安慰,便是膳堂里诱人可口的饭菜。
唐小荷觉得雨天潮湿,三日里做的菜颇为辛辣下饭,好逼出人体内的寒气。
昨日做了尖椒羊肉,今日便做了小炒黄牛肉,炒制时她还往里少加了些番柿,既让牛肉颜色更加红润亮泽,还加了酸头,酸与辣结合到一起,牛肉又嫩滑绵软,一吃便停不下来,极其费馍。
然而做饭的水平再是稳定如常,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唐小荷的心情并不好,以往叽叽喳喳,打个饭都能同人聊半筐的性子,成了个彻彻底底的闷葫芦,半天下来也蹦不出一个字。
大家都只当她也是为天气烦恼,并未多想。
“下一个。”打饭窗口前,她垂着眼眸闷声道。
青年咳嗽一声清了清嗓,郑重其事地说:“来二两红烧香舌。”
唐小荷勺子都伸盆里了,愣了下道:“什么红烧香舌,今日做的是小炒黄牛肉。”
那声音便又道:“那你的舌头被谁叼走了?”
唐小荷总算想起这混不吝的动静是谁,抬起头没好气道:“就你这个蹭饭次数,回头不得给大理寺交个百八十两的银子当饭钱?”
崔群青展扇一笑,道:“本御史这不心下正觉得过意不去,所以特地来大理寺帮钱大人审卷牍吗,小唐啊小唐,你这回可是真度我君子之腹了。”
唐小荷心想度个铲铲,更方便你蹭饭罢了。
她面上虽小有嫌弃,菜却是没少盛,生怕饿着这崔大御史似的。
崔群青趁她打饭的间隙,品着她的脸色,开始问她心情为何不好。
唐小荷懒得细说,只说天热闷的,加上三日来阴雨不断,连个太阳都看不见,能高兴起来就怪了。
崔群青听她这样讲,倒没觉得哪里不对,转脸品着窗外雨色,也跟着犯起愁来,叹气道:“今年雨势的确古怪,北方都是这般架势,南方恐怕更要积涝成灾,偏偏你们宋大人赶在这时候前去剿匪,岭南又地势偏僻,山峦纵横交错,此行恐怕不善呐。”
他凝望雨色半晌,忽然想到饭怎么还没打好,遂回头望去。
只见唐小荷面色惨白,拎着饭勺的手隐隐发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嗓音略颤地道:“你刚刚说……宋鹤卿此行不,不什么?”
作者有话说:
开窍了开窍了孩子要开窍了
第118章 娘亲
◎白玉臣◎
唐小荷浑浑噩噩, 连最后怎么出的膳堂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多多和阿祭把她扶了出来,送回了八宝斋, 说她脸色实在难看, 要她好好休息。
她哪来的心情休息,满脑子都是崔群青那句“此行不善”。
巴蜀算是顶西南的了,她自小在崇山峻岭中长大, 知道南方地势有多刁钻,再赶上雨水不停,路滑难走,在这种情况下作战, 别说凶多吉少,说自寻死路都是轻的。
毕竟匪徒知道山中地势, 晓得如何作战最好,但外地官兵不知道啊, 大雨之下困于深山, 即便是大罗神仙,也难逃束手就擒的命运。
唐小荷越想越后怕,外面的雨声还搅得她心神不宁, 使她忍不住呜呜哭了出声。
她好担心宋鹤卿, 好担心好担心,担心到快疯了,连带着对他的怨愤,和内心不愿面对那晚之事的羞耻, 都在此刻无关痛痒起来。
她真的好担心他。
不知哭了多久, 唐小荷哭累了, 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回没再梦到宋鹤卿,而是梦到了爹娘。
她那耙耳朵的爹,和能动手就绝不吵吵的娘,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想念过他们。
她太不安了,竟已经开始渴望回到父母身边,做回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
窗外,淅沥雨声时大时小。
潮湿雨幕笼罩在京城上空,烟雨暗千家,雨花处处是。
崔群青批了半日案牍,实在乏到不行,心想这大理寺真不是人呆的地方,便趁着天没黑,打算悄悄溜回御史台。
他以扇遮雨,踏着雨水来到东侧门,还没靠近,便听门外衙役冷声道:“找人去京兆府找,来大理寺找什么,这里是断案的地方,不管民里琐事。”
雨声中,一道温温柔柔的妇人声音响起,带着些为难意味,好声好气道:“可我打听过了,我女儿正是在大理寺当差,没有错的。”
衙役道:“一派胡言,我大理寺何曾收过女子,你赶紧带人离开,少在此处妨碍我等,否则休怪我等无情。”
崔群青菩萨心一上来,立马扬声道:“慢着!”
他捋了捋额前两缕仙人须,摇着扇子快步上前,义正词严地说:“身为官府公差,怎能对百姓如此无礼,何况还是对一位这般温柔娴雅的夫人,你们可真是——”
崔群青一眼过去,落到三名腰佩宽刀的彪头大汉脸上,舌头拐弯不及,险些咬断。
大汉身后,一名妇人身穿莲色锻织掐花对襟外裳,下着凤仙花纹蜀锦裙,手持一柄湘色花鸟油纸伞,虽不见脸,依然可见娉婷袅娜。
她听到动静,转头看了眼,顿时笑意盈盈地款步上前道:“这位公子所言极是,小妇人我千里迢迢上京寻女,历经风险,千辛万苦,怎该得此对待?何况我打听清楚了,我家小女的确身处大理寺中,似乎是在膳堂当差,若非心里有数,怎敢上门叨扰?”
崔群青见这妇人面貌温善,举止可亲,又扫了眼那三名大汉,克制住撒丫子逃跑的冲动,硬着头皮扯出笑意,好声问道:“夫人所言甚是,只不知令千金芳名?”
“唉,那丫头鬼精鬼精的,大抵不会用自己的本名,我与公子细说她的长相,公子看可有其人便是。”
少顷,八宝斋的门被敲了开。
唐小荷没睡好便被吵醒,浑身怨气比鬼还冲,开门见是崔群青,更加没好气,阴沉沉道:“找我干嘛。”
崔群青摸着下巴,眉头紧锁,一副很想不通的样子,闻言问道:“膳堂的帮工除了多多以外,还有其他姑娘吗?”
唐小荷面无表情地摇头:“没了,有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