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又曾给过我机会。”
这个女子的前路今朝,可能他远比她自己更了解。钱希白苦笑。他调查了关薇亭的所有,知道她身世坎坷,自幼生长山村野岭,十六岁时却被同好友出游的张建封无意中见到,他带走了她。从此她便跟在他身边,由他供养,十年之后,当年的山野村女,已经出落成如今妩媚不群的美人。
他盯着关薇亭的照片,茫然失神。
另一份报告是关于张建封的,却是绝对的秘密不为人知。经调查,张建封出事之前,他的公司已濒临破产。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一层真相。也许除了他自己。
也许还有……关薇亭。
薇亭。Waiting. 她在等待什么呢?
“就算魔由心生,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段青犀冷冷地看着甘默思。然而她忽然停口。
关薇亭高挑的身影缓缓走来,迎面见到他们两个,她的神情微微讶异,随即便了然地微笑起来。然后假装不经意地走过。段青犀却轻声叫住了她。
“关老师。”她目光苍白如水,“您那位朋友现在过的还习惯吗?”
关薇亭的背影突然僵硬。她缓缓地转过身,盯着段青犀清丽漠然的容颜,突然惊醒般低声惊呼,“……是你们!
你也是……也是那里的人!”
“错了。”段青犀冷冷地说,“我根本不是人。”
窗下的玉簪随风摇曳,仿佛舞袖蹁跹。
“十月里会有玉簪开得如此丰盛,任凭谁都会多少有点疑心的。不是吗?”甘默思淡淡地微笑。
关薇亭不语。
段青犀慢慢走到窗边,看着那盆玉簪花,奇怪的是,随着她脚步逼近,花瓣簌簌颤抖,一阵紧似一阵。而风,早已停了。
“拜托!离他远一点!”关薇亭匆匆地扑上来,神色惊惶地护住那盆花,逼视段青犀。
“果然没有错。”甘默思轻轻叹息。他背在身后的右手三指曲卷,悄悄结了手印,默默念出一串咒文。
一串轻微的“嗤嗤”声自玉簪花瓣中泛起,一缕白雾悄然升腾,雾气弥漫房间,隐约地,一个身影在其间欲隐欲现。关薇亭一声惊呼,抢在她阻挡之前,段青犀手中的琅\木已经扬起,串串影圈环住那个身影。刹那间白雾无声消散,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面色憔悴的中年男子。
关薇亭跌倒在地,忽然失声痛哭。
“张先生好心计。”段青犀冷冷地说,“只是寄身花中的日子,想必不那么好过。”
男子默默地看着她,再看向关薇亭,忽然轻风般急掠向后者。然而甘默思已经挡在他面前。“你得到的还不够?”他沉声斥问。“燕子楼前,红碎香消。当年关盼盼为张建封甘受天下人指摘,终究绝食而亡。今天的张建封,难道仍然容不下关薇亭的幸福?”他结起手印,逼退那道生魂。
段青犀慢慢地打开了那只玛瑙匣,银紫色幽光徐徐蔓延。男子面色惊恐,缓缓后退。她却一步步紧逼,直逼他到窗前。
“那一夜,你走投无路,便要关薇亭收了你的生魂藏在花中,将尸体自阳台推下,教所有人迷惑。而你,仍然可以在她身边缠绵终老。”段青犀冷笑,“可是你也不想想,这要她承担多少代价?”
关薇亭突然冲上前来,“我愿意。”她哭泣,“我心甘情愿。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关薇亭。”
“言不由衷。”段青犀冷笑。“从前的关盼盼,今日的关薇亭。归根结蒂,做人手中玩偶的生涯,也是心甘情愿吗?”
她问得她无言。窗外忽有光线闪动,段青犀扬手挥去,窗纱荡起,阳台上立着的高挑男孩,一头艳丽红发,正是苏青溟。他微微苦笑着,看向关薇亭。
“二十年前,这女子误入莲渊。我一时高兴,便教了她摄魂术。要怪,怪我。是我犯了莲渊规矩。”
“青溟。”段青犀冷笑,“你何必自责?我晓得你同我一样,也不过是看不过前世今生的重复辗转。”
苏青溟微微一笑,轻弹手指,那盆玉簪突然萎谢,眼前又是一片白雾迷蒙。雾气中,关薇亭轻声尖叫。段青犀的声音却冷静如故。
“夺花使,你我这也算尽了本分。”
白雾散去,男子已不见,玉簪已枯萎。关薇亭愣愣地坐在地上,目瞪口呆。
段青犀轻轻合上玛瑙匣,看着里面一颗水滴,突然皱起眉。“这人的生魂早就不全……谁抢在我之前动了他一半魂魄?”
苏青溟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他对甘默思友好地笑了笑,身形突然向后拔起,空中一个转折,向窗外落去,骤然没入风中,消失了身影。
“关老师。有花堪折,何必计较。”甘默思微笑着说,“张先生羁縻尘世,已经逆了轮回。他的一生已了,活着的人,总该为自己而活。”
他拉住段青犀,转身离去。
“我从未想过你还会肯见我。”钱希白忐忑地微笑。“我以为在去年的调查中你已经对我深恶痛绝。”
“……多谢你。”他面前的女子眼中隐有泪光莹莹,“多谢你在张先生死后,不曾公开他的秘密。”
“死者长已已。何必坏了他一向的好名声。”钱希白叹息,“他一世聪明,到底还是栽在自己手里。你放心,那一出破产骗局,不会再有人提起。张建封仍是从前的张建封。”
关薇亭点头。“我要走了。”
“不可留?”
她一怔,望着这沉稳微笑的男子,半晌无言。
“薇亭,你明白的。”钱希白微笑。
关薇亭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你知道吗?有些时候,你和他……很像。
真的很像。”
相隔不远的一丛木叶盆栽后,甘默思微笑着看着段青犀。“一切都在你算中。”
段青犀的眉头却紧皱。“你真的这样以为?
那男人的魂魄缺了一部分,是谁做的手脚?
莲渊秘使中,能够施展移魂术的也只有三人而已。
不是青溟,不是……紫笑。”段青犀语调微顿,随即道,“你还不晓得是谁?”
“那自然就是我了。”淡蓝色身影轻盈如蝶,款款坐在两人面前。她回眸一笑,望向不远处的钱希白和关薇亭。
“你们也都看出来了吧。
这一刻,张建封就是钱希白。钱希白就是张建封。”
“你把那人的一半魂魄送进他身体里?”
庄青蝶不答,只微笑淡然如风。
“这法子怕也只有莲渊的人想得出来。”甘默思苦笑。
“又有什么不好?从此之后,她爱的人,爱她的人,永远都是这一个人。”
段青犀忽然冷笑,“完美结局,是不是?”她拂袖而去。甘默思急忙赶上她,并肩离开。
“……完美结局?”庄青蝶淡淡地看着他们,笑意清冷。
“也许。不过,还不必着急。
我们总有结局。”
“送你的礼物。”钱希白淡淡笑着,把一只红绢袋放在她手中。“临走时再看吧。”
他转身离开。
静静地卧在关薇亭掌心里的,是一方晶莹的白玉。玉上刻着四行字迹。
人生百岁能几日?荏苒光阴如过隙。樽中有酒不成欢,身后虚名又何益?
她的泪,悄悄滑落。
寒空如碧。机场的大厅里日光明媚,荡漾着秋日里温存的暖煦。
那个美丽女子裹紧风衣,情不自禁轻轻微笑。
多年来,头一次的心空如镜。她终于可以眯起眼,自由地观望云天,浮云浅淡,秋意黯然。她终于无言。
离开。然而是解脱。
走入登机通道的时候,突有熟悉的低咳在身后响起。
缓缓地,仿佛害怕某种东西的破碎一般,她小心翼翼地回过头。
他轻轻地微笑起来,温暖的笑容。
“Hi。”他说。“这么巧,原来我们一直同路。”
“Hi。”她说,泪水已晶莹。
“是啊,真的很巧。”
“好可惜。咱们这里就关老师一个美女,还出国留学去了。新来的不知怎么样,但愿别是个恐龙。”
“人家特意来咱们班打招呼呢,给点面子。”
“……为什么特意来咱们班?”
嘈杂猜测一片。
足音清静,踱进教室。恍惚中似有淡淡的光彩绽放,明媚更胜春光无数。
“各位同学,大家好。”
低低的吸气声四起,年少孩子们禁不住窃窃私语,笑意同惊叹声悄然漫过课堂。
“初次见面,这是我的名字。”
段青犀苍白的面孔突然覆上一层淡淡的绯晕。仿佛出于一种难以解释的直觉,甘默思立刻察觉了她神色变化。他看向她,那陌生的红晕,他明白那并非害羞而是,愤怒。
然后他看向讲台上亭亭玉立的人儿。
清凉飘逸的淡蓝真丝套装裹一袭俊俏的身姿,发如青檀,眉如翠羽,长长的刘海下掩映一双光霞明媚的眸子,洁净带笑,妩媚夺人。
他瞬间察觉那份娇艳中隐隐的凌厉。
段青犀的眼神冰冷而无奈。
黑板上的字迹隽秀优雅,分明是那个名字……
庄青蝶。
[注]
《警世通言・第十卷 ・钱舍人题诗燕子楼》中,记叙了唐时名姬关盼盼的故事。关盼盼,徐方之绝色,得礼部尚书张建封专宠,与白居易相交,曾得白诗相赞。后建封病亡,盼盼守节十数年,以诗向白居易诉心事,白却赋诗相讽,怪其不曾随张建封而去。盼盼一片诚心,人不能表,终究郁郁而亡。
令人郁闷的故事。
就给它一个诡异而妩媚的翻版。纪念一千三百年前,那个忧郁而美丽,温柔而刚烈的女子。
第五章 之五 金谷错
十月。
电光石火,秋凉。
凉风从秋意盎然的街头掠过。夕阳遥远,从南回归线那一边折射来的无限温暖,缓缓地,包容一切都市的喧嚣。
整个城市变成镶在镜框里的秋日图画,空气中弥漫陈酒一样浓酽的金黄色,安详而静默。
段青犀的双手始终插在自己的衣袋里,微微地扬着头,苍白而无瑕的脸孔。看在所有人眼中,无疑都是美丽的女孩。她独自一人在街上慢慢地走着,然后进了一座大厦,电梯直达顶层。
在挂有精致英文标牌的门前,她同一个修长明丽的短发女子擦身而过,后者一副心事重重模样,丝毫没有注意到她。
而段青犀的眉微微地蹙紧。
她走进那间心理诊所。迎面是那个装束优雅的混血男子,他安闲地坐在书桌后,笑看她,不语。
段青犀轻轻地关上门,面对他。他伸手示意她坐,洁白的衬衫微微探出西装衣袖,淡紫玛瑙袖扣闪烁一丝柔和光亮。
她终于微笑起来,是奇异而少见的明媚神情。
“紫穆。”她温和地叫他,“橙绿使,好久不见。”
他温和地对她微笑起来,为她倒一杯茶。
暮色四阖。
“自我受罚之后,大家似乎都很喜欢来这尘世走动。”
罗紫穆不答,忽然笑说,“紫笑很牵挂你。”
段青犀脸色顿时冷变,她蓦然起身。罗紫穆身形如风,飞快地掠过,挡住她,脸色微板,“青犀,别太认真计较。得收手时便收手,回来吧。”
她冷笑,“莲渊容得下我,我便回来。”
罗紫穆轻声叹息,“若当真不容你,他何必赠了你护身的紫薇鳞。当真不容你,他何必又叫我来,无外是怕青蝶对你不利。他一番苦心,你明白,就莫要同他计较下去。
你自己不是不晓得,莲渊,只有你是独一无二。”
段青犀别开眼不发一言。
“所以,不要误了那个人间男孩。”罗紫穆小心翼翼地补上一句。段青犀半点不动容,只道,“方才自你这里出去的人,给我,好不好?”
罗紫穆淡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他微微一叹,“那女子的名字是,陆茱。”
走了很远的路,陆茱来到这座据说极其灵验的山中古庙。她求了签。庙里的人不多,大多是附近的山民,以奇异眼神打量这个衣饰优雅容颜妩媚的都市女子。她郑重地求了签。
有人在她身后轻轻微笑。陆茱回过头,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他正笑看她,笑意温和纯粹,不由得人心生亲切。
“很巧,我们抽中的是同样的签。”他说,然后轻轻读出自己的签词。
“草堂无主人,行者自来去。来时桃花红,去时花委地。”
两个人走出古庙。寺庙里幽暗阴凉,外面却阳光灿烂,空阔自由。天空和湖水一片纯蓝。他们走到田野里,慢慢地散步,仿佛两个多年的老友,缓缓地叙谈。
“我不知为什么总是紧张。莫名其妙地做噩梦。
我常常梦见自己从高楼上摔下,体无完肤,骨毁骸残。很多血,那么多的血……”陆茱的声音低下去,渐渐柔弱无言。然而她的眼中有一丝凛冽掠过。
“你在害怕什么?”男孩淡淡地道,“来时桃花红,去时花委地。该来的总是会来。”
陆茱轻抚自己的发丝,微微皱着眉,仰起头,阳光令她情不自禁眯起眼睛。
“如果真的见到那个人,难道你真的会杀死他吗?”
陆茱一怔,“你说什么?”
男孩笔直地注视她,眼光清澈中流溅某种奇异的光亮。“你刚刚有说过,在梦中,你知道自己是被某个人逼迫坠楼,你也知道,那个人害死了你的丈夫。
你说你在梦里的感觉除了绝望,就是无限怨恨……”
“是啊。”陆茱冷冷地笑起来,“在梦里,我的确那样觉得,如果不是难以挽回,我真的会拼了我所有去杀死他。那个男人,他的脸,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丈夫知道这件事吗?”他问。陆茱笑了笑,“如果他知道,岂非以为我是个疯子。”
“但是你还是无法忘记这个梦,甚至。”他微微一顿,“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已经陷得太深。”
“我试过去找心理医生,可是没有用。”陆茱苦笑,神情一瞬间无限疲惫。“这样下去,我真怀疑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梦里的那个人……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一个人……”
她忽然说,“为什么?我们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她古怪地微笑,“即使是对我的心理医生,我都没有说过这么多。”
男孩微笑,一只手始终背在身后。他淡淡地看着她,忽然问,“你会什么乐器吗?”
“你怎么知道?我会吹笛子。”
“而且吹得还算不错。”她笑笑地补了一句。
男孩看着她,声色不动。“果然……”他慢慢地收回身后的那只手。那只手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修长的手指似乎曾经蜷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又被轻轻地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