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攥着秦半山的手腕,桑重认真打量着她,心想她究竟是谁,接近我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阿绣对上他审视的目光,陡然清醒,手一松,匕首掉在地上,她的泪珠儿也跟着掉了下来。
即便披着一副面黄肌瘦的男子皮囊,她哭起来依然有种楚楚动人的风韵。桑重忽然心生好奇,她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呢?他又不想太快知道,解谜的过程往往比谜底更有趣。
“秦公子,你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阿绣泪眼迷茫,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适才我在隔壁房中,一阵冷风吹来,我便昏昏沉沉,好似睡着的光景。定是妖孽上了我的身,要杀这位公子!”
哪有什么妖孽,这话本是桑重编来骗她的,此时倒被她拿来骗自己,心中好笑,面上不动声色,捡起地上的错金匕首,道:“秦公子,这匕首是名家制作的宝贝,你从何处得来?”
他没看错,这把匕首削金断玉,是钟晚晴从仙乐门的宝库里偷出来的。仙乐门是个小门派,收藏的宝贝倒不少,钟晚晴那日满载而归,甚是欢喜,见阿绣喜欢这把匕首,便送给了她。
万幸这把匕首上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记,不然便要露馅了。
阿绣摇头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从未见过。”
差点被杀的嫖客捂着脖子上的伤,惊魂甫定,怒上心头,道:“胡说八道,分明是你这泼皮要杀本官,休得抵赖,乖乖随本官去衙门吃板子罢!”
这嫖客居然是个官,阿绣见事态有些严重,便往桑重身后躲,道:“这位大人,我与你素不相识,好端端的为何要杀你?”又委屈地看向桑重,道:“桑道长,我说的句句属实,你救我则个!若不是你让我来贴符降妖,我也不会惹上这场官司。”
好么,分明是她自家闯下的祸,竟怪到他头上来了,真是个蛮不讲理的女子。
桑重抿了抿唇,道:“肖大人,三个月前你在郊外打猎,射杀了一只牝狐,可有此事?”
肖运官一愣,细细打量着桑重,收起几分怒容,带着一丝敬畏道:“不错,是有此事。”
桑重道:“那牝狐修炼百年,已成气候,被你射杀,阴魂不散,一直跟着你。你是武官,杀气重,它轻易不能得手,只有等你来了这种地方,才好下手。否则秦公子一介书生,与你无冤无仇,怎么会做出这等事呢?”
这番话有理有据,别说肖运官,就是阿绣都有些怀疑自己的确是被牝狐的阴魂附身了。
肖运官穿上衣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道:“道长果真是高人,还未请教仙乡上姓?”
桑重道:“清都山,桑重。”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浑似一道惊雷,劈得肖运官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连声道:“原来是清都派的五长老,失敬,失敬!”又是让座,又是看茶。
桑重道:“大人不必忙,贫道和秦公子还有事,告辞了。”
肖运官再三挽留不住,忧心道:“那牝狐的阴魂现在何处?还会来找下官报仇么?”
桑重拍了拍衣袖,煞有其事道:“贫道已将它收服,不会再出来了,大人放心罢。”
肖运官拜谢道:“今日若不是道长出手,下官几乎命丧于此,荷蒙大恩,犬马难报。”送出大门,看着他们走远了才进去。
闹了这一回,天色已擦黑了,街道两旁的酒楼商铺灯光缭绕,阿绣走在桑重身边,落后半步,抬头看他。
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她手上已然添了一条人命,想必自她出门,他便暗中观察,才会来得这样及时。秦半山是个凡人,他不放心也是自然,但被牝狐阴魂附身的说辞,他当真相信么?
阿绣心中有些不安,桑重眼角瞟了瞟她,道:“你方才见了我,怎么哭了?”
阿绣一愣,目光闪烁,低了头道:“我那时被牝狐的阴魂附身,哭也是它哭,我哪里晓得?”
编,接着编,桑重也不戳破,想她忽然发了疯似地要杀肖运官,必然有些缘故。难道肖运官是她的情人?嫖娼被她撞见,气得要杀人,倒也合理。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并不像是认识的。
思量间,听她道:“桑道长,你打算如何补偿我?”
“补偿?”桑重不解地看向她,道:“我为何要补偿你?”
阿绣按着心口,眉头微蹙,状似西子捧心,理直气壮道:“我因为你在钟秀阁受了惊,心口有些疼,你难道不该补偿我?”
桑重简直被气笑了,她明知是他帮她收拾了烂摊子,不道谢也就罢了,还好意思要补偿,真是厚颜无耻。
前面有个混堂,白粉招牌上写着香水本行,积祖秘方。桑重一看,计上心来,点头道:“说的是,我请你洗个澡罢,正好舒筋活血,消乏解疲。”
满以为她会难为情,找借口拒绝,不想她眼睛一亮,笑逐颜开道:“好主意,走罢!”
桑重呆了呆,暗道失算,此女竟是个没脸没皮的色鬼,爱看男人身子。她虽然占了具男人的肉身,但毕竟是个女子,自己与她一处洗澡,成何体统?
一步步走到混堂前,难为情的倒成了桑重,想找借口离开,又怕她起疑,最终把心一横,想她都不怕羞,我怕什么!
第七章 雨疏风骤金兰契
进了混堂,更衣室里人不多,除了阿绣和桑重,还有两个赤着上身,坐在长凳上闲聊的黑汉子,一名正在脱裤子的少年。
阿绣这时才发现,虽然占了男人的肉身,要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还是一件很羞耻的事。
桑重背对着她,慢腾腾地脱了道袍,回头一看,她腰带还未解呢。
她咬着嘴唇,脸庞有些红,莫非是不好意思了?桑重心中大笑,顿时轻松了,面上闪过一抹捉狭的神色,道:“秦公子,你怎么还不脱?”
阿绣看了看他,脸皮发烫,手指勾着腰带,到底豁不出去,找个借口走罢,又不甘心,想好歹等桑重脱光了,饱看一回再走,也不算白来。
于是道:“我有些不舒服,你先进去罢。”
桑重体贴道:“你一个人在外面,我怎么放心?还是陪着你罢。”
阿绣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你进去罢!”
桑重执意陪她,阿绣暗暗埋怨,这道士该体贴的时候不体贴,不该体贴的时候倒热心。
就这么坐着,敌不脱,我不脱,僵持了好一会儿,桑重不曾流露出一丝不耐烦,他向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阿绣情知他的身子今日是看不成了,叹了口气,也罢,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的。
“桑道长,我们回去罢。”
桑重终于等到这一句,点点头,转身穿上道袍,露出胜利的微笑。
回到窦宅,两人吃过夜饭,各自回房休息。
夜至三鼓,偌大的窦宅内外悄无人声,阿绣躺在床上,已有七八分睡意,忽闻桑重在门外叫她,便穿了衣服,开门走出来。
院子里月色空明,地白如霜,换了一身玉色绫道袍的桑重臂挽拂尘,立在桂花树下,斑驳的树影在他身上映出一幅水墨画,i丽的皮囊被月光濯洗得更加清润。
阿绣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怔了片刻,心中好不懊悔,恁般美人,先前在混堂里,自己就该豁出去,把他的身子看了再说。想当年,天蓬元帅连嫦娥都敢调戏,自己对一个桑重却畏手畏脚,惭愧,惭愧。
桑重瞅她一眼,道:“秦公子,我带你去看出好戏。”说罢,一挥拂尘,卷住她的手臂,与她化阵清风,拂过最高的树梢,落在院墙外。
阿绣环顾四周,一个人都没有,道:“哪有好戏看?”
桑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多时,一个人影翻出墙来,径直奔向他们。
桑重迎上前,道:“董娘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那人身形一僵,站住不动了,月光下一张白净的容长脸,赫然就是董氏。她穿着一身深色衣裳,背着个包裹,满眼惊恐地看着桑重。
“你……你是桑道长?”董氏并不认识桑重,但见他道士打扮,就像小桃说的,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便对上了。
桑重道:“正是贫道。”
董氏心知跑不了,扑通跪下,道:“桑道长,我假扮窦小姐并无恶意,求您大发慈悲,放我一马罢!”
桑重道:“董娘子,贫道也没有恶意,只想知道你与窦小姐有何渊源?”
她们自然是有渊源的,否则一个卖唱为生的穷苦妇人怎么能把一个锦衣玉食的宦家小姐演得惟妙惟肖?
故事要从一年前说起,彼时董氏刚死了丈夫,迫于生计,重操旧业,出来卖唱。是的,她本来就是个歌妓。按理说,她该素衣蔬食,守孝三年,但那死鬼丈夫除了一屁股债,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隔壁卖瓜的王婆说:娘子,守孝事小,饿死事大啊。
董氏深以为然,那日正在酒楼寻觅生意,一名年轻女子坐在阁子里,向她招手。这女子穿着素雅,淡若春月,笑眯眯地问她会唱什么。
董氏阅人多矣,说了几句话,便猜到这是个富家小姐。她乐得做小姐的生意,因为小姐有钱,且不会对她动手动脚。
有钱的男人往往很油腻,有钱的小姐往往很美丽,这位美丽的小姐就是窦家千金。
用美丽来形容她,其实还有些不足,她像一只粉蝶,纤巧单薄,精致脆弱,美得叫人心生怜惜。
窦小姐点了一支《如梦令》,董氏抱着月琴,边弹边唱: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窦小姐听得认真,欢喜之情从两点秋水中溢出来,听完称赞不绝,给了她一两银子,又拉着她吃酒。
“我和桓娘就是这般认识的。”说到这里,董氏微微红了眼圈,桑重和阿绣都不言语,听她接着道:“她一个千金小姐出来吃酒听曲儿,自然要瞒着身边人,因此除了跟她出来的丫鬟素馨,无人知道我与她相识。”
之后窦小姐来酒楼,都会指名要董氏唱。她虽然不常来,但给的赏钱丰厚,别人最多四五吊钱,她都是一两,二两的给,吃不完的酒菜都让董氏带回去,还问她想吃什么。
董氏推辞不得,感激在心。渐渐的,一日不见她,心里便空落落的,少了点什么似的。每日身在酒楼,给别人唱着曲儿,想的都是她。
几个月后,过了立秋,董氏略感风寒,在家歇了两日。那一夜正是雨疏风骤,喝了药,她在床上躺着,想起窦小姐最爱听的《如梦令》,不自觉地哼唱起来。
深宅大院里的她,此时在做什么呢?是否也在想这支曲子?
她若是能听见自己唱,该有多好啊。
活了廿四载,董氏头一次这样想唱歌给一个人听,不为h食,只为她欢喜,自己也欢喜。
次日一早,头还有些昏沉,董氏便来到酒楼,酒保笑道:“董娘子,这么早来,和那位小娘子约好了不成?”
董氏心头一跳,直觉是她,蹬蹬蹬地跑上楼,只见一个人坐在窗边自斟自饮,绿鬓红颜,月白罗衫,正是窦小姐。她看见董氏,愣了愣,笑了起来。
窗外天色晦瞑,秋雨淅淅,她一笑,满室生春。
董氏也笑了,在她对面坐下,道:“来的路上,奴还在想娘子今日会不会来,这便遇见了。”
窦小姐斟一杯酒递给她,柔声道:“我也是。”
董氏吃了这杯酒,问道:“娘子想听什么?”
窦小姐沉默良久,似乎下了某种决心,道:“今日不必唱了,我有话对你说。”
她凝视着董氏,眼波是难以形容的温柔,沉浸在这样的眼波里,就算是杀人如麻的修罗也会放下屠刀。
“董姐姐,我自幼体弱多病,近来愈觉不好,只怕时日无多,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董氏大惊失色,道:“娘子切莫灰心,不管是什么病,你又不缺钱,总有法子医治的。”
窦小姐淡淡道:“久病自成医,我心里有数,若是一般人家,我这副身子早就不行了。董姐姐,家父为官多年,千辛万苦攒下一份家业,却只有我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孩。我原本有个丈夫,却比我还命薄,两年前溺水而亡。我又是这个样子,明里暗里多少人算计家父,你是聪明人,应该懂得。”
这样好的一个人,偏偏生就一副多愁多病的身,莫非真是天妒红颜?
董氏满心酸痛,道:“以娘子的品貌家学,再嫁也不难的。”
窦小姐摇了摇头,道:“以家父的性子,断然不能让我再嫁的。就算他答应,我也不想嫁了,婚姻实在是很费神。”
董氏不禁点头,婚姻磨人,她深有体会。丈夫死后,日子虽然很苦,她却感觉轻松许多,尤其是遇见窦小姐后,她尝到了久违的快乐。
窦小姐道:“姐姐,我记得你说过,你会模仿别人的声音。从今日起,我将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你务必记在心上,模仿我的言行举止。待我死后,你就是我。”
董氏听了她的计划,震惊非常,这个计划太疯狂了,如此疯狂的计划竟是她想出来的。
“她说如此一来,只要老爷和夫人相信,我便可以过上好日子,替她尽孝道,她在九泉之下也安心。她原本买通了县里的女巫,却没想到老爷请了道长来。”
董氏满脸泪水,道:“我知道这事听起来很荒谬,但都是真的。我受桓娘恩惠良多,假扮她,也不图荣华富贵,我是真心想替她尽孝。只要她高兴,叫我做什么都行。我……我恨不能替她去死。”
董氏捂住脸,泣不成声,阿绣怔怔地看着她,眼圈也红了。
第八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人总以为女人小肚鸡肠,喜欢勾心斗角,互相算计,殊不知女人之间的情意,有时比夫妻更深厚。
阿绣看了看桑重,欲言又止。
桑重沉默半晌,对董氏道:“贫道相信你不是骗子,回窦家罢,贫道会告诉窦老爷,你就是窦小姐。”
董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阿绣也诧异极了。
桑重在两个女人的注视下,解释道:“窦老爷和夫人其实也希望你是她,贫道这么做,对你,对他们,对九泉之下的窦小姐都好。既然皆大欢喜,贫道何乐而不为?”
董氏喜出望外,再三拜谢。
桑重用拂尘拉她起来,道:“人死不能复生,她将自己的身份换给了你,这是缘法。莫要辜负她,好好活下去罢。”
董氏使劲点头,泪珠儿簌簌落下。送她回房,阿绣与桑重也回房。
坐在桑重房中,阿绣一手托腮,望着他笑道:“桑道长,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分明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桑重却知道当一个女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一个男人时,她至少不讨厌他。
“怎样的人?”他问道。
阿绣道:“我原以为名门大派的长老都是严肃端方,不知变通的老顽固。你不一样,你……”她脸红了,扭头看向窗外,声音轻了几分:“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