溅入匣中的水滴是云白色的,柔弱而娇艳,一抹未老先绝望的魂魄。
“这就是人心,碧痕。”段青犀声韵清亮。“看到了没有,这就是诺言的代价。”
他直直地盯着水潭,“我爱她。”
“人事太易变,碧痕。昨是今非。”
“我爱她。”他只是这一句。
段青犀轻轻一叹,“我告诉过你,像我们,只能独善其身。”
“可是我总是爱她的。”碧痕站起身,神色木然,他笔直地走开。
段青犀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息。
碧痕,碧痕,为什么做蛇总不如做人苦恼,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为什么,这个世界总要安排悲剧。
为什么你要爱上凡人。
午夜时分,歌声入梦。凄厉而哀婉。
男人推醒身边的女子,满头大汗。“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她困倦地低语,“……什么?”
“……是茱莉,是她。”
“……活见鬼。”女子骂他,“你还舍不得你那个死鬼老婆?”她突然住口,眼睛睁大,耳边,歌声艳丽凄恻,清晰无比。
琴音b璁,愈来愈近。
她恐怖地缩进他怀中,他的手指已经吓得冰凉。
夜风中滑过清凉的足音,凉鞋的高跟轻轻扣响空寂走廊,裙袂沙沙地摩挲,声响细碎,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停在门前。
冷汗湿透男人和女人的睡衣。
门,轻轻地被扣响了。
是男子的声音,“客房服务。”
男人瞬间瘫软下来,女人却忽然来了力气,一把跳下床,拉开门大骂,“什么乱七八糟的,想吓死人啊……”
她的声音永远停在了那里,一根细长琴弦环过她脖颈,结成活套用力一收,顺势勾住门上的衣架挂钩,将她紧紧地吊在了那里。
女人的嘶哑喘息和踢蹬声掩去他细碎的脚步,卧室床上,一脸不耐烦的男人正提着一杯酒啜饮,头也不抬地问,“怎么回事?”
琴弦轻细,擦过他手中的酒杯,玻璃杯自中间切断,铜色酒汁四溅。弦细冷如冰,在他脖颈上一滑而过。
男人端着半截酒杯,愣愣地看着面前修长瘦削的青衣男子,对方的长发披散,眼眸苍白闪烁,有一种光焰,忽明忽灭。
那不是人的眼神。
血喷出来,像泉。男人的脖子齐中而断,一颗头滚落到碧痕手中,被他装进黑色皮袋。他转身走向窗口,拉开及地窗帘,面对星斗满天的明亮夜空,北斗星的位置依然。他的泪徐徐流下。
“茱莉。”他低语,“这世间究竟有什么可以不变?难道只有星子的位置?
无论如何,因为你要,所以我送他来陪你。”
次日的晚报上,离奇谋杀案的新闻占据偌大篇幅。谣言四起,诡异绝伦。都说是鬼魂不甘,前来复仇。
男人的头颅始终没有被找到。
午夜的歌声依旧,碧痕的琴声依旧。
黑衣的少女依旧等待着他。
“那位先生的头呢?”她浅笑吟吟,饶有兴味。
他看着她,“难道你没有去过溺劫潭?”
“别硌坏了人家的牙。”她笑得残忍,一张脸却心无城府般纯白天真。
碧痕怔怔地看着她,“你不收我的魂?”
“干我甚事?”段青犀微笑。“我只想提醒你,下一次,不要再犯这种徒劳的错误,白教自己伤……”她突然变色。面前的碧痕突然神情扭曲,骤然跌倒在地。
他的眉心慢慢地涌出一点殷红,潮湿地湮盖柔和面容。
是血。
就在刹瞬之间。而段青犀的话甚至还未来得及讲完。
“……心。”她猛然转身,身后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男子,短发,面容平淡,眼神却深邃危险如沉眠火山。
“……青络?”
“青蜥使,好久不见。”他说。
段青犀注视着碧痕瘫软的身体,神色冰冷。
“受幽使,你为什么杀他?”
何青络的笑容,悠然轻柔。
“你明明知道,他干预人间事,已是触犯天劫。”
段青犀手指握紧,“天劫……又怎么样?事有不平,谁不可以插手?难道不是人身,就不可以眷恋一个人?”
何青络保持微笑,“你明明知道,事有规矩,谁也不能坏了规矩。否则,就算紫笑纵容着你,我也不能原谅。
你最好自己小心,青犀。”
他的身影骤然消失,如烟似雾。
段青犀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碧痕的尸体,她无言地取出玛瑙匣,默念符咒。
群青色的水滴幽幽地落进匣中,依偎着那滴云白,出奇的平静安详。
地上的尸身已经是一条华丽的响尾蛇,一动不动地蜷曲在那里。
段青犀仰起头,注视着夜空中不变的星斗,良久,良久。
为什么要注视那么久?
――难道是为了,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我们心中,有什么正义,只有自以为是的真理。
“那并不是我第一次无法接受其他莲渊秘使的做法,却是我第一次同青络争执。我有些心寒。突然有种感觉,怀疑在他们眼中,是否我也是同碧痕一样的生灵。无论看上去再怎么像凡人,终究没有那个资格。人,和妖魅,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天生便有界限。再怎样努力,也无法随遇而安。”
甘默思轻轻抓住她的手,握紧,他深深地看着她。
“二十年了。真的已经二十年了。”她注视杂志封面上那个似曾相识的少女。“无论是他或者她,应该都已经转世为人。”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封面,“茱莉,你还在等待吗?
请耐心。”
“……你把那条蛇的魂魄送进了人间道?”
她不语,只是微微一笑,神情如此不群。
“为什么要这样?”
“我喜欢。”她说,抢在他斥责之前她继续,“我愿意,就算折损灵力我也愿意。我心甘情愿。”她挑衅一般望着他。
甘默思无言,只是低低地问,“几时,你还能够如此心甘情愿地为人?”
段青犀看着他,含义不明地摇了摇头。
“也许再也不会。”
他们默默无声地对视,光阴的凝滞,也不过只在刹瞬之间。
窗外,繁花正浓。
第四章 之四 翠颦愁
欲将心事占韶华 无奈红颜随逝水
玉版纸,茗烟墨。女子的长发松松绾起,插一根古旧银簪,狼毫在手,月华如水。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知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字迹秀雅,气度不似人间。孤灯不明,姣人未眠。泪湿青云笺。
二十三层公寓,弧形阳台,落地窗幔,掩映窗边一盆洁白的玉簪。女子的啜泣,终夜未歇。
“你又在看什么?”
程已已鬼笑着回头,“林轻?来看,又有人来接关老师了。好大的一束红玫瑰!”
林轻微微哼了一声,转头看向甘默思,他正坐在段青犀身边,轻轻地同她说着什么。
她走过去,绷起脸,站在两人面前,冷冷地说,“甘,我有话同你说。”
甘默思为难地看一眼段青犀,后者只是低下头一言不发。他轻轻叹一口气,跟着林轻走出教室。
“我同你说,不要和段青犀走得那么近,师兄。”林轻音调冷淡,“上次你受的伤,到底是不是因她而起?”
甘默思静静地看着她,不答,只是微微叹息。“小轻,不要管我的事。”
林轻咬牙看他,“是。你总是比我高明。”
忽然有人经过他们身边,林轻知趣地住口。那是学校特聘的艺术教师,一个绝色的女子,关薇亭。
这女子,端的是花生丹脸,水剪双眸。她一身淡雅水绿,长裙曳地,飘然而过。而段青犀却静静地
站在门边,忽然抬眼凝视向她。
关薇亭微微地怔了怔,瞥一眼这个清瘦轩秀的黑衣女孩,随即淡然经过。
林轻冷冷地看着段青犀,忽然压低了声音,恨恨地对甘默思说:“你明知道她是什么东西。自己小心了。”
甘默思只是微笑。林轻无奈地跺了跺脚,转身离开。甘默思却轻声叫她,“小轻。”
他走到她面前,抬手轻柔地抚了抚她的短发,笑意淡然温存。“你放心。”他说。
林轻看着他,轻轻地咬住嘴唇,一言不发,忽然迅速转身走开。
灵魂深处某种破碎的声响,眼中难以抑制的光亮,无论如何不会被你听到看到。
骄傲的女孩子。
甘默思看向段青犀,她眼底的神色晶澈如水晶,几乎是悚人的通透清明,依旧地毫无表情。他无奈地笑了一下,仿佛自嘲。
“女孩子都有种感情,叫做‘三礼拜六点钟’。”看着段青犀漠然无波的容颜,他微笑着轻声道,“一个女孩子若是不吃醋,多少有点病态。”他的手仿佛不经意地揽上她的肩。段青犀动也不动,右手不知何时已抬起,纤细指尖拈着琅\木簪,尖端斜指,冷冷地等在那里。他只好收回手。
她静静地看着他,轻声说,“别负了原本值得的人。”
他但笑,不语。
钱希白合上手机,闷闷地走在街头。
有时候真的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案子一年前就已宣布结案,自己却仍然时不时守在胤明中学门前,等待那个妩媚的女子。一次次地,看见她的不同的仰慕者。一次次地望着她心生黯然。
她始终不曾注目于无声的他。他知道,她有这个权利,刻意地忽略,和冷漠。
关薇亭。
眉间的郁结,在险些迎面撞上一个人之后骤然松散,钱希白无奈地看一眼这人,却登时怔住。面前的少女一身素净,淡蓝色T恤,刺绣亚麻长裙,及腰长发上环着一圈闪亮的玫瑰石。她亭亭含笑地望着他。
钱希白草草点头算是致歉,刚要绕开,女孩却拦住他,轻声笑道,“表哥不认得我了?”
他愣住。女孩的手已经抬起,五指纤纤,以一种柔美而古怪的姿势自他眼前轻轻画过。动作轻柔,仿佛风动花枝。
刹瞬之间。
那种莫名的光亮在钱希白眼中悄然绽放。女孩满意地看着他,轻笑。“我就知道你还记得我的,表哥。
我是你嫡亲的表妹,青蝶啊。”
“只因不可知,方不可恕。”段青犀低低地说,“那是你们的信条。”
甘默思无奈地看着她。半晌。“那不是我的。”他说。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她苍白而愤怒地望着他,“你明明知道,我不容于时,更不容于世……你为什么还要站在我身边?”
甘默思静静地看着她,还有她耳叶上那只细巧的青蜥耳钴。“你几时才肯摘下它?”他声音低柔,却教她全身一震。
“莲渊对你而言,真的如此重要?青犀,你不要自己为自己所缚。要知道,魔由心生。”
婉拒了对方进一步的邀请,关薇亭默默地回到公寓。
一如既往地,她听到答录机里的留言。一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适时地叮嘱她生活中所有点滴细节,一如从前的……他。
那是钱希白的声音。关薇亭怔了一下,随即洗掉录音。
她进门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为窗前那盆玉簪浇水。然后,这美丽的女子无声地坐在窗边,望着那洁白的花瓣,悄然落下泪来。
“建封……”她低低地说,“你是否会怨我至今?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死不相随……”
“原来表哥是如此有名的警员。”庄青蝶的笑容灿若春光。“那么……怎还有空闲在这里闲逛?”
“……我在查案。”钱希白嗫嚅道,脸孔不由自主涨红。
“哦。”庄青蝶微笑,“我听说,去年有件极轰动的大案就是由表哥负责的,办的甚是利落。”
钱希白脸色变了变,不接口,只勉强笑道,“我们不说这个,来,带你去吃东西。你喜欢什么?麦当劳?还是必胜客?”
庄青蝶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终于笑道,“随便。”
抱着大袋食物,钱希白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好笑。这时手机突然尖叫,他接起来,然后脸色渐渐凝重。
庄青蝶姿态优雅地吸着小杯可乐,看着他,轻声道,“表哥你有事,就先去忙吧。”
钱希白匆匆地笑了一下,迅速离开。下一秒钟,庄青蝶身边便骤然多了一个高挑俊秀的男孩,装束散漫。额上勒着一抹黑带,束住了金红短发。他的出现,仿佛凭空飘落。
庄青蝶看也不看他,仿佛早有预料,只说,“我不吃这些东西,倒便宜了你。”
男孩抄起一根薯条塞进嘴里,一边懒懒地笑道,“几曾见芳蝶使如我们一般无聊。”
庄青蝶冷冷地笑了笑,“青溟,你少来这一套。你明知我为何而来。”
苏青溟的神色突然也冷漠,“你还能为何?不外是青犀。”他一面说,一面盯牢庄青蝶,仿佛怕她突然出手。
庄青蝶的脸色惨变,骤然又平静如水。“这一次你错了,夺花使。我来,是为了你。”
去年这个城市最轰动的两件事,其一是建市五十周年庆,其二,便是张建封的死。这位著名商人的突然暴毙,始终是个谜。自杀?抑或他杀?始终不曾被证实。
问题的出口,似乎仍然在那个女子身上。钱希白这样认为。她,张建封生前唯一的红颜知己。最接近他的人。钱希白告诉自己,这就是,就是自己屡屡接近关薇亭的原因。毕竟那一夜,张建封是自她的公寓窗口跌下,一命呜呼。
花落残红。
为此,他跟踪她整整一年,想揭开这疑问。然而一年之后,只有疑问更深。
而且……他苦笑。疑问愈深,迷恋愈深。
他不想承认自己已经难舍这个脆弱的女子。
“你听说过燕子楼的故事吗?”庄青蝶静静地看着苏青溟。“唐时,那是你的时代,青溟。礼部尚书张建封同花国名姬关盼盼,相伴数年,到底一个病亡,一个殉情。”
苏青溟安静地看着她,他,仿佛朋克男孩的落落装束,神色却凛然悠远,不似人间。他终于苦笑道,“到底被你看破。”
燕子楼人思悄然。红袖香消二十年。
“二十年前,有个人间孩子误入了莲渊,这桩意外,后来是由你收科,对不对?”
苏青溟淡淡地笑,却是苦笑。庄青蝶盯着他,神色渐渐幽冷,“你教了她摄魂术?”她一步步逼近苏青溟,他微微后退,脚步有些不由自主的踉跄,终于低声道,“青蝶,许她这一个机会。”
庄青蝶死死地盯着他,嘴唇微微颤抖,终于垂下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