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大袖青袍,坐在木制轮椅上,多年的不良于行,似乎并未击倒他,他面容平和,气质温文,肤色比常人要白一些,因此显得眼眸很深邃。
“棠儿。”
“二舅舅。”
颜青棠行了礼,在舅舅身边的石凳上坐下。
“之前你爹丧事,二舅却没有去奔丧,……”
颜青棠连忙道:“二舅舅,你的情况棠儿知道,爹也知道,他不会怪你的。”
当时没让宋家人去奔丧,是颜青棠和宋文东提前商量好的,就是为了出其不意,杀主枝那群人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二舅舅一到春季,就会诱发咳疾,那阵子正是他一年中最虚弱的时候。
就像此时,明明已入了夏,大家都换了夏衫,二舅还穿着夹衣,腿上搭着薄毯。
“你不怪就好,你这趟来……”
按照俗礼,守孝期是不能到处乱跑的,但颜青棠的情况跟别人不一样,大家都能理解。
但在苏州境内游走也就罢,竟然不惜远赴几百里来了扬州,必然有事。
颜青棠不得不赞叹二舅舅的敏锐。
其实二舅宋文喜是整个宋家最聪明的人,大舅宋文东老练油滑,但若提起脑子还是比起二舅还略差了几筹。
颜青棠知道其实宋家许多事,大舅都是要来问二舅主意的,看似宋家是大舅当家,其实二舅舅才是那个主心骨。
所以她也没瞒着,把最近遭遇的一系列事都说给了二舅舅听,除了借子,其他什么都没瞒着。
“当初就觉得你爹行事有些不对,可这几年宋家也正值多事之秋,我竟不知其中有如此的内情……”
听罢,宋文喜满是唏嘘。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这次来找大舅,就是想让他帮我从中牵线。我记得前几年大舅不是想做海商,曾折腾过一阵?”
提到折腾,连宋文喜都不禁眉间露出笑意。
确实是折腾,瞎折腾。
“那事还是我让他打住的,不知深浅就往里面跳,哪天把宋家葬送进去都不知道……”
说到葬送,宋文喜停顿了一下。
若说宋文东是葬送,那如今又要主动往里跳的颜青棠,又算什么呢?
“你的情况与他不一样,那位钦差大人虽不愿透露真实身份,但对方拿出内侍卫副统领的牌子,应该身份不会低。”
见二舅咳了声,颜青棠忙端过一旁的茶盏。
摸了摸是温的,才端给他。
宋文喜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又道:“两淮的盐政,苏松的丝织,以及沿海的贸易,这其中多少弊政,旁人不知,我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多少能看出些端倪。”
“据说今上早年有疾,对打理政务不是太上心,于是便设下内阁辅政。首辅魏宪乃两朝老臣,是先皇留下的肱股之臣,遂在设立内阁之初便执牛耳之位,把持朝政十多年,颜瀚海那位当阁老的老师,想把他拉下来取而代之并不为奇。”
宋文喜放下茶盏,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点着椅子扶手。
这是他思考时的一贯动作。
“至于太子下江南――据悉这位太子年纪虽轻,但入朝以来,还算励精图治,又是中宫嫡出。”
“今上与皇后伉俪情深,对太子入朝观政,也是持支持态度。太子大抵也是察觉到这几地宿蠹藏奸、蠹民梗政,才会想亲自下江南,一探究竟。”
“只是他此举,心是好的,但未免想得也太过单纯。下面这些官员士绅,又怎是他一个常年待在京中的天潢贵胄,能对付得了的?”
“上下沆瀣一气,扮扮孙子,多演几场戏,便足以蒙蔽他耳目。再不够,还能找出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来让他办。反正不痛不痒,无伤大雅,又能转移这位祖宗的注意力。”
“若其是个酒囊饭袋,保不准这位太子爷还要志得意满,以为自己明察秋毫,当是千古名君。不过,他能想到私下派人前来,还算这位太子不蠢。”
说到这里,宋文喜话音一转。
正在与外甥女分析时事的他,并不知晓不远处树上有个人牙齿都快咬弯了。
好大的胆子!
但静静思索,此人虽狂妄大胆,但其所分析的与他当下面对的局面差不太多。
而颜青棠,早就沉迷于二舅舅所分析的这些时事中。
她做对了,果然应该来一趟宋家。
每当她想做什么事,却拿不定主意,二舅舅总能给她一些指引。
“太子虽位高,也有心,但在这里却势单力薄。可不要小瞧了这些地方官,京中的官员碍于在皇帝老爷脚下,多少要顾忌几分,所以他们行事多含蓄,大多不会动用粗暴手段,多为智取。”
“而这些人身在地方。对上,面对的是索取无度的上峰,对下,面对的是滑如油的胥吏。他们敢下手,心也够狠,真逼急了,把人一杀,随便找个地方埋了,谁也不知是他们干的,反正天高皇帝远,所以太子他们隐藏踪迹是对的。”
“你既决定与他们合作,当知晓他们给不了你多少助力,反而可能因其身份来历,加深了难度。”
说着,宋文喜看了过来。
颜青棠想了想,说:“可舅舅,他们却是我唯一想到的,能助我跳出那个局的第三方。”
“你想得没错,舅舅只是提醒你,行事一定要谨慎,勿要重蹈你爹的覆辙。”宋文喜叮嘱道。
“二舅舅你放心,我方才不是说了,那位大人派了个暗卫来保护我,有他的保护,至少性命无忧。”
宋文喜点了点头。
突然,话音一转:“不过你也并非只有他们这个第三方。”
颜青棠看了过来:“舅舅是说颜瀚海?”
果然外甥女聪明。
宋文喜每每都会感叹,为什么这个外甥女没有生在宋家,若是生在宋家,也许他就不用拖着病躯费心劳力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凡可借力,无需拘于一格。你那日与他见面,没有硬将你父亲之死归咎于他头上,应该就是给自己留了后路。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合作?”
颜青棠深吸一口气。
须臾,才道:“我知道了,舅舅。”
“他大概还会来找你,你自己斟酌。就是苦了你。”明明厌恶,还要与之周旋,要知道这孩子还不到二十。
宋家那些男丁,二十在做什么?
要么吃喝玩乐当纨绔子弟,稍微知道进取的,也不过是守成。
可问题是如今的宋家,看似风光,实则四面漏风,却又被架在火上烤,所以宋家需要的不是守成,而是求变。
“不苦,苦什么?”颜青棠倒是说的坦然,“人只有赢了,才能说后事,与其腹背受敌,不如合纵连横。”
“你能如此想,舅舅就放心了,这也是二舅仅能为你做的。至于牵线?”他顿了顿,“还是让你大舅舅来,他这个人猪朋狗友多,又善钻营,说不定还能真给你钻营出一条线来。”
见二舅舅脸上毫不遮掩对大舅的嫌弃,颜青棠笑弯了眼。
“这话若让大舅听去了,他定要嚷嚷。”
“所以你不能告诉他。”
舅甥俩相视而笑,显然这样也不是第一回。
之后,颜青棠又陪着二舅说了一会儿话,便离开了。
宋文喜坐在原地,一个人静静地晒着太阳。
“求变?也许这变还要应在棠儿身上……”
他无声喃喃,看了看不远处那棵树。
风拂过竹林,竹叶发出沙沙声。
第44章 (二合一)
◎你怎知我在青阳巷养了个书生?◎
二太太曹氏回来时, 见丈夫坐于院中树下,忙上了前来。
先摸了摸他的手,又帮他把薄毯掖了掖, 方看向一旁石桌上的茶。
“棠儿来了?”
“来了, 说了会儿话,就走了。”
曹氏穿一身秋香色对襟夏褂,秋水蓝八幅马面裙, 梳着牡丹头,其上插点翠镶宝赤金分心簪。
她生得圆脸杏眼,面似芙蓉,是个明艳美人儿, 即使现在年纪大了,姿色也不减当年。
“我推你进去。”
小筑里为了方便轮椅行走, 从台阶到门槛,都是专门修葺的。
曹氏一边推着丈夫往里走, 一边与丈夫说闲话。
“这回大嫂看见棠儿, 总算多了几分真心的笑,她还真以为大哥要把巍哥儿入赘到颜家呢……大哥也真是,明明棠儿不会答应的事, 总是要说着刺激大嫂, 弄得每次我都要从中间打圆场……”
宋文喜静静听着闲话,徐徐道:“你不要跟大嫂学,我跟大哥就月嫦一个妹子。她的命比我还不好,早早就去了, 就留下棠儿一个孩子, 棠儿在宋家就是正房嫡出的姑娘。”
不不不, 正房嫡出都不如。
至少宋家有不少嫡出的少爷和姑娘, 但地位都不如颜青棠在二位当家人心里重。没见着巍哥儿也是嫡子吗?还是老小,大哥都舍得把他送出去。
“我当然不会学大嫂,咱们二房子嗣少,也是我没福气,只给你生了两个小子,没能生下个女儿,我可是一直把棠儿都看做亲女儿。”
宋文喜看得出妻子的小心机,不过无伤大雅。
妻子确实不聪明,但笨人也有笨人的福气,像大嫂那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聪明人,聪明倒是聪明了,就是没聪明到正路。
他拍了拍妻子的手,就当他知晓了。
曹氏顺势就抓住他的手,放在手里暖。
“手怎么这么凉,那汤药还是得记着喝,你不要总是我不盯着你,你就不喝药。对了,你晚上想吃什么?”
曹氏向来思维跳跃大,前一刻还在说大嫂,后一刻说他手冷,紧接着就想到要吃什么了。
“随便吃一些……”
“那可不行,你身子刚才好点,还是要吃些好的补补,让我想想晚上给你做点什么吃……”
“都听你的。”
从听风小筑出来,颜青棠回到桐院。
她每次来宋家,都是住在桐院,久了这地方几乎成了她在宋家的固定院子。
颜家的下人也都熟门熟路,颜青棠回来后,素云就端了茶来,又端了一大碗冰镇果子。
红艳艳的樱桃,盛在甜白瓷碗里,上面淋了乳酪,和一些葡萄干、杏仁、花生碎,刚从冰釜里拿出来,还冒着白烟,一看就十分解暑。
宋家乃盐商家,日子过得奢华,夏日里冰敞开了用,都知道表姑娘受宠,每次颜青棠一来,什么好东西都往这里送。
“景护卫呢?”
素云和鸳鸯面面相觑。
“找我做甚?”
随着沙哑的男声,几人只觉得眼前一闪,面前就多了个人。
素云和鸳鸯没怎么见过这种场面,每次景护卫忽然乍现,都会把她们惊得一跳,倒是颜青棠很淡定。
“请你吃果子。”
她指了指那一大碗冰镇果子。
之后不用她说,素云忙去拿了一只甜白瓷的碗,和一根银柄汤匙来。
颜青棠接过来,从碗中分出一半,递给景。
“尝尝吧,吃过了我的果子,以后就不许再捉弄人了。”
景却听岔了话,只听到吃过了她的果子,又见她拿起汤匙,舀起一勺乳酪冰果子。
樱桃红得娇艳,嫩生生的,看着就让人不禁口涎泛滥。
有些冰,她没敢吃一大口,而是用嘴唇抿了一小口。她似乎真的很怕冰,嘴唇都被冻红了,用舌尖试了试,才慢慢含进嘴里。
面具下,景的眼色发暗。
下一刻,他反应迟钝地听到下一句。
捉弄人?捉弄谁?
等回过神,他发现他竟把这话问了出来。
她一眼嗔过来:“你说是谁?”
没人愿意自己做坏事,却被人当面戳穿,尤其为了不让他再捉弄人,她还用果子贿赂他。
一股醋意无端而起,景的嗓音又哑了几分。
“你就这么袒护他?”
“宋巍是我表弟。”
“表弟就让你这么袒护?”
还有说有笑的,还棠棠,巍巍?她究竟有几个好弟弟?
“你……”
下一刻,景消失了。
只留下半碗乳酪冰果子,可怜兮兮地被扔在桌上。
他这是怎么了?
颜青棠眨了眨眼,不禁有些头疼。
颜青棠以为景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素来如此,有时莫名其妙就生气了,但过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好了。谁知一直等到大舅宋文东从外面回来,在荣晖堂设了家宴,还是没看见他人影。
家宴十分热闹,只大房这一房人,就坐了五桌。
宋文东有一妻五妾,三个嫡子四个庶子,女儿则有一嫡四庶,其中颜青棠的表姐宋媛已经出嫁,四个庶女中嫁了两个,还有两个待字闺中。
儿子中,两个嫡子和一个庶子俱已成亲,其中嫡长子宋扬,已与妻子生下二子一女,嫡次子宋宏,有一子一女。
“棠儿,既来了扬州,就在家里多住些日子,让你大舅母多与你补补。我看你瘦了不少,女儿家太瘦了可不好。若是觉得闷,就让宋巍陪着你四处逛逛,这时扬州的风景正好,权当散心了。”宋文东说。
一听丈夫说,让小儿子陪颜青棠散心,刘氏就紧张了起来。
“巍哥儿还要读书呢。”
听见太太这么说,边上桌上的窦姨娘露出一个笑,娇声道:“是啊,五少爷还要念书呢,要不老爷,让四少爷陪表姑娘四处散散?”
太太嫌弃表姑娘太强势,太有主见,小小年纪就到处做生意,她可不嫌弃。要是四少爷能得到表姑娘的青睐,即使是入赘过去,那也是叨天之幸。
颜家那么多家产,看在表姑娘的面子,以后宋家的也少不了四少爷那一份。
宋家确实富,可家里这么多儿子,还是四房人,以后就算分家产,又能分到多少?更不用说四少爷是庶子,本身能分到的就会比嫡子们少,哪有颜家只有个孤女来得畅快。
窦姨娘是五个姨娘中,最为得宠的一个,虽已是半老徐娘,但架不住善解人意,因此很是得宋文东看重,四少爷宋荣便是由她所出。
宋荣比宋巍大一岁,今年十九。
颜青棠在一旁听得眉心直跳,却又不好当面说什么,就在桌下踢了踢宋巍。
还算宋巍不蠢,忙道:“我这阵子读书也读得闷,还是我陪棠棠四处逛逛吧。”
颜青棠故意瞅了他一眼:“这是你说的。”
“当然是我说的,难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两人这么一打岔,等于让窦姨娘的打算直接落空了。
宋扬瞧表妹和弟弟之间的眉眼官司,也出来给他们打掩护,对刘氏道:“娘,一直闭门读书也不好,正好让巍弟出去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