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是低调吗?
不,人家是鸡贼。
颜青棠不想用聪明形容葛家的人。
“各位叔伯,青棠是晚辈,又适逢守孝,消息不如各位灵通,你们问青棠什么意见,一时半会我还真说不好有什么意见。”
她低头做含蓄态。
表面大家不言,实际上可没人信她。
没意见你收什么丝?你颜家抢丝可不比别人抢得少。
“大侄女,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若论丝绸,还得看苏州,咱松江这边多是产棉,可若是看苏州,还不得看你颜家吗?”柳五爷笑呵呵道。
“瞧瞧五爷这话说的,颜家的跟脚可不在苏州,而是在盛泽,苏州可是葛家的地界,你这么说把葛家放在哪儿了?”
旁人只以为她是推脱之词,又或是故意调侃转移话题。
无奈有人敏感,看了她一眼。
刘四爷笑呵呵出来凑趣:“那照这么说,我们还是问问葛大掌柜的意见?”
葛大掌柜五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干瘦矮小,本身话就不多,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老夫,老夫……”
“都说是个掌柜,你们问他做什么?他能做得了什么主?”齐六爷皱眉不耐道,“行了,别都在这儿打哈哈了,都是圆管的葱,在这儿装什么蒜?”
他拍桌而起,将炮口对向颜青棠:“若非你颜家不守商会的规矩,在市面上大肆收丝,现在丝价能涨成这样?你颜家作为六大家之一,却违背商会规矩,该给我等一个交代。”
第53章
◎搅得满城风雨,不忘陪着书生◎
齐六爷的突来爆发, 让茶室中顿时安静下来。
本来正喝茶看戏的人,也不喝茶了,悄无声息放下茶盏。
颜青棠眨了眨眼, 并没有反驳说颜家没有收丝。
“六爷这话就重了, 非是青棠不守规矩,实乃形势所迫。”
她缓缓道:“要不这样六爷,若您实在觉得颜家收丝碍着了大家, 我把颜家今年收上来的丝,都原价转给大家,也免得伤了和气?”
“你说的是真的?”齐六爷不禁道。
他身在局中不知,可其他人却清楚没这么简单, 肯定还有下文。
“自然是真的,不过有一点――”
颜青棠突然话音一转:“颜家收丝是为了织造局今年摊派, 六爷若是想要颜家收上来的丝,那就把摊派任务也接过去, 不然颜家没办法和织造局交代。”
“不光如此, 我还把我颜家今年桑园里产的丝,都按去年市价卖给六爷,一文钱都不涨, 但这今年这摊派任务, 齐家帮颜家给担了,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是啊,谁愿意顶着高价买生丝?
可东西就这么多, 你抢多了, 他自然少, 他不想比你少, 只能加价收,其中又以颜家收得格外凶猛。
为何凶猛?
在座的谁不知道,颜家被摊派的任务最多。
为何最多?
还是那句,在座的谁心里没点儿数?
都有数,都心虚,颜家不顶上,就是他们顶,那自然是死贫道不如死道友。
颜青棠也清楚,从未有过的清楚。
以前是站在局里看,总觉得颜家甚是悲惨,现在看来,谁都不清白。
她冷笑,站了起来。
“这话不光针对六爷,对在座各家都有效,只要能帮颜家担下今年的任务,不光我手上高价收来的生丝,甚至今年自产的生丝,都按照去年的丝价卖给对方,一文钱都不涨。”
好大的手笔!
去年生丝不过一百六一担,现在涨到了两百八,翻了近一番,颜家若真如此,凭空就要赔一大笔银子。
可有人敢接吗?
没人敢接!
谁不清楚这是一个大窟窿。
就算今年不亏,今年接了你明年接不接?颜家都不行了,那自然是你上,就是个大坑。
齐六爷不说话了。
见情况不对,赵三爷忙出来打圆场:“既然商量事,何必动气?快坐下来,坐下喝茶。”
又呼唤仆人来换茶,算是把这茬事盖过了。
可茶喝千遍,事情就在那儿,这就是个难解的局。
谁有办法?谁都没办法?除非有人愿意牺牲自家,不收丝了,让给别人。
但是可能吗?
不可能。
最终还是不欢而散,事情也没商量个所以然来。
六人出了茶室,颜青棠率先走了。
后面葛大掌柜对齐六爷使了个眼色,两人溜溜达达就往一边去了。
这边刘四爷、赵三爷、柳五爷互相对了个眼色,也不动声色绕去了另一边。
颜青棠没走大门,知晓出去定要被人围住,而是去了后门。
后门这,李贵和银屏正在马车里等她。
“交代下去,继续收,加价收,把丝价抬到三百五十两。”
银屏诧异道:“可姑娘,丝价抬这么高,抬得越高,我们不是亏得越多?”
本身这些丝最后都要织成丝绸,交给织造局,而织造局那儿才不管你年景好不好,丝价涨不涨,涨成什么样,本钱价都不会给,还要往死里挑刺克扣压价。
这也是为何颜家几年往里头亏了这么多,就是在填坑。
颜青棠却笑道:“傻。等抬到三百五十两一担时,我们就往外卖。”
银屏先是不解,细细想了一会儿,倒抽一口气。
“姑娘是说动用老爷留下的那批丝?”她压低嗓音道。
颜青棠点点头。
“那如果是这样,确实不会亏,说不定还能大赚一笔。”
傻丫头,又想简单了。
她可不止这一招,还有后手,早说了要让织造局和葛家付出代价,这只是第一步。
连着多日,颜青棠都很忙。
她先去了一趟司马府,没走漏风声,从后门进的。
回来后,就忙上了。
景似乎也很忙,反正自那天后,再未出现过。
这也让颜青棠松了口气,忙正事时,她可不想有人分她的心。
她看似坐在颜宅,实则私下早已让颜家各地分号火力全开,在颜家的大肆收刮下,市面上的丝价节节攀升,不过短短几日,丝价又涨了二十两。
外面一片骂声,不知道内情的是骂这狗老天、狗世道,知道内情的都在骂颜家。
可骂也没用,你敢把颜家的摊派接下来吗?
不敢,那就闭嘴。
这般情况下,葛家也有些坐不住了。
本来外面都在收生丝,葛家也做样子跟着收了一些,葛家没有摊派任务,产出的丝绸只管自销,自然没什么压力。
可颜家现在却搞出这种阵势。
要知道百姓可不傻,那些家中有桑园的产丝大户更不傻,生丝都卖这么高的价,那我还织什么丝绸,直接卖生丝不好吗?
本来有些行事谨慎,习惯手里会攒些生丝的大户,一见外面生丝涨这副样子,一个个都坐不住了,跟疯了似的,纷纷把生丝拿出来卖。
这几天苏州各大牙行甚是热火,葛家还真怕就这么搞下去,颜家把市面上所有生丝都收刮干净了。
现在是五月,看这天气,今年的夏蚕是不用指望了,秋蚕也够呛。如果市面上的生丝真一点剩余都没了,今年的生意就算提前结束,明年开春的生意恐怕也难。
反正有洋商兜底,只要不超出之前和洋商定下的价格,外面丝价再高,葛家也不惧,反正倒个手就能从那些洋商身上几倍赚回来。
基于这点,葛大掌柜和葛四爷商量了一下,开始加入争抢生丝的行列。
三百两一担的生丝,别人买的咬牙切齿,葛家眼睛眨都不眨。有多少买进多少,搞得现在其他人都不骂颜家了,而是改为骂葛家。
还有人一见葛家都下场了,也都坐不住了。
葛家和颜家都在抢,他们还有不抢之理?
抢,都抢回来。
颜青棠本打算把丝价抬到三百五十两就收手,谁曾想一石激起千层浪。
表面上她还在让人收丝,但也只是表面,每天只买进一点,其他时间就坐看这些人能把丝价哄抬到何等地步。
三百七,三百八,三百九……
苏州各大牙行都疯了,每天都有许多人在牙行里蹲点看‘今日丝价’。
一般这个价格是牙行根据昨日落点丝价来的,几乎几天都不会动一下,如今倒好,一天变几次。
中间,有人受不了退场,这时颜家就会加入进去,和葛家抢。
两家商行的掌柜伙计,平时若是照面,总要笑脸打个招呼,现在也不打招呼了,改为看到后就扭头吐口水。
所有人都觉得这两家是疯了。
可颜家疯了还能理解,毕竟颜家担了那么多的摊派任务,葛家也疯了,就让人尤为不解。
这天,钦差突然让人传信给颜青棠,说要与她见面。
还是在澄湖,船上。
颜青棠再度见到‘钦差’。
对方还是没有露面,隐在屏风后。
屏风后,男人穿着银灰色绣银线暗纹大袖长袍,他似乎有些疲累,坐在椅子上,绚丽的袍摆逶迤而下,落在地面上。
以往颜青棠顶多能看见有个男人坐在屏风后,今日可能是椅子摆得方位不对,或是对方疏忽没有注意细节,竟让她从屏风下看到了对方的袍摆。
那银灰色的布料,星星点点,随着光线闪动,其上暗纹折射出不同的光彩。
颜家做丝绸生意,颜青棠自然不可能不懂布料。
此乃云锦中的库锦,又叫库金,其织物上的花纹都是夹杂着金银线织成,光彩夺目,珍贵非常,乃云锦中最难得一种。
所谓一寸云锦一寸金,可想而知这库锦更难得。
这位钦差大人,到底是何等身份,竟能穿上这种只能作为贡品的库锦?
难道是什么王公勋贵家的子弟?
满身疲惫的纪景行,哪知晓自己露了端倪。
他这几日不在苏州,之前为了掩人耳目,他择了一队人马折道去了安徽,谁知道安徽那有人好大本事,硬是做了场面,逼着‘太子’不得不露面。
为了不露馅,他连夜奔赴安徽,在安徽盘旋两日,特意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让人们都知道太子是去了安徽。
本来他还想再留几日,处理一些事,谁知疾风司传信过来,说颜少东家弄出大事了。
陈越白不懂商,但颜家摆出这架势,明显是打算搞大事,主子临行前再三叮嘱,这边若有异,定要与他传信,他自然赶紧传信。
所以纪景行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短短几日内,来回奔波数千里,不怪以他的非人体力也累得不轻。
“本官听说你和司马长庚见了一面,还在市面上大肆收购生丝?”
屏风后,一双深邃眼眸不错地盯着屏风外的人。
此刻静下来,他才发觉自己有多么想她,忍住想出去抱住她的冲动,纪景行站了起来。
从屏风外,颜青棠只能看见‘钦差’站了起来,逶迤的袍摆随着他的步子,渐渐抽离。
她眨了眨眼,这钦差倒是挺关注她,竟知道她在大肆收购生丝。
“回大人的话,之前通过景护卫转述,您应该知晓民女为何与司马都司见面。至于收购生丝,确有此事。”
“是为了报复葛家?”
见她不言,他又道:“你弄出如此大场面,不怕是时收不了场?”
“不怕。”
“但本官并没有看出你此举是为何意。”若是看懂,他也不会这么急匆匆就跑回来。
“大人等等再看就知了。”
见她不愿多说,纪景行被堵得不轻。
心想自己担心她,日夜兼程赶回来,她倒好,天塌了她估计还纹丝不动。
但也知道她性格,她若是不想说的话,逼着是没用的。且他如今是‘钦差’,也不适宜逼她做什么,只能闲话两句,就让她走了。
颜青棠坐船离开了澄湖,心想如今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便打算回青阳巷一趟。
权当让自己放放松,且马上院试要开了,她曾答应过季书生,到那天要亲自送他去贡院。
于是便大包小包,又让人去酒楼打包了一桌饭菜,带回了小院。
“你这是怎么了?”
看眼前的书生,虽强撑着精神,但肉眼可见十分疲惫,眼圈也有些泛青,颜青棠十分诧异。
同喜在一旁插嘴:“最近公子醒来就坐在桌前看书,一看就是一天,有时半夜也不闲下。”
他心中正在庆幸,幸亏公子回得早,不然又要像之前那回,他奔命似的出去找。
同时又有点疑惑,怎么每次两人都赶这么巧,颜太太回来了,公子必然也回来了?难道说公子暗地里让人盯着颜太太?一看她回来了,就马上回了?
颜青棠皱起眉:“读书也要顾念身体,把身体弄垮了,你还怎么进贡院?”
书生好脾气道:“太太说的是。”
见此,颜青棠自然不忍斥责,让素云摆了晚饭,一同吃。
饭罢,各自回房。
颜青棠见书生没有纠缠自己,也松了口气。说实话,她这几天也累得不轻,倒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精神上的。
洗漱后,她换上寝衣上了榻。
正是五月天,天气炎热,床上的褥子已经换了轻薄的,上面铺着藕荷色苏绸的被单。因其纹理平整细密,入手生凉,所以并不闷热。
怕姑娘生躁,素云还在床外侧铺了一张约有一米宽的象牙簟。
此物甚是珍贵,还是早先年颜世川心疼女儿怕暑,特意命人花大价钱收罗来的。
每到夏日,一张床半边铺着牙簟,半边铺最上等的苏绸被单,颜青棠想睡哪边睡哪边,也不会因为竹簟太凉而伤了身子。
反正此刻颜青棠躺得十分舒服,懒洋洋的,正靠在软枕上想她设的局里可有疏漏,帐子外突然多出个人。
还不及她说什么,那人已经熟练地掀开帐子,爬了上来。
“太太。”
“你又要做什么,你不累?”她警惕道。
书生红白不说钻了过来,把脑袋钻进她怀里,在她胸前蹭了蹭。
她红着脸,想斥他不正经,可看着他紧闭的双眼,泛青的眼圈,又有些不忍心。
说来说去,还是这张脸赏心悦目,让人不忍斥责。
“让你熬,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太太这几日在外,可有想小生?”
这个――
“自然是有的,要不我能这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