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用久了总隐隐有些不适感,他左手执笔在画纸上随意扫了几下,停下动作拧眉沉思。
思路一时跟不上,他无意识将手肘抵在桌上,指背撑着下巴,本是垂落的眸,不由自主抬起,目光越过人群,一眼落在其中一道身影上。
简岁月的气质在人群里的确出众,那一眼过去,他便再也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他看到她在镜头之下全身心投入,流畅自然地去演好每一个镜头,说着每一句台词,站在那里的她在这段时间里仿佛已经不是她了,而是那个真正的宋春雪。
直至笔从不自觉微松的手中滑落,掉在本子上发出“啪”一声,秦以秋才如梦初醒。
拍摄现场其实称不上有多安静,笔落下的这声刚好被这四周声响掩盖,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侧的异样。
他重新拿起笔,视线扫过笔杆上的印花,又一次忍不住抬头望向简岁月所处的位置。
转眼的工夫简岁月已结束一场戏,她此刻就站在那里,侧对着他与另外几位演员一起,听着刘导在说些什么。
刘导嘴型张张合合,双手配合着在半空晃动做手型,显然是说得激动了,也就有些控制不住。
简岁月在凝神听他说话,时不时点头,又不自觉拧起眉头,轻抿起唇,在思考,在反思。
之后简岁月嘴唇也动了,应是有很多想法想要向刘程表达。
她这一系列动作与表情秦以秋全都注意到了,尽管看得不算那么清晰,听更是不可能听着,但他依然沉浸于此刻这份无声静谧中,自动屏蔽外界嘈杂声响,眼里只有一个简岁月。
他忽然无端念起简岁月送他的那只小熊不倒翁。
那只小熊被他完好地放在酒店房间里,就摆在床头柜上。
夜晚开盏床头小夜灯,暖融融的光洒落在他周遭那一小块区域,在他身上铺一层淡淡光圈,他会靠在床头安静看书,偶尔也会侧过身,看一眼空荡荡的柜子上那只独自挺立的小熊。
而后他童心骤起,拿指背一顶小熊,小熊立时摆动起来,一摇一晃,他视线跟随着小熊,有时会不自觉看愣。
小熊像是一只梦幻的时空机器,将他带回与简岁月初见的那一日,又带他去往多年之后他们在画展上重逢的第一面,最后去往简岁月送他这只小熊的那一天。
看完书,每当他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他也同样会稍稍侧过身来,拿起小熊,慢慢转动它的身子,将它从上至下,从正面至侧面,再至反面统统看个细致。
哪怕这样的行为早已重复过多次,他却始终不觉得厌烦,这么一个小小摆件仿佛永远也看不够。
今早出门时他并未带上小熊,而从出门到现在时间其实也没有过去多久,他却仍是不由得想念。
他本是只想让小熊在床边陪着自己入睡,现在却不禁在想,等下次来片场时一定要把小熊带过来了,就放在这张桌上,让它晃动着可爱身躯,陪他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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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趟差出了这么长一段时间,苏婷终于准备回去了。
在明早随领导同事回去之前,她准备最后约简岁月出去吃顿晚饭。
她还让简岁月也把秦以秋叫来,三个人一起再聚聚。
这话说出来,就好像以秋此前也跟她俩一块聚过似的,简岁月有些诧异,问她约秦以秋做什么,他们又不熟。
苏婷却埋怨她太过大惊小怪,不熟怎么了,约出来吃顿饭,多聊聊天不就熟了嘛。
收到苏婷消息是在下午一场戏结束之后,简岁月没有想起今日的收工时间,第一时间想到的反而是秦以秋的手。
若要聊天,她们是轻轻松松动动嘴皮子而已,以秋还在手机上打字,这多累。
岁月简:婷婷,我可以去问问以秋愿不愿意出来,如果他愿意,那我们尽量还是少聊天,吃饭就好。
婷婷仔:简岁月你不是吧,聊天都不行啊?干嘛啊,怕我多聊会儿就能把你那位以秋老师给抢走了?[斜眼笑]
岁月简:不是,他不太方便。
婷婷仔:怎么个不方便法,你倒是说来听听啊,咱就不能一次性把话说清楚嘛!
婷婷仔:那你先去问问你的以秋老师啊,问好了给我个答复,晚上我去你剧组等你。
苏婷的回复简岁月看见了,她并没有急着先回过去,也暂时不准备将一些秦以秋的特殊情况告知苏婷。
以秋与苏婷不熟是事实,而以秋性子又相对内敛,她不太确定他会不会答应自己的邀约,她得先去询问,等晚些时候再给苏婷答复。
秦以秋还是老样子,独自坐在那里,默默低垂着脑袋。
简岁月走到他桌前,在他桌边轻敲两下。
秦以秋抬头,看到一张笑意温柔的脸。
简岁月蹲下身,双手伸上来叠放在桌上,下巴抵着自己手背,让秦以秋不至于仰着脖子,反倒变成她需要微微抬眼才能与他视线相触。
平视或是轻微的仰视,类似角度对于简岁月来说刚好合适,她与秦以秋之间只隔了一张并不算宽的桌子,随手便可触及彼此。
“以秋,今晚几点收工?”
秦以秋立刻作答,在纸上写下“应该是七点左右”,将本子旋过去正对简岁月视角。
简岁月静静看着他贴心地旋转本子方向,不由莞尔一笑,视线扫过他写的那句话,若有所思地嗯了声,然后开口:“你还记得吗,我有个朋友叫苏婷,当时来过剧组的,还去过你那里。”
事情发生不久,又是简岁月的好朋友,秦以秋自然记得清楚,他点头,听简岁月继续说下去。
简岁月抿起唇,思索几秒,又朝秦以秋露了笑容,“她是你哥哥公司的员工,明天他们不是要回去了吗,临走前苏婷想约我们一起吃个饭,就在今晚,你去吗?”
从简岁月问秦以秋今晚几点收工时起,秦以秋心中就已有了期待,她知道既然岁月以此来作为开场,兴许后文便是要与他一起去做些什么事,一起吃晚饭也好,同行回酒店也好,或是让他帮忙做些什么,怎样都好。
他其实更希望是最后一种可能性,他希望自己能为简岁月做点什么。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约他一同去吃饭的并不是简岁月本人,而是那个他应该只见过两次的苏婷。
他有点诧异,想不通自己与苏婷分明没什么交情,怎么也会出现在她的邀请名单中。
他没有动作,望向简岁月的那双眼里透着些茫然。
对此他心中已有了决定,只是他还想再听听更具体些的内容,就怕自己过去会影响到简岁月与苏婷好朋友间的闲聊或是逛街。
简岁月读懂他的意思,向他做了解释:“苏婷知道组里有个我喜欢的小画家,也知道这位小画家是我的好朋友,所以也将他看作自己的朋友。”
先是一句自然说出的“喜欢”,又是一声声“小画家”入耳,听得秦以秋双颊泛起热意。
网络上、学校里,任何人喊他一声“小画家”,秦以秋都会保持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对此没什么想法,也不在意别人怎么喊,唯独简岁月这两声,听得他心脏发颤。
尤其她的语气与神情又是那么温柔。
只不过,后面跟着的仅是那句“好朋友”。
这样解释可能依然不够,简岁月又笑着补充,“以秋,苏婷就是这样一个人,活泼外向,喜欢交朋友。不过你不用有什么负担,她人很好,也很善解人意,不会硬拉着你说些有的没的,让你觉得不舒服,这种事不会发生的。”
秦以秋听后又点点头,开始在纸上写字。
-好,我去。
-但今天收工会有点迟,到时候你先过去,之后我再去找你们吧。
秦以秋尽量加快写字速度,原本秀气的字迹被拉得细长,但每个字依然清晰,依然好看。
简岁月叫他不必着急,又忍不住欣赏起他的字来,觉得这字体与秦以秋本人有些相似,瘦瘦长长,很俊朗。
“不用啦,到时候婷婷会来剧组等我们,等你收工了我们三个一起走啊,没关系,吃饭可以晚点,婷婷不会着急的。”
-好。
这一次,简岁月捏着本子一角,主动将它转过来,视线从下至上,认真去读秦以秋方才写过的那几行字。
她指腹不自觉贴上纸张,在字迹上轻蹭,仿佛彼时秦以秋写下这些字的内心情绪,她都可以从这些字上感受得到。
“以秋,你的字很好看。”她抬起头来,完全发自真心地夸赞一句,眼里盛着亮盈盈的光,“画画好,写字也好,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她更多是在感叹,由衷感叹秦以秋的优秀。
她并不需要对方来回应什么,但在注意到秦以秋准备提笔时,她主动又将本子转回原位,方便他写字。
依着秦以秋的性子,简岁月又一次提前预知他将要写些什么,但她耐心等待着,从最初下巴压着手臂,再到此时的手掌撑起脸颊。
动作换了,眸里春水却始终不变地轻轻荡漾,她视线跟随着秦以秋的一笔一划,脸上挂起不自知的笑意。
她的眼眸依旧明亮,只是隐隐闪烁着不明意味的情绪,像是欣赏,像是爱慕,又或是还掺杂着其他内容。
-不会的还有很多。
秦以秋写下字后,她正想回一句“知道啦,知道你谦虚,但你真的很好”,发现他仍还有一句要写,便将即将脱口的话咽下,凝神又看他写字。
时间仿佛慢下来,世界仿佛静下来,一切似乎都恰到好处。
先钻入简岁月眼中的是纸上秦以秋写下的她的名字,“岁月”二字被他写得极好看,交织在一起的字好看,拆开的每一个笔画也都好看。
至此她还不知道秦以秋忽然写她名字是想表达些什么,直至对方补完后面那句话。
-岁月,这样一直蹲着是不是很累?
简岁月眉心一挑,撑着下巴的姿势又变了变,这次不靠任何支撑,昂首看向近在眼前的那个人。
她眼中终于起了更大的波澜。
几秒之后,她摇了摇头说自己不累,“我就蹲了这一会儿,正好也没事做,就想跟你聊聊天。”
“你怎么样,有灵感吗?”简岁月忽将话题一转,不与秦以秋聊同自己相关的内容。
她从一开始就看到了秦以秋笔记本下压着的那张画纸,也不能说是一片空白,至少边角处还被秦以秋画了点草稿。
只是这个草稿可能不成形,她根本瞧不出来画的是什么,好像是几笔随意划出,线与线仅仅就是碰撞在一起,构不成任何形状与内容。
-没什么灵感。
-不过没事,总会有的。
“准备画哪个场景?”
剧本被置于一侧,字完全反向对着简岁月,但她只看一眼,只看清其中两个字,就已知晓秦以秋翻开的是哪一场戏。
这是上午刚拍过的一场戏,主要人物是简岁月与宋然饰演的这两个角色,这对姐弟为弟弟的一件事而吵得不可开交。
拍摄时秦以秋坐在刘程身后,盯着监视器看了许久,简岁月精湛的演技几度让他沉浸。
他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刘程的想法与他并不一致,有几处地方甚至完全相悖,这让他下不去手尽情地画。
在剧组里,刘程一般不会限制他作画,会给他提供想法,也会给他足够自由,于是对方难得一次要求秦以秋按照他的意愿来画时,便让秦以秋纠结了起来。
一想起这一情况,秦以秋就有些犯愁,眉头也不自觉跟着拧起。
简岁月一直在打量着他,知他犯难,便偏头靠近他,关心询问:“思绪很乱吗?”
秦以秋当即舒展眉心,在本子上写下“没事,会理顺的”。
简岁月扫完那几个字,似笑非笑地开口:“让我来猜猜,如果要画的是我跟小宋吵架那一幕,那应该就是……”
她说到这里特意顿了顿,不断观察着秦以秋的反应。
等他抿起唇,眼神有些不自在地开始闪躲,不知是担心被看穿,抑或两个人的距离太近让他不由紧张,她又得了逞似的笑着继续说下去,“是刘导给你设了限,你不知道怎么画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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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岁月情书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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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以秋的反应是可预料的,震惊、不解,急于求得一个答案。
简岁月依旧笑着,告诉他自己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这都能凭空猜得出,其实是刘导刚才找到她,让她找个时间与他说道说道,提醒他不必那么纠结,无论如何,先按自己的第一感觉来画画看。
姐弟俩和好的戏份早已拍摄完毕,那一幕的镜头秦以秋也已打好草稿,并且这张草稿他一打完就去给了刘程过目,刘程很满意,又一次对他赞不绝口。
结果之后两个多小时里,他就只看到秦以秋坐在那里垂头丧气,迟迟没有动笔,即便动了笔,也只是虚虚比划那么几下,似乎还是完全没有思绪。
他回想起早上与秦以秋之间有过的讨论,大致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碍于面子,他并没有主动来找秦以秋,而是将这件事交托到了简岁月手中。
“让一丘先按自己的思路来,这小子的想法其实也挺有意思,虽然吧,跟我想的还是有不少出入……小简,你跟他说让他先画着,到时候我再找他讨论。”
这话是刘程当时所说,除此之外也未再透露更多,起初简岁月也并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一幕,但现在她知道了。
简岁月鼓励着秦以秋,也将刘程的意图温和地与他阐明,“以秋,你有自己的想法这点很好,刘导也是个很有经验的导演,他懂怎么构图是最漂亮的,人物在图中的站位、动作、面部表情,怎么处理最有张力,这些他都是有经验的,不过他也让我告诉你,先按自己的思路画,怎么顺手怎么来,把他提的那些意见暂时丢开。”
秦以秋没有急着写字,他沉思一会儿,最后才轻轻点了头。
-好,我试试。
简岁月端详着他的神色,见他垂着眼睫似有所思,笔反过来尾端无意识敲击着纸张,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大概是在整理脑中思绪。
她也不再说话,不想打扰到秦以秋,只悄无声息地站起身,转身离开。
正好接下来要拍摄的是其他演员的戏份,简岁月有足够的休息时间,她并不是真的离开,而是特意去搬了个凳子,一如早晨那样留下来,在秦以秋身侧陪着他。
秦以秋想事情入了神,全心扎在自己的世界里,竟丝毫没有察觉到简岁月的一去一回。
等简岁月已在他身旁坐下几分钟,他这才蓦地回神,偏头看向侧对着他正微微低着头翻看剧本的人影。
第一秒钟,一些惊讶的情绪控制不住从他眼底自然流露,惊觉于岁月刚才分明还在自己面前,就靠在桌前,怎么一转眼却在自己身侧坐下了。
但很快他就恍悟过来是自己犯了蠢,刚才竟在不知不觉中走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