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赵庆德自然轻易做不得主。
见银屏不懂这其中门道,颜青棠侃侃而谈地点拨她。
其实这中间的门道,还是她爹曾对她说过几次,说虽如今他只能跟苏州织造打交道,但实际上此人不过是个傀儡,做不得主。
此时的颜青棠,仿佛回到了颜世川没死之前,自信、耀眼、舒展、胸有成竹……这让银屏不禁又是高兴,又是感慨。
“那我们直接回宅子?”
颜青棠:“不,去幽兰巷。”
“幽兰巷?去幽兰巷做什么?”银屏大惊失色,“难道姑娘要去听曲儿?可姑娘在守孝……”
颜青棠赧然,斥她:“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去找人打听消息。”
“……艳香原自苦寒来,小小琼花八瓣开,引得隋王邗上来……”
丝竹袅袅,曲调轻弹,歌女宛转悠扬的小调,荡漾一池清水。
这里是莳花坊,也是苏州最有名的花楼之一。里面姹紫嫣红,百花齐放,做得却不是花的生意,而是男人的生意。
正值下午,莳花坊已经十分热闹了,不同于晚上的喧嚣,白天来花楼的大多是冲着听曲儿而来,因此一进来就听得小调声声。
“今儿我们颜少东家,怎么有空闲来看我?”
女子穿一件大红牡丹的烟霞纱罗衫,散花罗翠水仙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风鬟雾鬓上斜插着一支碧玉瓒凤金钗,娇媚无骨,一笑入艳三分。
颜青棠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好好好,我不逗你了,到底什么事?”苏小乔敛了脸上媚色,正经了不少,在她身边坐下。
“你帮我打听些事。”
颜青棠将要打听的事说了。
“提刑按察副使阮呈玄?你怎会想要打听他的事?”
见她不言,苏小乔瞧了瞧她神色,说:“罢了罢了,我也不问你详细了,看来你是真遇上什么事了。”
要不,也不会守孝期上妓院。
关于颜家家主因故去世的事,苏小乔也知道。
苏州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颜家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家,一些商人们少不得来花楼里寻欢作乐,这里的消息自然灵通。
这也是为何颜青棠会让苏小乔帮忙打听消息的缘故。
见她故做小意儿的模样,颜青棠笑了。
“行了,你不用套我话,我爹是去了,但日子总得过。至于违背守孝期规矩,我爹的性子我知道,他定不会怪我。”
说到这里,她声音黯了下来。
说起颜青棠和苏小乔的交情,那还是几年前,颜青棠正式从她爹手里接了部分生意。
时下但凡谈生意,哪有不喝点小酒,听会小曲儿,叫几个花娘陪着的?
那时的颜青棠虽聪慧过人,到底还年轻、青涩,远远还没有现在的成熟老练。甚至有点小倔强,觉得男子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不就是上花楼,听曲喝酒吗?
别人行,她也行!
颜青棠一向觉得,女子当自立,要想不让人用异样眼光看待,那就不要把自己当做女子。而不是一边顾忌女儿家身份,这不行那也不可,却又觉得旁人用异样目光看你不公平。
苏小乔犹记得,第一次见她,还是个嫩生生的小姑娘,却佯装老练的吩咐她,让她在一旁陪客时机灵点。
说是老练,其实让苏小乔来看就是不自在,紧张,不过出银子的都是大爷,‘大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有这头一回,第二次颜青棠更熟练了,她觉得苏小乔这女子机灵识趣,从那以后也不换人了,每逢要谈生意上花楼,便点苏小乔的牌。
至此两人便熟悉了,还因秉性相投,关系很是不错。
及至后来,苏小乔随着年龄增长,做上了花魁头牌,颜青棠也日益自信老练,游刃有余。
说起来都是感叹。
“其实我今天来找你,还有一事。”
“什么事?”
颜青棠清楚苏小乔的性格,尽量用镇定自若的口吻把事情大致说了说,又道:“我想生个孩子,但我不想成亲。”
苏小乔本来正在吃果子,差点没喷出去。
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把果渣拍掉,又叫了丫鬟翠儿进来收拾。
待翠儿收拾完退下,她也恢复了一贯的镇定,回归柔媚入骨的模样,装得风淡云轻。
“你会有这种想法,我也不奇怪。你啊你,还总说我想法异于常人,其实你才最是离经叛道。”
颜青棠早就尴尬得不行,幸亏苏小乔知道顾全她颜面,也因此她面色怪怪的。
“你少说废话,就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你知道这些事……我不太懂。”
苏小乔嗔了她一眼,美目一转。
“其实这事也简单。”
颜青棠摆出愿闻其详的姿势。
“这世上三条腿儿的□□不好找,两条腿儿的男人满街都是,随便找个男人就能生了。”
难道我就不知道要找男人才能生孩子?
问题是怎么找?
颜青棠瞪她。
苏小乔忙收了随意姿态,咳了一声,正经道:“我说的是真的,女人想要生孩子,可不就得找个男人来帮忙。你只想要孩子,不想要孩子爹,那就找个不会纠缠你的男人。你有钱又有人,等事成后,随便找个地方藏个一年半载,等孩子生下抱回去,就说孩子的爹死了不就行了。”
颜青棠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那我该找个什么样的人?”
本来苏小乔以为颜青棠就是随便说说,见她都问具体了,显然是动真心思了,因此她也认真起来。
她认真地端详了下颜青棠,道:“你长得好,肯定不能找个丑的。我跟你说,同床共枕的男人是个脑满肠肥的,还是个英武俊俏的男子,区别还是很大的。你长得好人又聪明,肯定不能找个蠢的,要找个聪明的才能生下聪明的孩子,这样以后才能继承你颜家的家业。”
她越说越有思路。
“最好找个读书人。最近苏州城里来了许多书生,来参加五月苏州贡院举行的院试,我听说苏公弄、定慧寺附近的客栈都住满了,要不你就去那儿寻一个?”
什么叫要不就去那寻一个?
说的好像露水姻缘一样。
但,可不就是露水姻缘?
之后,颜青棠在回去的路上,还在思索这件事。
去勾引一个男人生孩子,她还从没有做过这等事。尤其是勾引――想到之前苏小乔与她说得那些勾引的法子,她就浑身不自在。
可颜青棠是个务实的人,不自在的同时她又在想其中的好处。
若真能有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不光不用招赘了,主枝那儿的官司也能迎刃而解,一举数得。
还能省去以后许多麻烦事,她再也不用去考虑自己到底要不要嫁人,以后只用安安稳稳做自己的生意,养自己的孩子便好。
好处太大了!
颜青棠蠢蠢欲动。
回去想了一夜,颜青棠还是觉得这个法子百利而无一害。
唯一要想的就是她该怎么去找个男人,怎么去勾引对方生孩子,她大概要放下身段,做许多以前自己没做过的事。
可好处也极大,除了自己的这关不好过。
颜青棠素来是个有决断的人,既然打算去做,便要制定周密的计划。
大致人选范围已经有了,那么该怎么勾引,如何勾引?双方有接触,必然少不得相处,她又该如何去跟一个陌生的男人相处?
对此,颜青棠选择继续求助苏小乔。
论和男人打交道,全天下大概再没有比莳花坊的头牌更有经验。
“一次肯定怀不上,你要做好多次的打算,据说女子一月中有那么几天易受孕,你最好找个大夫问问,如此一来力气才不会浪费在无用处。”
什么叫一次肯定怀不上?
还要多次?
什么叫力气才不会浪费在无用处?
颜青棠难得一副大红脸,却强行忍着,认真听。
“如此一来,少不得有长时间的接触,你最好给自己编个身份。”
“那你觉得编个什么样的身份合适?”
苏小乔道:“肯定要能唬过人的,而且以后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颜青棠认真地想了想。
“你让我去苏公弄附近挑赶考的书生,我想了想这个范围就挺合适,能考上秀才的,蠢不到哪儿去。为了以后省去麻烦,事成后对方最好不会再与我有什么交集,所以要挑个家境贫寒的。最好不是当地人,以后大概率不会再来苏州。”
她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笔墨纸,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家境贫寒,不是当地人。
“你说苏公弄定慧寺附近的客栈都满了,前来赶考必然要住客栈,每逢这时,苏州城里的客栈都比往年贵,许多赶考的书生住不到客栈,都会选择赁民居,或是去寺庙借住。如此一来,我需要一座房子,我作为房主,把房子赁给对方,这样就有了接触的机会。”
她又在纸上写下――
房子,房主。
“可如此一来,就如你所说,我需要一个身份。这个身份要能唬过对方,以及附近住户。”
民居嘛,必然有街坊邻里,一个生人突然出现在这里,到时候恐怕会说漏嘴。
她又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格外加了道横杠,用以注明。
“你觉得丈夫无用却又嫌弃妻子不能生的富家太太如何?”
“……”
“既可解释丈夫不在,又能形成威慑,等事成后我想撵他走,也能以丈夫要回来为由。”
“……”
“他惧于通奸罪名,必然心虚,以后再不敢来找我,就算来找,到时候我肯定也不在了。”
第16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苏小乔见她计划如此‘周密’,甚至连借种成功后如何溜之大吉都想好了,早已是目瞪口呆。
这哪用得着她出什么主意啊?
她自己想得比任何人都周全。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该如何跟男人相处。”
见她目光看来,苏小乔忙道:“这个简单,我安排你在莳花坊当两天洒扫丫头,你多看看就会了。”
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园子。
曲径通幽的青石小路,两侧绿荫婆娑、花草繁茂,奇石假山被绿水环绕,蜿蜒的曲廊、小桥流水,葱郁花木后掩映着几处粉墙黛瓦的精致楼阁。
回廊下,悬挂着几个圆形的红木鸟笼,一个身形消瘦披着靛青色长袍的身影,正背对着喂鸟。
一旁,身穿官服的赵庆德束手站立着。
“你说她主动来找你,想让你帮她把官司压下去?还说对方背后有人撑腰,点明了要尽快结案?而那人是阮呈玄?”
“是。”
“行吧,你先回去。”
赵庆德没有多留,折身下去了。
待他走后,从一旁水榭中走出来一人。
此人大约有五十多岁,身材干瘦,穿一身低调的灰黑色长袍。来了后也没说话,静静地站着。
“你方才都听见了?”喂鸟的人声音懒洋洋的。
来人恭敬道:“照这么说,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喂鸟的人‘嗯’了一声,又笑道:“也不知他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竟提前打听到给吴江知县递话的人是阮呈玄。”
“他大概也清楚处在他这个位置,只能仰仗大人,大人好他便好,大人若不好,他自然也好不了,既然他诚心为大人办事,大人不如就收下他。”
喂鸟的人笑了一声,“我倒不希望他为我办什么事,不如就像现在这样。”
葛宏慎明白他为何这么说,却不好插言,只能不出声。
“这阮呈玄手伸得未免也太长了些,竟把手伸到了颜家去。”喂鸟的人扔下鸟食罐子,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转过身来,“也是事情太巧,竟让他在这种时候跟卢游简搭上了线,倒给周党壮了胆子,胆敢来撸虎须。”
竟是个年纪四十多岁,面容清隽,称得上是仪表堂堂的男子。
正是江南织造严占松。
他显然是个随性肆意的人,只穿了身白色中单,外面披了件袍子,光脚趿着双黑色软底布鞋。
“那大人准备――”
“准备什么?”
严占松笑睨了来人一眼,“最近乃多事之秋,没事不要找事。”
“大人是在说传说中的那位?难道那位真要来苏州?”葛宏慎面色惊疑。
“谁知道呢。”严占松伸了个懒腰,慢悠悠道,“消息是浙江那边传来的,现如今苏州这一亩三分地都知道了,人人自危,最近一个个都乖得很。要不你以为姓阮的会如此含蓄,早该雷霆万钧出手拿下颜家,给我们添堵了。”
“那这颜家――”
“下面缺办事的人,既然颜家还愿意继续办事,那就让她先办着,也免得你该要急了。”
闻言,葛宏慎露出几分局促尴尬之色。
这几分局促尴尬不多不少,正好把严占松逗笑了。
他抬起手指点了点葛宏慎,大笑着离开了。
葛宏慎走出江南织造局,在后门坐上自家的马车。
“四爷,事可成了?”
葛宏慎微微颔首。
说话的人松了口气:“成了就行,若不然……”
这世道从来都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颜家富,但在苏州还有比颜家更富的,那就是江南第一富商葛家。
葛家也是做丝绸生意起家,不过那是许多年以前,后来葛家有些心猿意马,各行各业都有生意。
但终归是祖业,且葛家如今做的这门生意可离不开丝绸,如若上面的颜家真倒了,藏在下面的葛家可就难藏住了。
所以颜家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四爷,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去卞大人的私宅。”
连着几日,每天颜青棠都会来一趟莳花坊,偷偷观察那些花娘如何和男人相处。
苏小乔是头牌,头牌和普通花娘不一样,多以才艺博风头,是动用不上那些普通的笼络男人的手段。
开始颜青棠还会羞涩、难堪,渐渐安之若素,等她能做到面不改色时,苏小乔觉得她可以‘出师’了。
可颜青棠还觉得不够,知道怎么做和会做是两码事,正好她留在苏州等织造局的信儿,倒不急着回盛泽。
这天,一身丫鬟打扮的颜青棠,悄悄从莳花坊后门出来了。
此时的她,哪还有以前的模样,不光肤色涂暗了,还把眉描得又粗又黑,脸上还多了几颗痣,看起来丝毫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