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对她做出那等事!
她很生气, 后果很严重。
僵局就这么形成了。
而宋文东连着在外面奔波了几日,终于在这天来跟颜青棠说,帮她找到可以搭线的人。
对方姓章,人称章二爷,不是扬州本地人,是徽州人。
由于安徽离江苏很近,许多徽商都会跑到江苏来做生意,盐商中徽商更是不少,因此各地经常能看见徽州会馆。
这位章二爷本身不是盐商,而是粮商,近些年开了两家洋货行,因此在扬州这一片也是独树一帜,很有脸面。
约的地方就在章二爷的洋货行中,其占地颇大,前面是货行,后面是一处小型的园林。
其中假山奇石,草木葱郁,曲径通幽,典型的江南特色。
在一处临池的水榭里,颜青棠见到了这位章二爷。
他五十多岁的年纪,生得消瘦精悍,个头不高,留着两撇八字胡,手里盘着一对古玩核桃,穿一件宝蓝色直裰,顾盼间眼中精光闪烁,一看就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见二人进来,他便站了起来,先拱手和同样拱手的宋文东对了个礼,又面向颜青棠。
“这位就是颜少东家?真是久闻大名。”
颜青棠笑着,也行了个揖礼。
“二爷客气了,应该是青棠对您久闻大名才是。”
“来,坐。”
三人去了椅子上坐下,下人端了茶水来。
期间,章二爷和宋文东聊起文玩。
宋文东别无癖好,也就喜欢收藏点古玩字画什么的,这章二爷也算投其所好了,可不免就冷落了颜青棠。
颜青棠仿若未觉,静静地坐在那。
直到下人又过来换过一遍茶,章二爷方端起茶盏虚敬她。
“没想到少东家年纪轻轻,定力如此好。”
颜青棠笑道:“让二爷见笑了,所谓外甥像舅,其实青棠也挺喜欢古玩字画,听您与舅舅聊起这些,受益匪浅。”
一番话,既给自己了台阶,又全了章二爷的脸面,没戳破他的有意试探。
章二爷的脸上多了几分真心的笑:“其实一起初听说是颜家的少东家找搭线,老夫挺诧异。”
“何来如此说?”
“盛泽颜家跟在织造局背后,吃香的喝辣的不好,怎么想到找我等这种乡间野路子,实在让人诧异。”
颜青棠面上浅笑,心中却快速转动。
此人说颜家跟在织造局背后吃香喝辣的,指的应该不是岁织,而是指做他们这一行生意。
为何他会如此说?
说明在他眼里,亦或者在他们这些人眼里,颜家是织造局这一系的。
章二爷以为颜家跟着织造局,应该早就赚得钵满盆满,没想到实际上一直是颜家自己往里头填银子。
严占松拿捏住以颜家为首的一众丝绸商,以岁织为由,强行派织,转头自己PanPan赚得钵满盆满。
这其中的事若非亲身经历,谁又敢相信呢?
因不熟悉其中门道,颜青棠自然不敢多言,以免露底。
她只是苦笑,故作叹了声:“二爷,不瞒您说,实在是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难道指的是葛家?”
听对方提及葛家,颜青棠眼光一闪,再度苦笑。
像是默认了,但你说没默认也可。
“怪不得!不过这葛家一向吃相难看,仗着会溜须拍马当狗腿,跟织造局那边的关系又早,没少当着其人耀武扬威,少东家会受这等窝囊气,也是可以想象。”
打从坐下,这章二爷就一句接一句给她递话。
若是旁人,还只当他城府不够,喜怒形于色,实则都是老狐狸,也许一句两句还不懂,说了这么多,应该懂了。
对方提及织造局及葛家,鄙夷之意明显,显然不光不怕对方,还不是一路人,这也就说明双方应该不是一个路子,说不定还是对头。
颜青棠便借坡下驴道:“因此青棠才会舍近求远,来到扬州,求见二爷,还望二爷指条明路。”
什么明路?
海商的明路?
谁想被人拿捏着,辛辛苦苦为他人做嫁衣裳,自己当一手商难道不香?
章二爷抚了抚胡须,颇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指路说不上,咱毕竟不比那织造局,不过要说路子嘛,确实也有,要不宋家大爷也不会找上我,不过少东家能拿出些什么?”
颜青棠也不含糊:“自然是二爷缺什么,青棠有什么。”
“好!”章二爷抚掌道,声音之大让人心惊肉跳。
可他这般失态,也恰恰证明了颜青棠之前猜想,与其说是她来求明路,倒不如说她的主动送上门来,让对方欣喜若狂。
之后二人又换了地方说话。
若说这间水榭不过招待普通客人,之后的地方则更要私密些,这次宋文东就未再跟随了,只颜青棠一人进了去。
“少东家,别怨老夫说话难听,您得拿出诚意。”该试探的都试探了,章二爷自然也不再卖关子了。
颜青棠略微一斟酌,比了个数。
“十万匹,比市价低一成。”
本身有些东西一旦数量过多,价格浮动就大,尤其知道海商们做的都是无本买卖,许多丝绸商苦于没有路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拿着自己的东西,倒个手的功夫,赚几倍甚至几十倍,心里自然窝火。
也因此别人大批量要货,都能拿低价,换成了海商,不涨价都是好的。
“十万匹?”
颜青棠琢磨不准他的意思,解释道:“二爷应该知晓,这段时间生丝价格飞涨,比往年翻了一番不止,这个价格已经是亏本价了。”
“老夫倒不是嫌贵,只是少东家拿的出十万匹?”
颜青棠心中微哂。
看来她整日盘旋在苏州,对外面还是所知甚少。
人人都知道颜家是跟着织造局混饭吃的,偏偏她就不知,还都知道今年生丝减产,丝绸供不应求,怕她拿不出十万匹。
若是之前,自然拿不出,可现在……
“所以说,不光我需要拿出诚意,二爷也得拿出些诚意才是,如此青棠才能知道,二爷这值不值得青棠泼上身家。”
晚上临行前,宋文东略有些担忧道:“哪有让你一个女儿家单独赴会,谁知那章二爷会带你去何处?”
宋文喜坐在一旁,皱着眉,没有出声。
已是月上树梢,屋中灯火通明。
可屋里的气氛却不太好,低压在无形中蔓延。
颜青棠笑了一声,打破寂静。
“大舅舅你别担心,二爷应该不敢把我怎样。人是他接走的,若是中间出了事,难道宋家不找他?他还要指着我给他弄丝绸,而且,我也想去看看他说的诚意。”
宋文东还想说什么,宋文喜出声了。
“听棠儿的吧,她有主张。”
“可她一个女儿家,这又是大晚上的,再怎么样也要带个丫鬟……”
“舅舅,你别忘了我还有个暗卫。”颜青棠说。
虽然最近她正和暗卫闹脾气,但这种时候,不会意气用事,该带去还是要带去的。
“你放心,准备我都做好了。”
她把袖中的匕首露出来,不光袖中藏了匕首,靴子里还有一把。也换了衣裳,穿得轻便不说,脚下还蹬着靴子,外面披了件披风做遮掩。
今天在洋货行时,章二爷说会给她看到诚意。
但提起什么诚意,他又故弄玄虚,只说现在说不得,只能等她亲眼去看,等晚上会派马车来接她,让她是时不要带任何人,只身前来。
当着章二爷的面,宋文东没说什么,回来就炸了。
反正就是各种不放心,把弟弟宋文喜也叫了来商量,本来平时这时候,宋文喜该睡下了。
下人进来禀,说是章二爷派来的车到了。
颜青棠对两个舅舅点点头,朝外走去。
宋文东想跟上去。
宋文喜阻止道:“你待着吧,他此举未尝没有想试探棠儿的意思。棠儿说得没错,他不敢。”
不然哪怕倾尽宋家所能,宋家也不会放过对方。
车就是普通的青帏马车,不大,坐颜青棠一人足以。
车夫只有一人,看得出是个练家子。
颜青棠上了车后,就闭目养神。
不是她不想往外看,而是刚上来时,她不过动下车窗,车夫就提醒她非礼勿看,她索性闭上眼睛,在心中数数。
又在想,也不知景有没有跟过来。别看她跟舅舅们说得好,其实还是有些拉不下脸,根本没主动与他说让他跟来。
他最好识趣的跟上,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回到苏州,她就禀明钦差,换掉他!
颜青棠气呼呼地想。
半刻钟后,马车停了。
颜青棠下车后,发现到了一个河埠头前。
扬州城里的水虽没有苏州的多,但有一条运河穿城而过,这是要出城?
上船后,有人将她引进一间无窗的舱房,告诉她可以随意走动,但是不要出去。反正就是不想让她看到走到哪儿了呗。
颜青棠也没提出异议,在舱房中坐了下来。
有仆人上了茶点,之后便下去了。
她感觉到船正在行驶,行了一会儿,船停下了。没多久,船又动了,她猜是章二爷来了。
果然不多时有仆人来领她,说是二爷有请。
章二爷是个十分善谈之人,请她过去后两人便坐着喝茶说话,期间他询问颜青棠可会下棋,得知会后,便让人拿了棋盘。
两人连着对弈了三局。
中间通过感觉,颜青棠知道船出城了,至于出城后往哪去,她却不知。
时间慢慢过去。
第三局刚罢,船一晃,不动了。
“少东家,棋艺了得,了得啊。”
颜青棠谦虚道:“二爷夸赞了,不过是您让着我。”
“请吧,老夫带你去见识见识去。”
第46章
◎背她◎
见章二爷说得豪气万丈, 颜青棠不禁好奇心更甚。
两人上了舢板,此时船正停在一处沙洲前。
颜青棠站在船头,望着前方沙洲上灯火点点, 同时在心中算着他们此时可能在的方位。
他们用了两刻半出城, 从出城到这里,用了一个时辰两刻又四分之一。
为何如此精确?
因为打从颜青棠坐上马车,她就在心中数数, 一直未曾停下过,包括之前和章二爷下棋,她也是一心二用。
通过数到的数字,她便能大致推算出过去了多长时间, 误差极小。
他们总共花了一个时辰两刻到达此地,从扬州坐船出来走运河, 不过两条路,要么往上到高邮, 要么往下到瓜州。
瓜州由于经过太多次, 颜青棠对此地地貌还算熟悉,但这里并不是瓜州。
可什么地方是沙洲地貌?又能符合时间?
颜青棠脑中蹦出一个地名――太平洲,又叫扬中。
此地乃长江之水常年冲击形成的沙洲, 居于长江之中, 处于运河和长江的交汇口。
往北去是扬州,南面对着通州,往西是长江,可经长江直往镇江、江宁、安徽、湖北等地, 直入大梁腹内。
为何扬州能如此繁华, 盐商是其一, 关键在于地利。
扬州应运河而生, 乃连通南北运河之要道,同时又连通了运河和长江,漕粮、盐,乃至苏松浙江的丝绸布匹,都需通过这里运往各地,地位不言而喻。
颜青棠对扬中所知不多,因为来往于扬州和苏州之间,是无需经过扬中的,她只知此地因是沙洲,不能种粮食,没什么百姓住在这,几近荒无人烟。
可从眼前的灯火来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思索之间,一行人已经上了岸。
岸上沙多,无法行车,只能徒步。
走过滩涂之地,已有车等候,一行两辆大车,还有二十多个身材精壮的汉子策马护持。
若非知晓章二爷是个商人,不然就这阵势,颜青棠还要以为他是哪家打家劫舍的。
往前走了大约一刻钟,车停下了。
章二爷先下车,转身道:“少东家你看。”
好一副舳舻千里之景!
这里到底停了多少艘船,反正颜青棠是没数清楚。
大大小小的船只停靠在水面上,与岸相接的是一条用木头搭建而成的栈桥,栈桥宽有两米之多,无数劳力像蚂蚁一样正不停地从船上或装货或卸货。
一旁,还聚集了许多正等着装卸货的大车,绵延排了近一里。
这是一个货场。无数火把、灯柱将此地照得如同白昼。
此时他们正处于光与暗的交接处,因此给人感觉格外震撼。
“没想到,二爷竟有这等本事!”颜青棠赞叹道。
章二爷抚了胡须一下:“这可不是老夫的本事,而是……”
说到这里,他并未说下去,而是指了指四周道:“少东家可知此地为何处?”
这个关子卖了快一晚上,让他费了如此多的力气,殊不知颜青棠早就洞悉在心,她心知这不是藏拙的时候,笑道:“二爷,可是扬中?”
这下,章二爷是真被震惊到了。
看了颜青棠半晌,方道:“少东家,不得了不得了啊,老夫还想卖卖关子,考考少东家,没想到,真是后生可畏。”
感叹一番,他又说:“那少东家可知从扬中出去,顺流而下会到什么地方?”
从扬中顺流而下,再往前就是长江连同大海的出海口。
曾经她曾听舅舅说过,海商经市舶司与洋商做生意,没有点后台背景想都不要想,因此有许多人会选择走私。
当初舅舅考虑的也是走私出海,可风险太大,遂被阻止。
而眼前这地方,明显就是这些走私商的中转站。
哦,不,也许这不是中转站,而是各地货物在出海前的集散地,各地货物通过长江及运河在这里聚集,然后才会被转运往海外。
此刻扬州的地利,与眼前之景合二为一,颜青棠甚至想得更多,猜测这样的集散地也许不止一处,也许出海后,在近海滨还有一个地方,那里才是与洋商交易的地方。
“少东家,老夫的诚意可够?”
够,足够了!
可惜的是对她没什么用。
她的目标是扳倒葛家和严占松,只是她没有那个势力与之抗衡,只能折中通过替太子办事来迂回行事,这里对钦差和太子的作用反倒更大。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步入货场。
看得出章二爷在这里地位很高,来往劳力、打手,甚至是一些带着货物来的商人,都对其毕恭毕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