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咦,衣服怎么还在手里?”荷花怕见到谢淮序,就在院外等她。
宝儿把手里的托盘推给荷花:“我不敢去,还是你去吧。”
荷花的头摇成拨浪鼓:“不成不成,我也不敢呐。”
宝儿气结,嘟着嘴气鼓鼓:“你最没用了!”
“不如交给我?”
宝儿荷花一惊,转身过去,是刚刚一直在谢淮序身侧的男人正含笑看着她们。
南宋奉命将屋子里的花拿出来,就见到急忙离开的宝儿,背影还有些落寞可怜。
宝儿愣了一瞬,顿时如临大赦般地交了上去:“那就劳烦你了,你真是个好人。”
盈盈荡漾开的笑容,露出一排雪白的贝齿,像是开在云巅的牡丹,娇俏灿烂,纯洁无瑕。
***
第二日雨停了,吊唁会上,宝儿跪在家属席上,眼见着厅外的亲朋好友比预期中多的多,再看那些来吊唁的亲朋无一不到谢淮序跟前走一走,多做寒暄,宝儿顿时明白了。
宝儿是谢大老爷填房带过来的女儿,即便她规规矩矩跪着,也没人会理会她,在她这里行一行慰问礼。
站在她身侧的谢淮序虽然没有跪下答谢,但到底还是给面子地穿了一身孝衣,白色的锦服没有温和他的气质,反倒更添了一番世外高洁的清华之气。
宝儿此时也想说一句别人对她说的话:好看的人真是穿什么都万众瞩目。
这句话她脸皮薄觉得言之太过,不敢领受,放在谢淮序身上又觉得不够。
明明一场丧礼,却在谢淮序冷漠回应所有人时,仿佛是一场臣下拜见之礼。
“宝儿,节哀。”
这是今日来吊唁的人里唯一一个蹲在宝儿面前,满脸愁绪心疼地对着宝儿安慰的人,沈彦希。
隔壁街的秀才郎,年十九,与宝儿从小相识,昨日才结束了乡试。
宝儿心里流过一阵暖流,原本一直忍着的眼泪滚了下来,晶莹剔透地砸进了沈彦希心里,顿时一揪。
一直目不斜视的谢淮序垂眸暼了过来,在他二人脸上扫了一圈,移过目光淡淡回应来慰问的人。
沈彦希退出灵堂,遥遥望着弱柳扶风的宝儿,身旁的同窗却已经看向了宝儿身侧长身玉立的谢淮序。
“听说那人是谢家早年离家的大公子,真有气势,你瞧瞧那些来吊唁的人个个藏不住的奉承嘴脸。”
沈彦希听着也看向了谢淮序,他自始至终一脸冷漠,可那些来客却不觉得有被冒犯而露出一丝不高兴的模样,他想,这大概就是权势高位赋予谢淮序的气势,让他由内而外都充斥着距离感的压迫,让人忍不住俯首。
“你也不必羡慕,将来你状元及第,一步一步走上去,也能这般一览众山小。”同窗低声说笑。
沈彦希微微皱眉,冷然回应:“谁羡慕了?”
同窗见他不承认,知道他的清高脾气,也不再多言。
忽然,一阵高调的啼哭声穿破谢府的天空,压过谢府女眷的哭声,震天地冲到了谢老爷的棺木前,嚎啕大哭地拍着棺材,大骂自己是不孝子。
宝儿所有的悲伤都被震飞了!
看着面前哭得比谁都伤心的男子,披麻戴孝的,口口声声自己是“淮序孩儿不孝”,所有人都怔住了。
她怎么忘了!先前阿爹病重时,她就手书一封到京城,希望谢淮序能赶回来,可是十天了,也不见回信,她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就和珍珠翡翠商量着请了专业哭丧的人来代表他。
这都是常理,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这哭丧的人都会自由发挥一些哭词,打听到这谢家大公子一走八年,从未回来,就打定这是个不孝子,哭词也全往自责怒骂上去了......
他哭得全情投人,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氛围已经变了。
宝儿浑身发冷,察觉到身边的气息愈发冷凝 ,只是不敢抬头,但想着这人哭得也没错,他的确八年不曾回府,阿爹都去世了,他也不愿上一炷香,到了这时候,也不愿跪一跪,宝儿顿时气血上涌,正好借别人的嘴骂一骂他。
在哭丧的人哭到“爹啊,把不孝孩儿我一起带走吧!”
身旁的人终于像是忍无可忍地开口了:“你,跟我出来。”
宝儿身子一凛,虽然没有抬头,却明白这句冰冷隐忍的话是对着她说的。
***
“这是你安排的人?”
刚刚那股借人骂骂谢淮序的侥幸和勇气,在此刻,谢淮序冷冷看过来时,宝儿顿时泄了气,她抽了抽嘴角:“不,不是啊......”
她心里发虚,谢淮序垂眸的目光中寒光凌冽,静静地看着她,锐利的几乎要把宝儿看穿,宝儿挫败地垂下头:“对不起,之前我写信到京城告诉你阿爹的病情,可是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不想阿爹的灵堂上没有儿子哭丧......”
“以后别做这么无聊的事。”谢淮序冷冷甩下这句话打断了宝儿还在继续的解释,面无表情从她身旁走过。
宝儿身子一震,这些天的委屈,阿爹的离世,谢淮序的无情,全都汇聚成她的愤怒,冲上了脑门,她的胆气也随之上来了,动作已经先于脑子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怎么会是无聊的事!那也是你的阿爹!你难道一点都不伤心吗?连为他哭一哭都不行吗?阿爹一直在念着你,他一直......”
“哦?”谢淮序侧首漫不经心地扬起了音调,这一个字的音节随着他微扬的声音更加冰凉,缓缓睨过来的目光让她背脊发凉。
“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我指望他在我母亲灵堂上哭一哭时,他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地传来,宝儿面色一僵,晃神间,谢淮序已经倾身逼近,强大冷凝的气场包裹着宝儿。
她惊惶害怕又无助的模样,当真和那个女人如出一辙啊。
“他在你母亲身边,哄着你的母亲。”毫无温度毫无情绪的字眼,一个一个冻成了冰锥子,狠狠扎进宝儿的心里。
宝儿面白如纸,满眼盈满了泪水,像是夏日荷叶上饱满的雨珠,轻轻一戳,就会滚落,可她硬是忍着,咬着唇瓣,红嘟嘟水润的唇咬出一层泛白。
可怜又委屈,还倔强。
看来让男人心软的手段,她比她母亲更胜一筹,可惜了,他绝不会因为她的一滴泪而心软,心疼。
绝不会。
谢淮序拂过袖子,宝儿只觉得身子一轻,受力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宝儿吃痛低呼一声。
谢淮序站住了脚,他挺拔的背影像是一座冰山。
“待会出殡,你可以尽情地哭一哭,以表你们父女情深。”他头也未回,极尽讽刺。
作者有话说:
话说的太满容易打脸哦!
第3章 送汤
◎。◎
谢家是凤凰城的大家族,葬礼自然也是极尽隆重的,白花花的队伍几乎沾满了大半个长街,哀乐奏响天际,浩浩荡荡出了城。
谢家祖坟地已经挖好了棺材坑,随着一声“哀呼”,冥纸满天翻飞,哀乐再起,棺材被抬进了土坑。
所有在场的人,不管是真心还是为了做给谢淮序看,哪个不是极尽哀思,流着凄惨之泪,看着入土的棺材,谢老二老三夫妇更是哀嚎一片,直追着棺材而去,呜呼:“大哥,大哥!”
一时哭声震天。
唯有谢淮序面无表情看着即将封土的棺材,神色阴沉,然后侧首看向了一旁的宝儿。
所有震天的哭声中,唯独没有听到她的哭声,他以为她在小声哭泣,可是她却抿紧了唇,哪怕双眼红肿了,小脸也憋红了,她硬是没有掉下一滴泪来,细嫩的小手紧紧攥着手心,能清晰看到她紫青的血管因为她的隐忍映出雪白通透的肌肤来,微微颤抖。
是因为他的讽刺吗?在跟他较劲?
谢淮序目中尽是冷意不屑。
小舟抽搭着揪住宝儿的裙摆,抬起泪痕满面的小脸,哭腔道:“姐姐,爹爹是去陪娘亲了对不对?娘亲一个人怕黑,很孤单的,所以爹爹去陪她了对不对?”
小舟说的“娘亲”自然不是谢淮序的母亲,而是叶宝儿的娘亲,小团子是叶宝儿的母亲嫁给谢老爷后生的孩子。
宝儿本是满心哀伤,忍得心都在抽抽的疼,此时听到小舟童言无忌的话,她吓得蹲下身,紧紧捂住了他的嘴,背脊发寒地转过脸去,直对上谢淮序淬了冰一样的眸子。
她心底一颤,仓惶转了回去,紧紧抱住小舟,心愈发地往下沉,他们已经是谢淮序的眼中钉肉中刺......
之后的解秽酒,俨然成了亲朋好友争相与谢淮序套近乎的机会,一场丧事饭吃得比喜酒还热闹。
小舟哭累了,已经睡着了,宝儿为了躲着谢淮序,坐在床前陪着小舟,他小小的一团,还什么都不懂,可爱的紧......
“宝姑娘。”
珍珠妈妈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拉着宝儿出去,“前院那些人灌着大少爷喝了不少酒,你送些醒酒汤去吧。”
宝儿一听连忙摇头。
珍珠妈妈叹气道:“我知道你怕他,可大少爷人是好的,说些难听点的话,将来你和小哥儿还是要依仗大少爷的,你和大少爷虽无血缘关系,可小哥儿是大少爷的亲兄弟,不如趁此机会,和大少爷修补一下关系,将来你和小哥儿也松快些,不必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这一番话下来,宝儿就松动了,她转头看向床上熟睡的小舟,自从阿爹死后,小舟即便是谢家的少爷,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两房的人压根不把小舟放在眼里。
珍珠妈妈自然是为了他们好的。
“还有那两房的算计,若是有大少爷出面,他们自然不敢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来。”
宝儿心下一惊,为了小舟的将来,也为了她不入地狱,她总是要试试的。顶多被骂一顿,她也习惯了,没什么可怕的。
她站在门口,对着禁闭的门做足了心里建设,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扣响了那扇门。
门里的谢淮序早已发现她站在门外,冷眼看着,直到门响,才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
真对上谢淮序那双凌厉的双眸时,宝儿还是难以抑制地抖了一下,低下头去:“这,这是醒酒汤。”
谢淮序端起汤碗,并不喝,反而看着那碗汤,淡然开口:“你是个聪明人。”
宝儿莫名抬头,见谢淮序的目光从手里的醒酒汤缓缓掀起,直视着她,暗藏神光的凤目冷光粼粼。
“没了那个人的庇护,你如今在谢府的身份尴尬,的确该重新找一个靠山。”
他意有所指,宝儿煞白了脸,她什么都不用解释狡辩,她的脸色就已经告诉谢淮序,他说对了,一股怒意从腹腔涌起,语气更冷:“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接近我,好让你安安稳稳继续过以前的日子?一如当年,你母亲耍过的手段。”
“可惜我不是谢致蕴。”
“我是你妹妹......”她不明白他为何会那样想,想要解释,可是话出口,想起当年他厌恶的眼神,又添了一层心虚害怕,这份心虚溢到了喉咙口,声音颤抖了起来。
“是吗?”他冷嗤一声。
谢淮序极尽伤害着她,却在看到她眼眶湿润,又露出那份娇弱的倔强时,他狠狠将醒酒汤磕在餐盘上,在静谧的夜里,发出刺耳的声响,震动着他们的心。
宝儿被吓得手里一松,餐盘砸地,汤碗碎了七七八八,醒酒汤也溅上谢淮序的衣摆和宝儿的裙摆。
一直在外头查看动静的珍珠翡翠听到声响,赶紧跑了进来“哎呀”一声。
宝儿急忙垂下眸去,敛去眼底的悲伤,急急说道:“我再去盛一碗。”
看着宝儿落荒而逃的背影,谢淮序眉头皱的更紧了,心情更差了:“告诉她,我不喝醒酒汤!”
谢淮序转身进屋,珍珠妈妈道:“您今晚喝了不少酒,老奴特意熬了让宝姑娘送来,不喝明早该头痛了。”
谢淮序站住了脚,转过脸来时:“是你让她送来的?”
珍珠妈妈道:“是啊,大少爷,您也别怪老奴多管闲事,自从您走后,她一直在老爷跟前尽孝,她知道老爷要面子,不肯主动问起您的事,就经常去茶馆打听京城的消息,说给老爷听,还找了各种门路辛苦让京城传您的画像来,一幅旧了,就自己再临摹一幅,给老爷看,她是个惹人疼的姑娘,为着您当年出走的事,她一直很自责。”
“您走得那日,下着好大的雪,她跟着您的马车足足追了好些路,最后摔在雪地里,那时她才七岁,小手小脚都冻僵了摔破了也不哭,只是在说哥哥走了时,才哇地哭了出来。”
“宝姑娘一直打扫着您的院子,给您的院子放鲜花,也是想着您突然回来了,看着心里高兴,让您觉得,老爷一直在想着您,您一直在这个家一样啊。”翡翠妈妈接口道。
“她是那样懂事惹人疼的姑娘。”
谢淮序目色微滞,恢复时已经坐到了书案前,拿起手边的书随意翻开,良久嗤笑一声:“看来她连你们都收服了,很不错。”
他没有给她们解释的机会:“两位妈妈辛苦了,回去歇息吧,明日让小舟来见我。”
珍珠拉着翡翠退了出来。
两人静默良久,深深叹了口气:“大少爷……变得冷漠了许多。”
***
谢淮序看着眼前站着乖巧的谢淮舟,仔细看,他的眉眼和叶宝儿有几分相像,倒是不像他。
小舟眼睛睁得圆滚滚的,亮闪闪的,对这个忽然出现的谢淮序没有一丝惧意,反倒是充满了好奇和崇拜。
“你真的是我的哥哥吗?我在京城做大官的哥哥?”小奶音兴奋极了。
谢淮序坐在罗汉床上,手闲适地搁在小几上,对于他的形容淡淡应了一声。
听到他的回答,小舟的团子脸又亮了一瞬,吧嗒吧嗒跑到了他的膝边:“哥哥你很厉害对不对,那天你出现,二婶婶他们都不敢吵架了,你这么厉害,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和姐姐了!”
谢淮序微微拧眉:“有人欺负你们?”
小舟耷拉着小脑袋老神在在地深吸了一口气:“就是二婶婶她们嘛,吃饭的时候都不让我和姐姐上主桌,以前爹爹在的时候,都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吃的。”
“哥哥,你会一直住在家里了吗?”小舟忽然想起了这个很重要的事,“以后这个家就是你做主了对不对?以后我和姐姐能上桌吃饭了吗?”
对小舟来说,吃饭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谢淮序没有制止他试图往他身边爬的动作,直到他坐稳,小短腿悬挂在半空中,他才道:“将来我带你去京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去京城?太棒了!”小舟欢呼地跳了起来。
谢淮序皱了下眉:“坐好,没规矩。”
小舟嘻嘻一笑,果然乖乖坐好:“那你跟姐姐说过了吗?”
谢淮序停顿一瞬,在小舟希冀的目光中,缓缓问道:“你希望她也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