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林薏在做什么呢。
她依然埋头,在自己的本子上写着自己的世界,绑着的马尾辫发梢垂下来,遮住了白净的耳朵,侧脸的轮廓可以看见细长的眼睫,在她身边的空气里,有着柔和浮动的尘埃。
有时候就会这样好奇的看一眼身边的这个女同学,然后感觉到,这个世界果然好安静。
她也会对你笑。
是熟悉一点后才会对你放下戒备露出的笑。
她笑起来不是很大表情很夸张的笑,也不是很腼腆满脸不好意思的笑,她有一双漆黑柔亮的眼睛,盈满水色,可是弯起来就会像月牙,盛满了春风拂过湖面的涟漪,明亮却温柔。
所以那大概也是为什么周嘉也很喜欢逗她,也喜欢给她买吃的,看她有麻烦顺手帮个忙,因为她很好讨好,给她一颗糖,她就会对你笑,眼睫敛下去时眼角还会弯着的那种笑,很小声很客气又有些受宠若惊的说谢谢你啊,周嘉也。
她从来都是咬字温和清晰地叫他的名字,又真诚又郑重,他的名字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仿佛都变得不一样。
有段时间,学校供应的饮水机桶装水出了问题,那段时间只能去外面打热水,一层楼只有一个热水间可以打水,所以要排队。
到了下课时间就要抓紧去抢,不然要排很久,可能到了上课都排不到。
周嘉也腿长跑得快,总能抢到前几个,于是很多跟他关系好的人都会趁着上课偷偷把水杯传给周嘉也,让周嘉也帮忙打回来,他看着林薏空着的水杯,顺手就一起了。
回来,林薏看着水杯里满满的热水,愣了好一会儿,转头问他,“周嘉也,是你帮我打的热水吗?”
周嘉也就是顺手帮个忙,她杯子就在桌子上,而且杯子里的水也空了,出去的时候干脆就一起拿了。
但是看着林薏的眼睛,他就想故意问她:“你怎么知道是我啊?不能是别人?”
林薏面皮薄,皮肤看起来像是近乎透明的脆弱,整张脸又瘦又单薄,所以给人一种感觉,一丁点儿的逗弄就能让这张看起来很容易害羞的脸红透。
可他没等到她害羞又不好意思的脸红。
她好真诚又好温柔地说,“因为只有周嘉也这么好啊。”
她的声音细细柔柔,说话时像拂过耳边的风,带起的发梢挠得耳尖发痒。她永远都是,好认真又好清晰的叫他的名字。
他觉得他好像被这句只有周嘉也这么好给架住了。
桌里的零食被人瓜分,他的朋友跟他从来没什么客气,看着刚又几个人来他座位瓜分,他忽然就想起来,丢了几个给林薏。
看到她一个人又慢又费事的搬桌子,他跟刚刚找他帮忙的同学说等会儿,转头去帮她把桌子搬出去。
她心情不好,说话也少,只埋头看自己的书,在超市看到一罐很好看的糖,顺手就一起买了。
分班后开学那天,特意看了眼林薏在哪个班,在找自己的教室时顺势就从那边转过去,看了一眼她的教室在哪,心想看看班上都有谁,看看这个认识了一年多每次都会好认真叫他名字的女同学,以后就要在哪个教室里上完剩下的高中两年。
其实高二分班后,确实很少见了,他继续在外面又野又肆意的和朋友打篮球,林薏又是不喜欢在外面晃的性格,所以很少能见面。
偶尔几次碰着,也是大课间做课间操,偶尔几回在路上碰见。
她依然安安静静,梳着马尾,发梢在纤细的脖子上晃过,来来往往都是人,热闹又拥挤,她像是藏在人来人往里的一道影子,没人注意她,她也只在自己的世界里。
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抬手拨弄了一下她的发尾。
看着她的马尾发梢在她脑后晃动,她怔愣转过头,在看见他的那一瞬,眼睛微弯成月牙,那张薄而平淡的脸,会随着那双眼睛里盈满的柔亮而变得生动鲜活,两汪明晃晃的月牙湾,盈满春风,会让人心情很好的也跟着想弯起唇角。
拂过湖面的风,吹动的到底是圈圈层层的涟漪,还是少年的心呢。
真正的溺进月牙湾的,是那年的运动会。
周嘉也在趣味项目开始前碰到她,那段时间其实已经好久没见了,她不爱出教室,而他又是喜欢在外面坐不下来的性格,所以基本上很少碰到。
可是每次碰到她,都会忍不住逗她,就像那只怯生生的小奶猫,会想停下来看看还记不记得自己,还会不会把软乎乎肉垫的小爪子伸向他。
她很少对他提要求,即使后来算是比较熟悉了,她也很少对别人提要求。
那天她问可不可以跟他一组,算是破天荒。
可惜他早早跟朋友约好了,不好食言,大概猜到她应该是喜欢那些奖品,所以那天的球他抢到后,找准了时机,拦住后面的人,把象征着胜利的球送到了林薏手上。
身后是满场的欢呼,他的朋友都在为了他拦下了竞争者而沸腾,可他看着那双眼睛里的错愕,这一刻仿佛才觉得好像是胜利的快乐。
她只愣了一秒,快速拿过球就跑过去投了进去。
老师在上面宣布名次上去领奖,周嘉也瞥了一眼那边,看到林薏过去了,继续和那群朋友一块儿。
他朋友搭上来问他,“那女生谁啊,怎么没见过。”
“高一的同学。”他随口答,在望着领奖台那边,看着林薏站过去等成绩宣布。大概是没想过能得第一,还有点懵懵的,可是远了,也能看见她眼睛亮亮的,有点受宠若惊。真的很好讨好,周嘉也收回视线时偷偷弯了下唇角。
“关系很好?可是没见过啊,都没见过你旁边有这号人。”
周嘉也嗤笑一声,把他手拿开,“人家高一就坐我旁边,你来来回回多少次了,跟我说你没见过。”
“……啊?”那朋友满脸震惊,“我真没印象啊。”
“你能有点什么印象。”
“那个刘晨艺不是一直追你,长得是真好看,人家都说在你们初中的时候,是你们年级级花。刚刚比赛的时候,那个隔壁男的一直针对你,摆明了不就是吃醋嘛。她追你那么久,你没点想法啊?”
周嘉也再次把他搭上来的手拿开。
旁边另一个熟点的朋友说道:“你别提她了,去年一直乱传八卦还到处把周嘉也联系方式给别人那茬你忘了,周嘉也早不爱搭理她。”
“你说说啊周嘉也,你喜欢什么样的,追你的漂亮女生一大把,你要看上什么样的没有啊。”
旁边另一个狐朋狗友笑道:“这你都看不出来啊,人家周嘉也心里惦记着的都是篮球,你要是把他的篮球变成个女的,他马上坠入爱河。”
“那完了,建国以后不准成精,我这儿子白长了一张脸,可能得单身一辈子。”
周嘉也听不下去了,掐着俩人后颈咬牙道:“你俩能闭嘴了吗。”
上面统计完了成绩,开始挨个上去领奖。
周嘉也在这边跟几个朋友闹成一团,上面开始念名次了,听到林薏的名字,朝那边看了一眼,结果看到跟林薏同组的女生已经欢天喜地一路小跑上去挑奖品了,林薏还站那儿不动。
走到她旁边时,她也没注意,仍然有点怔怔的,不知道该不该上去。
“上去啊。”
他开口,她才回头看见他,可她这一眼还在犹豫。
那种犹豫就像,风吹雨打里漂泊惯了的小流浪猫,一身瘦弱和可怜,看着忽然有人投喂丢下来的猫罐头,想要又不确定的试探那是不是真的给它的。
她还没开口,周嘉也在她背后推了一下,林薏猝不及防几步踉跄,周嘉也看着好笑,冲她大喊着快点上去。
她回头看他像是仍在向他确认,他冲她抬了抬下巴,“快点。”
然后,她眼底的那点犹豫也没了。
只剩下对猫罐头的渴望。
开开心心的一路小跑上去。
春风迟迟,阳光灿烂又明亮。
下午的项目进行得差不多了,操场上人来人往,斜斜拉下来的太阳呈现出一种像金箔的明亮感,风里有着春日回温的热度,干燥,但是温暖又柔和,吹过发梢、眼睫,还有身上灌了风的袖口,像是被拂过的风一同涂抹成了金箔的颜色。
旁边有认识他的人经过,跟他打招呼,问他怎么把第一让给别人了,这会儿只能在这看着,不然早该他上去领奖了。
林薏还在上面挑,跟她同组的女生在她旁边给她建议。
周嘉也就只看了这么一眼,跟那人说:“我要这些干什么,你看我什么时候对这些本子啊笔啊感兴趣。”
“不是还有羽毛球乒乓球,篮球不也有那么大一个放在那儿。”
“我缺那一个篮球?反正是我赢了。”周嘉也胜负欲很强,当然喜欢赢,但是谁拿这个第一都是他赢了,一个空的名头不如用来哄人开心。
“也是。”那人不再提这茬,转而问他:“等会儿放学打球不?”
“打,解散过去找你们。”
“OK。”
他朋友跟他聊了几句就走了,他还在那儿,想看看林薏会选个什么奖品再走。
可这一眼转回头,就看见已经挑完了奖品的林薏从领奖台下来,一路小跑,直直朝他跑过来。
领奖台不远,几步就到,他还没看清林薏手里抱了个什么东西,她就已经迎着一身灿烂的春风明亮,小跑着喘气到了他的面前。
她抬起眼带着点笑,将手里抱着的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
像是献宝。
那一汪月牙湾映满了春风的颜色,在她眼睛里的金箔,灿烂得像是会呼吸,她的发尾还在晃动着,耳边的碎发也在风里吹乱,唯有月牙湾里的明亮,熠熠灿烂。
他就这样看着林薏满眼明亮的把手往他面前一递,眼睛弯着在看他。
只这一眼,他才低头看向林薏递给自己的东西。
一个篮球。
差点一口气把自己咳死,他把第一让给她就是让她去选自己喜欢的东西,结果她选了个篮球,周嘉也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质问她:“你拿个篮球干嘛?”
然后林薏毫无知觉,仍然把篮球往他面前递了递,“给你。”
他想也没想,转头就朝着上面的领奖台喊道:“老师!林薏同学说她拿错了要重新选!”
此时的操场上很闹,老师一时没听清,朝他们这边询问。
他正要再次开口,林薏却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然后朝着老师拼命摆手,老师见没事了也没再管他们,她这才松了口气似的转回头来。
春风是温热的,也是干燥的。
鼓满的风在袖口和衣摆里,快要溢满。
发梢在风里凌乱,却吹不动他面前明晃晃的阳光,那些金色落在她单薄的肩上和手腕上,只有一层薄薄的颜色,可是少女皮肤的白在春风灿烂里像发光,细瘦的手腕很近在他面前,女孩的手掌也小,皮肤也软。
捂在他的唇上,很近,能闻到一点很淡的花香。
耳边的拂过的春风是轻的,却也滚烫。
到了这时候,林薏才感觉到有点紧张,瑟缩着收回手,小声又有点怯怯地问他怎么了。
他抬手很轻地擦了下刚刚被林薏捂住的嘴唇,春风里仿佛还能依稀闻到那点淡淡花香,风里的燥热快要把袖口灌满,他这才再次抬眼看向了这个抱着篮球一路跑向他的女同学。
她很少有大胆行径。
总是礼貌又真诚地叫他的名字,她会好好说谢谢,也会好认真地说对不起,每一次向他伸出软乎乎肉垫的爪子,都会小心翼翼的收起爪子里的尖钩,浑身柔软,又真诚的惦记着你对她的好。
可是这次,他是想哄她高兴点才让给她的第一名,她转手就将他的好双手奉上。
有点傻,但是,风的温度,真的很烫。
篮球还在她的手上,她双手抱着,有点紧张地望着他,像是怕做错了事,可是又没有那么怕他,那双眼睛柔柔亮亮,仍然抬着眼睫小心安分在看他,比此时落在她肩膀上那层薄薄的金色灿烂还要漂亮。
于是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捉过女孩细瘦的手腕就往外面走。
林薏惊怔问他去哪。
沿途经过的同学都认识他,看见了也无一不是惊怔,认识周嘉也的人都知道他从不招惹女生,围在他的世界里的女生很多,但他对谁都保持在朋友的距离,他拿谁都当朋友相处,没谁不一样,偶尔逗人玩也都是在边界范围内。
连老师都放心他,说他一根筋只知道打篮球。
可这一路春风灿烂,周嘉也捉着女生细瘦的手腕,他却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后来很多年后林薏说他十六七岁的时候是直男,只会拿吃的东西哄,其实说得也不完全错,因为那一刻的他满心晃动,最想做的事,居然是牵过她和她怀里的篮球去了球场。
但是那天他的心思,却完全不在他平日最惦记的篮球。
篮球的砰砰声像沉重的心脏搏动,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球,听着远处的运动场上离得有些远了的热闹喧嚣,而拍在地上的球声,全然没有他平日打篮球时的激情和全神贯注,那一声又一声,如果是跟他打过球的朋友在,一定会第一时间察觉他早就已经分心得很明显。
球再次弹起来,他没再拍球,反手稳稳接住了篮球,这才抬起眼看向了被自己带来了篮球场的林薏。
这时候的篮球场没什么人,只有从旁边偶尔路过要去小超市买东西的人,运动场里的喧闹都被隔绝得有些远。
她仍然好乖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安静又明亮在看他。
被他带过来打篮球也好乖,他教她她也学,哪怕她确实学不会,可是她就是那样,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会很认真地听,很认真地点头说好。
他把球扔给她,她慌忙去接,接稳了才松了口气,有点跃跃欲试但又怯怯地问:“我投吗?”
“嗯。”
“那我,开始投了?”
“嗯。”
她很努力的试着用他刚刚教的去投球,但是每次都投得离谱,离谱到她都不好意思看他,实在太丢脸,想自己去把球捡回来重新证明自己,而周嘉也已经腿长轻松的拦住了在跑远的篮球,又抛回给她。
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她丢人的投完球,周嘉也捡回来扔给她。
在这个运动会将要闭幕的最后几十分钟里,只有她和周嘉也的篮球场,春风燥热,吹过大片大片的金色,落满少年的手掌。
那个一次又一次投去的篮球,一次比一次更接近球框,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正确。
最后一个球,碰到了篮筐,虽然没有投进,可那的确是她最接近正确的一次。
她一脸开心地转头看他,问他怎么样,有没有进步。
春风烈烈,吹拂而过浓烈的夕阳,映进那双看向他时弯成月牙的眼睛,比夕阳的颜色还要鲜活温亮。
她整张脸白净,转头看向他时,整张脸都在开心的笑。
像晴朗有风的天气里在阳光下摇曳的花,那不一定是什么名贵的花,但一定是朵生机勃勃像春天的花,花茎纤细,却随着风和阳光灿烂,一不小心,就开满了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