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份高,金尊玉贵,人家多夸夸你也是正常嘛。不过你也不算笨……”
见他神色黯淡,颜青棠忙又改口,“其实你还算挺聪明,只是有关商的这些东西,大概超出你以前所学的范畴,非是在商场浸淫多年,大概也不能堪透其中利害。不过朝廷竟也没有这方面的栋梁,提出这些问题,倒挺让我诧异的。”
纪景行又怎会看不出她在宽慰自己,打起精神来,拍了拍她的肩:“放心,我不会好高骛远,当下做当下的事,至于这些问题,我会递密信给父……皇伯父,朝廷现今确实没有这方面的人才,但并不代表以后也没有。”
“好了,我去忙了,晚上回来陪你用饭。”
说完,他便走了。
颜青棠则失笑端起茶盏,正想喝一口,一看茶盏中泡着红枣,又嗅着有一股甜味儿,忙把茶盏放了回去。
“素云,素云,我要喝茶。”
素云没出来,倒是鸳鸯来了。
“姑娘,你今日份儿的茶已经喝完了,不能再喝了。”
颜青棠看看固执的婢女,再看看那茶盏。
“那你给我换点不甜的,天天总是喝甜茶,喝得我嘴里不舒服。”
这时,素云也从里间出来了。
她手里抱着几件衣裳。现在天气冷了,一些不能穿的单衣都要收起来,换成夹衣或者薄袄,她正在屋里收捡柜子。
“鸳鸯,你去给姑娘换碗酸梅茶。”她熟稔道。
酸梅茶和酸梅汤又有所不同,有一点点茶味儿,有一点酸,但是甜味儿并不重,每次姑娘若是喝厌了甜茶,素云都会给她换酸梅茶改改口。
说完,素云又打算回里屋,继续自己未做完的事。
这时,却被颜青棠叫住了。
“等等,你手里的拿的衣裳?”
“这是大人的,姑娘不是让人给大人做了一批秋衣和冬衣?我看这些衣裳有些单薄了,便打算收起来去放着,也免得占地方。”
颜青棠招招手:“你拿来我看看。”
素云疑惑地走过来,颜青棠从那一堆几件衣裳里抽出一件来,正是方才她不经意间看见的那件。
一件银灰色布料,宽袖大衫,远远看去其上星星点点的衣裳。
拿过来看了看,果然随着翻动,布料上因为光线闪动,折射出了不同的光晕。
正是库锦。
她脑海中不禁浮出一副画面――
屏风后,男人身形颀长,穿着一件大袖长袍,坐在椅子上。他似乎有些疲累,一改往日坐姿,靠在椅子里,冗长的袍摆逶迤而下,不经意地落在地面上。
让屏风外的她,得以窥见一角。
明明该生气,可莫名她竟没办法生气,只有苦笑。
他表现得不是很明显了?
自打端王世子出现后,原来的钦差就不见了,她以为钦差去别处办正事了,殊不知端王世子就是钦差,钦差就是他。
怪不得钦差派了景来保护她,怪不得景时而口气很怪,一副能当钦差家的模样。她以为景是太子派来的,自然地位不比钦差低,原来竟是如此。
而他倒好,一会儿跟她演钦差,一会儿跟她演暗卫,一会儿还要跟她演书生,这么连轴转,怪不得累成那样。
遥想窥见端倪当日,正是她暗中和葛家掰手腕的时候。
他从安徽赶回来,大概是有人给他传了信,他实在不放心,就日夜兼程回来了。用书生的身份不太好询问这件事,于是他匆匆用了钦差的,偏偏对着钦差,她卖了关子。
于是他只能又换成景的身份。
因为景可以时时刻刻跟着她,自然一览无余。
颜青棠连连摇头失笑,笑了一会儿,把衣裳还给素云。
“行了,拿去收着吧。”
一头雾水的素云看了看姑娘,应是下去了。
隔了一天,苏小乔来找颜青棠。
她蔫头耷脑的,反正不怎么高兴就是了。
“怎么了?他又打你了?”
饶是苏小乔,听见这调侃,再回想这两天被打的经历,也不禁呛了一下。
“青棠,你怎么现在也学会不正经了!”她嗔道。
“这不都是跟你学的?”
见她也不说话,脸上的神色亦喜亦嗔亦恼,颜青棠想了想劝道:“我虽对窦风此人了解不深,但看人还是有几分眼力,他若是真对你好,不如就从了,别再瞎胡闹腾了。”
“他对我才不好,他……”
本来想说他虐待自己,可想想若是青棠再追问,她又该怎么说,只能连忙悬崖勒马,闭上了嘴。
“他这个人风流好色,家里养了一堆女人呢!”
“现在还有?”颜青棠好奇问。
苏小乔露出一丝不自在的神色,扯了扯衣角:“那倒是没有了,我去了后,就都送走了。”
“既然送走了,那就还不错,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怕这话让苏小乔误解,颜青棠又解释道:“你俩本就是半路相识,小乔你与我相交多年,我说话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你有你的过往,他也有他的过往,如果能彼此都不介意对方的过往,只要以后这些问题都能不再犯,也不是不能过到一起去。”
苏小乔当然能明白这些道理,毕竟能不介意她以前是妓女身份的人,又能有几个?
两人相识,本就是一个是嫖客,一个是妓女,一个为了寻欢作乐,一个也是为了寻欢作乐。
谁知睡着睡着,他好像认真了,不光把她包下来,还不准她再找别的男人,后来还要给她赎身。
她不愿,他就强行把她带走,后来跟他在扬州过了一阵子,她实在有些害怕了,就趁他出门偷偷跑了出来,没想到又被他找到。
怎么就那么巧,他竟和那个世子相识,还认识青棠。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苏小乔摸了摸脸,难得露出这样一副表情,复杂、忐忑、纠结、茫然、害怕,一改往日游戏风尘的肆意。
看着挚友关切的眼神,她不禁一阵苦笑。
“青棠,你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我这个人也挺不自爱,就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也有过不少男人,所以我……”
“他以前不也是女人不断,风流好色?”
“可女人怎么能跟男人一样?”
“那为何不能一样?说难听些,你不干净,他也不干净,谁去挑谁?”
苏小乔怔住了。
颜青棠看了她一眼,小口喝着水:“他在意你过往经历?”
“那倒没有,他还说让我给他生个孩子,娶我做他正房夫人……”
提到这个,苏小乔挺颓丧的。
“那这不是挺好,哪个从良后能去给人做正房夫人?他现在三品,马上是二品,你若嫁给他,以后就是二品夫人。这事若是传出去,谁人不羡慕你的好福气,怎么到你这,反而让你犹豫了?”
恰恰是这样,苏小乔才怕。
就好像一个穷惯了的人,突然天下掉下来一坨金子,正好砸在她怀里,让她极其不能适应,极其忐忑不安。
“我以前在江南也算小有名气,若真做了他正房夫人,还不知外面人怎么笑话他……”
“……我怕他以后会后悔,后悔今日做出的决定,后悔以后因为我给他带来种种嘲笑……”
……
“小乔对不起,我不能娶你。”
“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小乔你看我现在考中了举人,马上就会中进士,以后是要当官的,我一个要做官的人,怎可能娶个勾栏里的花魁当妻子,以后同窗同科还不知会怎么嘲笑我……”
“可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会待我好,赎身我自己有银子,不用你给我赎身,我也知道你家境不好……”
“小乔你不用再说了,我承认是我对不起你。可你总也得为我想想,我是个读书人,以后要做官的……像你们这些花魁,说白了就是玩物,玩玩也就算了,真娶回家当正房太太,普通人家都会被街坊邻里笑话,更何况是个以后要做官的人……”
男人说了很多很多。
彼时还年轻还鲜活的苏小乔,心一点点被凉透,脸色也越来越冷,转为了尖锐的讥诮。
“说来说去,你现在是妓嫖完了,嫖够了,大梦就醒了?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你以前哄着我骗着我,说白了就是为了骗我身子,就是想省去嫖资,就是想在你那些同窗面前显摆,你是我苏小乔的入幕之宾?”
“小乔你又何必这么说……”
“行了别废话了,你嫖了我这么久,嫖资我就不收了,你之前说你手头紧,从我这借的银子还我。”
“小乔,那不是你资助我的……我如今才认清你的真面目,怪不得别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竟如此现实……”
“你到底还不还?不还我叫打手了。对,我就是个婊子,就是这么现实,我现在不光要让你还借我的银子,嫖资你也得给我结清了,不结清,我让你去做官,信不信我闹得让整个苏州城都知道你嫖妓不给钱……”
第85章
◎端王府的诚意◎
直到看见一串泪珠从她眼角落下, 颜青棠才意识到苏小乔竟哭了。
那个总是牙尖嘴利、辣口无情的苏小乔,那个游戏人间、世事通透的苏小乔。
苏小乔的那段往事她并不知晓,那阵子她忙着生意, 中间有几个月未去莳花坊, 事后察觉到苏小乔性情大变,她也曾找人问过,莳花坊的人却讳莫如深, 没人敢提。
颜青棠暗叹一声,装作没有看见,转身站起来去柜子里端了一盘糕点来,放在桌上。
这时苏小乔也抹去脸上眼泪, 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过。
“那你就没有想过。”颜青棠的话说得极慢, “他是一个成年人,岁数也不小了, 难道他就是傻子, 想不到这些摆在眼前的事?他既然开口了,就说明他已经想好了该如何面对这些困难,他都不在意了, 你在意什么?”
“可我……”
苏小乔竟又有些想哭, 却在出声前强转为了笑,嗔道:“你总是说我,你看得这么明白,怎么轮到自己也会犹豫纠结?”
苏小乔又不是瞎子, 当然看得出这两人如今维持着这种不尴不尬的关系, 大多的原因还在颜青棠身上。
不然就凭她的手腕, 那男人别说是个世子, 哪怕是个太子,也得被她拿捏的求爷爷告奶奶将她娶回去。
提到自己,颜青棠也有些不能安适。
“我和你不一样,我想得更多。”
“想什么?”
“想――”她深吸一口气,“想即使我以后真嫁给他,也不可能像寻常妇人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我以后也有自己想做的事,而他不能阻止。告诉他,我就是这样的人,不可能为谁去改变,他最好多问问自己能否接受。还有他家人父母那里,如果他想娶我,又该做出什么样的努力。”
而她,一力接下开设海市的活儿,为其付出无数心力,如今还在考虑着怎么能做到更完善,更无可挑剔。
包括之前提出银庄票号隐患,以及她手头正在做的税法,何尝不也是在展现自己的价值。
向他,也是向他的家人,乃至皇家。
她永远不会把自己放在被动的位置,更不会为了逢迎他人,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她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到,也希望能换来平等的对待。
至于能不能成,能成最好,不能成她坦然接受,也不至于以后让自己落下遗憾。
不过这些话,一时半会跟苏小乔也说不清楚。
“罢,你向来有主意,我自己都过得乱糟糟,就不给你乱出什么主意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回去了。”苏小乔站起来说。
“对了,我还没问你,你现在住哪?”颜青棠问。
“他在扬州有宅子,他让我住在里头等他回来。里面下人护卫什么都有,你不用担心我,我有空就来看你。”
苏小乔还是蔫巴巴的,兴致不高。
但颜青棠清楚,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也都劝了,剩下的也只能由她自己去想。
毕竟两个人的事,能不能成,只有经过他们自己努力。
目送苏小乔离开,颜青棠略显有些怔忪。
其实方才她与苏小乔说那些话时,心中未尝没有一丝悲观。
嫁娶容易,可如何能摒弃成见与门户之别,乃至日后她想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都是挡在二人之间一重又一重沟壑。
想越过这些沟壑极难,因此她并不乐观。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端王府那竟先送来了一份诚意。
“见过姑娘,奴婢姓莫,姑娘叫我莫姑姑便好。她们分别是雪兰、雪琴、雪竹、雪蝶,是娘娘专门送来侍候姑娘的婢女。”
“这位是陈女医,是宫里的女医,娘娘怕姑娘头胎没有经验,特意遣了个女医来,陈女医擅长妇科和儿科,也极为擅长为女子以及有孕妇人调养身体。”
这位莫姑姑年纪约有四十多岁,一头乌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纂,身上并未戴多余饰物,衣裳干净整洁。
看得出她规矩极好,一言一行皆有板有眼,又不失亲和。
至于雪兰等四名婢女,都是年轻女子,相貌说不上多出众,但白净整洁,看着让人舒服。
怎么说,这一行六人,都是那种看起来其貌不扬,但一看就知不是普通人家能出来的下人。
所以,饶是颜青棠,也不禁有些局促。
“这怎么好……”
“这都是王妃娘娘的一片心意,娘娘顾忌着您和世子年纪都小,特意吩咐我等前来侍候,姑娘也勿要担心什么,奴婢等人清楚主子和奴婢的界限,不会妄自插手您和世子平时的生活。”
话都说成这样,颜青棠再说其他,未免显得有些小气。
遂,叫来了素云,吩咐道:“你带莫姑姑几人下去安置一二,勿要失了规矩。”
“是。”
见了这几人,哪怕素来在颜青棠面前随意的素云,都不禁局促起来,生怕哪儿的规矩不好,落了笑话。
之后几人便下去了。
颜青棠有特意留意过几人,不得不说王府里出来的下人就是不一样,几人明明初来乍到,却一点都没自持身份。
安顿好后,雪竹几个就各自去找素云、鸳鸯几个丫鬟说话,而莫姑姑则让人带着四处熟悉环境,很快一行人就跟众人混熟了。
素云和鸳鸯本来对几人还有些束手束脚,可没一会儿就跑来告诉颜青棠,说那个莫姑姑很和善,一点都不端着架子。
本身颜青棠也有让二人多注意的几人的意思,于是她们一会儿进来说一趟,一会儿进来说一趟,肉眼可见两人对几人的态度越来越亲近。
等晚上纪景行回来,看到莫姑姑几人很是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