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淋着雨迎着风, 心里就一个念头——不可能的。
她才不信何进的话, 她要去找钱大人,她要问清楚,问宋鹤卿到底怎么回事,他武功那么好, 怎么会坠入深涧, 那么多人, 怎么别人没事, 偏他出事了,她不相信,肯定是假的,宋鹤卿肯定好好的。
然而待她跑到钱善见的书房外,还没进去,便听到里面传来崔群青一声喝问——“这不应该啊!”
“他的身手我是知道的,纵然赶上垮山,形势再是凶险,谁人都有可能掉下去,偏他不能掉下去,再说掉下去之后呢?究竟是死是活倒是给句话啊?只说人没了,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算是怎么个意思?”
钱善见叹息道:“我问过了,当时是一名士卒粗心大意,靠了崖边走,垮山时一只脚直接踩空了,凌云过去拉了一把,把人推到了安全之处,自己却失足滑了下去。”
“而那山涧深不见底,又兼雨水不断,上面的人根本下不去,所以不好定夺凌云究竟是死是活。”
唐小荷隔门听着,眼前险些又是一黑,脑海里浮现过往与宋鹤卿相处的一幕幕,只觉得喘不过气,心口抽痛至极。
她扶着门慢慢蹲了下去,感觉周身寒冷异常,便抱住了自己,喃喃自语道:“不会的,不会的,不是还没找到吗,既然没找到,就说明他很有可能还活着,不会的……”
她一遍遍说着“不会的”,眼泪却从眼眶不断汹涌而出,抱住自己的手不断收紧,直至崩溃到泣不成声。
夜晚子时三刻,即便再是悲伤,大理寺众人也都睡下了。
唐小荷整理好行装,出了八宝斋,只身一人到了大理寺的后门。
后门门前,刘雨花手持一根擀面杖,两眼直勾勾瞥着唐小荷,压抑着火气道:“三更半夜,你娃儿不好好睡觉,打算上哪摆龙门阵子切?”
唐小荷见事已至此,干脆也不再装了,面无表情地摆明道:“我要去岭南,找宋鹤卿。”
刘雨花瞬时恼了,柳眉一挑不悦道:“你当是回自个老家你还说去就去,你晓得岭南离京城有多远伐?去那里一趟够到巴蜀一个来回的了,你脑壳被门夹了?”
唐小荷铁了心,语气甚是冷硬:“我就是要去,今日别说你拦我,就是皇帝老子过来拦我,我也要去。”
刘雨花见她这样,气得浑身直哆嗦,擀面杖抬起来又落下,最终将擀面杖一摔,蹲下垂泪道:“你娃儿说话跟放屁一样,原本说好了要跟我回去,现在倒好,不仅不回去,还要去什么儿球岭南,你非得要气死我才罢休是吗?”
唐小荷原本是抱着大不了闹翻的心的,但刘雨花一哭,她当即便受不了了,赶紧过去抱住了刘雨花,自己也跟着落泪,哽咽地道歉道:“我错了娘,我当时不该跟你把话说那么早的,但是我也说过了的啊,我想要再见宋鹤卿一面再回去,现在我还没见到他,我不甘心。”
刘雨花更加痛心,推搡着她道:“那宋鹤卿到底是长了三只眼睛还是八条爪爪,你啷个就该这么着迷他,为了他连爹娘都不要了!”
唐小荷越发抱紧了刘雨花,泪如雨下道:“我要得!谁说我不要得!但是娘,我……我觉得你可能是说对了,我真的有点喜欢他。”
刘雨花愣了,抬眼看向女儿:“你说撒子?”
唐小荷彻底绷不住,一头栽刘雨花怀中,大哭道:“娘,我喜欢他!我想找到他,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开心了,我要去找他,娘,我喜欢他,我真的喜欢他。”
刘雨花沉浸在震惊中,久未回神,没想到自己铁棒锤一般个闺女,居然真的有为情开窍的一天,而且来势如此凶猛。
她有点不知是哭还是笑了,毕竟天下哪有少女不怀春,娃儿这样,说明长大了,成人了,不用成日担心脑壳是榆木疙瘩做的了。
但她也是真的不放心啊,那宋鹤卿咋个听咋个不靠谱啊,现在还是死是活不知道,即便是活着,姑娘以后若是跟定了他,那不有得苦头吃了?
刘雨花短瞬间感慨良多,甚至连自己外孙孙叫什么名都想好了,回过神来,她轻轻拍了下女儿的肩道:“娘再问你一句,你是真喜欢那个姓宋的?”
唐小荷点头不停,哽咽到说不出话。
刘雨花叹了口气,认命道:“我知道你这狗脾气,跟我年轻时候一个死德行,不到黄河不死心,即便今晚将你拦下,你明晚照样偷跑。这样吧,你我约法三章,你若是答应了,今夜我便不拦你。”
唐小荷点头如捣蒜:“娘你尽管开口。”
刘雨花道:“第一件,你走可以,但是你那三位叔叔你必须带上,岭南那边可不比京城,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别说找那个宋鹤卿,半路上就被歹人送去见你奶了。”
唐小荷自然应下。
刘雨花又道:“第二件,假如那个宋鹤卿当真没命了,你不准跟我作死,老实跟我回家,安安分分当你的新嫁娘,等着嫁给狗娃子。”
唐小荷沉了沉心,咬牙答应。
刘雨花长舒一口气,再道:“最后一件,倘若那个宋鹤卿还活着,你二人若情投意合,不准藏着掖着,先把他带回来见我,我觉得可以,再带他去见你爹,你爹觉得可以,你二人才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若是胆敢私定终身……”
刘雨花语气一寒,阴恻恻道:“那我可就要收回我不会棒打鸳鸯那句话了。”
唐小荷打了个寒颤,连忙应声:“娘你放心,我绝对不会!”
刘雨花点点头,这才算勉强满意。
之后便是连夜打点行装,带上人手,找好车马,忙了大半宿,总算在天亮时分得以启程上路。
大理寺门口,母女分别,刘雨花交代了好些话,直到太阳都要出来了,方用帕子擦了下眼角道:“罢了,为娘不耽误你去找心上人了,快去吧,是人是鬼的,好歹算是了结你一桩心事。”
唐小荷再是急着去找宋鹤卿,与亲娘分别也难免感伤,上马车前,抓着刘雨花的手久久不愿松,红着眼眶道:“娘,你在这好好的,一定等我回来找你。”
刘雨花笑道:“不担心你自己,倒担心起老娘来了?放心吧,我权当到京城玩儿来了,正好领略下京城人牌技如何,看看能不能赢个宅子回去。”
唐小荷破涕为笑,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马车。
就在启程之际,大理寺里又冲出一道怀揣包袱的身影,压着声音嚷嚷:“稍等!可否容在下搭个便车!”
唐小荷将头探出帘外,看到人后皱眉道:“崔御史?你也要和我一块去吗?你和钱大人打了招呼没有,擅离职守回来是要挨罚的。”
不过很显然,没什么人把她的话当回事。
因为在崔群青赶到的那刻,她那深谙礼尚往来的娘便已款款迎了上去,说是没有他崔大御史,闺女也不会这么快找着,这点小事有何难办,尽管上车同行,她正愁闺女在外无人看管,有崔御史这般谨慎牢靠的人在,她这做娘的也能安心许多。
崔群青得了便宜还挨夸,乐得合不拢嘴,上车以后看一眼唐小荷,再看一眼外面的夫人,再看唐小荷,再看夫人。
唐小荷白他一眼:“你看锤子?”
崔群青咂舌摇头:“没什么,只是难以想象,你居然是你娘亲生的。”
不多时,马车内传出哀嚎痛呼之声,并伴随急切求饶。
……
一行人迎风沐雨,路上片刻未歇,总算在次月中旬,赶到了岭南事发之地。
垮山之后,官道崩坏,山路受阻,唐小荷随崔群青爬了一天一夜的山,总算到了宋鹤卿坠入的深涧上面。
白日下,只见偌大山涧深不见底,漆黑幽暗,仅是稍稍靠近,便足以感受到刺骨寒气。
唐小荷不顾劝阻,抓着绳索随三位叔叔一块到了下面,到下面后,发现底下竟是一条湍急暗河,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周遭寸草不生,更别提活人迹象。
她回到崖上,大哭了一场,连崔群青都劝她回老家嫁人了,她却咬牙不应,先是自己动手做了竹筏,又带着竹筏再度下了深涧,在三位叔叔的保护下,踩着竹筏随河漂流,飘了足有两三个时辰,总算出深涧,见了日光。
谁能想到,如此一条凶险的暗河,尽头竟不过是摊浅浅溪流,周遭梯田环绕,鸟语花香。
唐小荷再度大哭了一场,这回是高兴的,因为她相信宋鹤卿肯定没死,他肯定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至于那个安全的地方在哪,她就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重逢加掉马~
本来这段原定情节是老宋失踪以后谢老头找了个和他长一模一样的人顶上,案名叫“真假少卿”,感觉挺精彩,但引不出下个案子,嫌拖沓所以也砍掉了,回头跟你们理一下我都砍掉了多少线
第121章 掉马
◎白玉臣◎
雨后初晴, 江南漫长的梅雨季总算有消停的架势。
经一番风雨洗涤,白家园林中的花草树木焕然一新,亭台水榭, 楼阁连廊, 皆映在茂林修竹之中,悠扬笛声流连于树梢间,与婉转莺啼相呼应, 二者合二为一,犹如世外仙乐,点缀在如画般的景色上。
大清早,残雨垂檐, 与谁同坐亭颇为热闹,桌上摆了两碗快吃完的糖粥, 一碗尚未动的绉纱馄饨,一碟桂花糕, 一碟鲜猪肉生煎包, 一碟蟹黄酥,另有小点若干,不计其数。
白玉隐刚朝桂花糕伸出筷子, 便听自家那不省心的老爷子沉吟道:“藏之啊, 我问你,莫羡三春桃与李,桂花成实向秋荣。这诗是何人所作?”
白玉隐轻舒口气,心想又来了, 遂道:“此诗出自刘禹锡的答乐天所寄咏怀, 且释其枯树之叹。”
白老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白玉隐也松了口气。
正当他准备再下筷子的时候, 老爷子又道:“藏之啊,刘禹锡有篇极有名的骈体铭文,叫什么来着?”
白玉隐又舒口气,耐着性子道:“陋室铭,全篇八十一字,其中最为有名的,当属那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白老爷子又道:“因何所作?”
白玉隐答:“任职时遭贬谪,被贬到徽州做官,当地知县故意刁难他,将原本分给他的好房子换成破房子,又把破房子换成没斗大的小房子,想让诗人难堪。但诗人非但不觉怨愤,反而作下铭文刻在门口,以此作为回击,逐渐传为佳话。”
白老爷子赞叹道:“不错,这说明啊,做人无论何时何境,最重要的便是个宠辱不惊,若能做到境随心变,便已是人中龙凤了。”
白玉隐认了命,将筷子收回,不再想吃桂花糕,改去夹生煎包。
白老爷子这时又道:“藏之啊,你可知这生煎包——”
白玉隐忍无可忍,朝着身后那道卧栏吹笛的人道:“大哥!你能不能回你自己的住处住啊!”
受够了,真是受够了,自从这家伙回家,他在哪老爷子便在哪,偏偏偌大个宅子,他不回自己的住处也不去别的地方,就赖上了渔隐堂的偏房,老爷子想陪大孙子,便也泡在渔隐堂,偏他爷俩之间还没什么话说,便苦了夹在中间的那个。
他白玉隐便是夹在中间的那个。
仔细想来,他已有多少时日没好好吃顿饭了,简直可恶!
控诉声落下,笛声停滞。
清风碧影中,墨发轻袍的身影总算出声,却也不过清冷简短的一句:“您别逗他了。”
白老爷子轻嗤一声,对白玉隐抬了抬手,示意他先下去。
白玉隐自然如释重负,忙不迭便逃了,头都不敢回。
白老爷子喝了口糖粥,起身走向那身影道:“我若不逗逗小隐子,你能开这个金口?到家这么久了,成日跟个锯嘴葫芦一样,也不说为何回来,也不讲发生了什么,我还是托人打听,才知道大理寺宋大人居然死在岭南了,跟我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个回事。”
宋鹤卿收笛阖眼,毫无波澜地道:“我在岭南剿匪时,从匪徒嘴里打听到了当年那几个匪首的下落,顶着朝廷给的身份,不方便我行动。”
白老爷子甚是吃惊,他以为孙子假死之后便直接回家了,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种内幕,想到这些年的未了夙愿,声音当即便有些发颤,问他:“结果如何?”
宋鹤卿道:“解决了两个,还有一个暂且下落不明,已经派人去查了。”
白老爷子连连点头,咬字用力道:“查,使劲查,这些年我总梦到你爹,却一次未梦到过你娘,我就在想,你娘多半还是活着的,只是不知被那帮歹人带到哪里去了,有线索就好,有线索就好。”
白老爷子眼眶通红,终是难以隐忍,动手抹起泪来。
宋鹤卿睁眼看向爷爷,历来冷心冷肺个人,此时眼里亦有难言悲怆,但声音依旧平静,淡淡劝慰道:“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点眉目,该高兴才是。”
白老爷子吸了下鼻子,忍住眼泪道:“臣儿说得是,是该高兴的,爷爷不掉泪了,人长了岁数若掉眼泪,该对小的运势不好,我得让你们一个个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白老爷子抹干净泪,头脑便又清晰过来了,看着宋鹤卿道:“不过你的脾气爷爷还是知道的,若只是为了找那几个畜生,你忙完便该现身回京才对,怎么想起回家来了?”
宋鹤卿未回答,垂眸重新看向亭外景色。
白老爷子察觉到孙子不同寻常,小心追问道:“究竟怎么了,可是朝中有人惹你不快了?”
宋鹤卿道:“和官场上的人没关系,是我自己。”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语气带了丝明显的复杂,略有迟疑地说:“我近来脑子很乱,便想归隐一段时日,先将思绪理清。”
“乱?”白老爷子感到困惑,“怎么个乱法儿?是夜不能寐的那种乱,还是心有千千结的那种乱,还是抓心挠肝,百思不得其解的那种乱?”
宋鹤卿又无奈又想笑,解释道:“爷爷别猜了,都不是。”
他嘴硬,他都是。
他既夜不能寐,又心有千结,又抓心挠肝,百思不得其解。
归根究底,不过是想不通,老天为何会将一个不可能的人送到他身边,搅乱他的心境,又厌他如敝履。
宋鹤卿再度阖眼,努力不去回想唐小荷那张莹白灵动的面孔,强压下心头强烈的思念。
白老爷子怎知孙子实则是在为情所困,还煞有介事地安慰道:“你啊,就是朋友少,太闷了,心里又爱藏事情,所以才想得多。你也该向玉隐学学,别的没有就朋友多。当然了,也不能胡乱结交,和你上回一并来的那位崔御史便很好,人开朗,性子也和善,还没那些世家公子的架子,以后要常和这样的人走动。”
宋鹤卿冷嗤一声,懒懒道:“走动?爷爷你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个下落不明的死人,如何与其走动?他崔大御史纵然察觉出其中蹊跷,估计想破头脑,也找不到这来。”
话音刚落,只听亭下传来一声震耳发聩的——“宋鹤卿!”
宋鹤卿心一咯噔,转头望去,只见蓬头垢面一男子站在园中小径,两眼通红,咬牙切齿,大有将他剥皮抽筋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