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你真的可以吗?”贺莹落座后,还是问了坐在她对面的裴邵一句。
他的脸色看着实在算不上太好,而且之前被辣红的嘴唇也恢复了正常,唇色看着很淡,显出了几分病容。
裴邵揭开棋盒盖,周身沉静:“开始吧。”
“等等。”贺莹把手边装着黑子的棋盒推过去,挑了挑眉:“既然你生病了,那就你下黑子,就不算我占便宜了。”
裴邵抬眸,眸光微动,随即淡色的唇微微扬了一下,将手边的白棋棋盒推向她:“好。”
他知道,那场比赛对她的影响已经开始了。
黑子先落盘。
棋子碰撞棋盘,发出清脆的响声。
几乎没有间断,白子紧随落子。
不过走了不到二三十步,裴邵已经察觉到贺莹已经和前几次棋局中的表现截然不同了,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和攻击性像是让他回到了十年前的棋局上
其间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陆续起伏,或轻或重,时间或短或长。
棋盘两头的裴邵和贺莹都端坐着,环绕在他们两人周身的气场又沉又重几乎凝结,可两人脸上的神情却一个比一个淡,只是偶尔蹙眉,偶尔扬唇,视线始终落在棋盘上没有抬过眼。
·
两个半小时后。
裴邵凝视棋盘许久,悬在棋盒上方的手缓慢落下,手指却没有落进棋盒中,而是捡起棋盒旁在对局中被他提走的贺莹的死子,轻而郑重的放在棋盘之上,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
他抬眸望向对面正在笑吟吟等待着这一刻的人,一如十年前,平静而又坦然:“我输了。”
贺莹嘴角的笑容控制不住扩大,微微抬了抬下巴,眉梢眼角散漫的笑意和锋芒也一如十年前:“我赢了。”
裴邵嘴角也微微向上提了一下:“恭喜。”
贺莹也笑眯眯地说着客气话:“承让。”
她现在表现的很轻松随意,但实际上她赢得并不轻松。
裴邵极擅长布局,好像只是随意落下的一颗子,在之后却会突然和别的棋子联动变成为一个陷阱,他是个耐心极佳的布局者,他的棋路不疾不徐却又密不透风,慢慢把自己的对手困死。
贺莹今天的棋路却不再是只求自保,而是带着一股拼死的气势横冲直撞。
你想困死我,我就把你的网都撞得稀巴烂。
虽然撞得头破血流,但还是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她有些得意:“事先说好的,我让你拿黑棋,不算占你便宜。”
说完身体前倾,向裴邵伸手,掌心朝上讨要礼物:“我的礼物呢?”
裴邵淡定的说:“那不是能随身携带的东西。”
贺莹说:“那你回去拿吧。”
她好不容易才赢了裴邵,迫不及待想要品尝到胜利的果实,裴邵向来大方,想必送给她的也不会是什么便宜的东西,可能一转手就是一大笔钱。
裴邵似乎有些无奈:“也不是可以拿取的物品。”
不是可以拿取的物品?
贺莹一脸疑惑:“那是什么?”
裴邵起身:“明天你会知道的。”
贺莹被他吊起了胃口,跟着起身,紧跟他的脚步往外走,不停追问:“你先告诉我是什么嘛,你就算不告诉我,给我点提示让我猜一猜也行。”
裴邵偏过头来用审视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评估她够不够聪明,最后得出结论:“你应该猜不到。”
贺莹:“......”
她怎么感觉被侮辱了?
“那你给我点提示,看我能不能猜到。”贺莹穷追不舍:“你不告诉我,也不让我猜,我今天晚上会睡不着的。”
这句话似乎起了作用。
裴邵停下了脚步,看着她满脸期待眼巴巴地表情,淡淡说道:“跟围棋有关。”
“跟围棋有关?”
贺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棋室里的棋盘。
“你该不会要送一副围棋给我吧?”
裴邵用一种“我说了你猜不到还非要猜”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贺莹立刻反应过来,刚刚裴邵已经说过了,礼物是不能拿取的东西。
“好吧,那我就再问一个问题。”
裴邵看着她,默许了。
贺莹问:“值钱吗?”
裴邵:“......”
你就这点出息?
贺莹看懂了裴邵的眼神,佯装无奈地说道:“没办法,你这样的有钱人是理解不了我们这样的穷人的。”
她现在其实已经不能说自己是穷人了,甚至在她的标准里,她现在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有钱人了。
只是她当“有钱人”的日子太短,她还有点不适应这个新身份,还带着贫穷的惯性。
裴邵却微微皱了下眉,看着她问:“我给你的钱不够用?”
贺莹咽了咽口水,从裴邵的表情中看出来如果自己现在跟他说不够用,他可能会再给她一笔钱。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够的。”
说完又笑了笑,诚实地说:“我只是做惯了穷人,所以本性难移。”
裴邵因为她的话,微微怔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在赵老爷子葬礼上的那一幕,她站在那里,被人把钞票砸到脸上,她也只是沉默地弯腰下去把钱一张张捡起来。
他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什么。
“别。”贺莹看到了,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你别露出这种怜悯我的眼神,我以前挺可怜的我知道,不过都过去了,多亏了你,我已经脱贫致富了。”
裴邵并没有回应她的玩笑话,也没有解释。
那并不是怜悯。
第92章
◎礼物◎
贺莹等裴邵回了房间, 才下楼去看顾宴。
顾宴已经睡了。
她下午就出门看围棋比赛了,但他却一条微信都没有给她发。
他这两天对她的态度冷淡了许多,话还是说的, 只是不像之前那样爱笑粘她了,说话的语气也总是淡淡的。
贺莹知道,他这是在故意冷淡她。
虽然知道这对他对她都好,但心里还是有一丝丝失落的。
像是养了一只粘人的小狗,突然就不爱搭理她了。
她和顾宴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太久, 但是从早到晚都待在一起,很难不产生感情。
贺莹帮他盖好被子, 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小声说:“晚安。”
门缝投进来的光线随着她的离开熄灭。
床上“熟睡”的顾宴却在黑暗中睁开了一双毫无睡意的眼睛。
·
餐桌上,贺莹每一个向裴邵望去的眼神,都像是在说——我的礼物呢?
裴邵对上她的视线很淡定,不知道是不是没看懂, 只是慢条斯理的享用他的早餐, 并没有给她回应。
裴墨拿着三明治, 咬一口, 看看裴邵又看看贺莹,总觉得这两人谈恋爱都谈的很冷静的样子。
顾宴没有抬头, 一直默默地吃他的早餐。
“这是今天来面试护工的简历。”玲姨把简历放在顾宴手边的桌上, 顿了顿,提醒道:“今天只有两个。”
这几天来面试的都是行业里最好的护工了,甚至还有别的城市专门过来面试的。
但是资源依旧是有限的。
更何况早在贺莹之前, 顾宴就已经筛掉了一批人了。
玲姨的意思是让顾宴别再挑了。
顾宴瞥了一眼两份简历, 扫了一眼上面那份, 然后就直接拿起来递回给玲姨:“就这个, 你直接通知她下午过来上班。”
语惊四座。
桌上的其他人都看了过来。
贺莹看着顾宴漠然的侧脸,微微皱了下眉。
玲姨错愕地看着递回来的简历,犹豫着接过,说:“直接上班?是不是先叫过来让你看一眼?人你都还没见过......”
顾宴扫了贺莹一眼,语气淡淡地:“她我不是也没见过吗?”
玲姨也跟着看了贺莹一眼,欲言又止。
贺莹当初是裴老爷子直接安排的,都没有经她的手,就直接安排贺莹过来上班了。
裴邵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才淡淡说道:“玲姨,就按照顾宴说的办吧。”
裴邵发话了,玲姨也无话可说了:“好,那我这就打电话通知她。”说完连带着另一人的简历也一起收起来出去了。
裴邵并没有对顾宴这个看似草率的决定发表什么意见。
裴墨自从上次在餐桌上“说错话”后,也再次变得谨慎起来,不再轻易开口,只是默默地留意着裴邵和贺莹的表情反应。
贺莹看着顾宴,欲言又止,但终究也是什么都没说。
顾宴自顾自地继续吃着早餐。
好像刚刚什么事情都能没有发生过。
只是餐桌上的气氛却无形中变得更滞涩了。
裴邵率先吃完早餐,放下筷子,起身对贺莹说:“我在车上等你,你吃完就出来。”
贺莹愣了一下,裴邵并没有告诉她今天白天要出门。
“好。”
顾宴咀嚼的速度停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就像没听到一样。
贺莹等裴邵离开餐厅才转头对顾宴说:“我等会儿出去一下。”
顾宴:“随便。”
贺莹把豆浆都喝完,然后跟顾宴说:“那我先走了。”
顾宴没抬头,嗯了一声。
“我也吃完了。”裴墨跟着起身,拿上书包追上贺莹。
今天是周末,他不用去学校上学,但是却依旧不能放假,上午和下午都有不同的课程安排。
餐厅只剩下顾宴一个人,低头吃着剩下的早餐,吃着吃着,他突然停下,面无表情地离开了餐厅。
·
小王眼尖,大老远看到贺莹出来,就立刻下车给她拉开后座车门。
“早啊,你吃早饭了吗?”贺莹问。
小王笑嘻嘻的: “吃了吃了,快上车吧,老板等你半天了。”
他心里美滋滋的,看看,还是他眼光好,贺莹现在都是老板的女朋友了,也一点都没有跟他摆架子,对他的态度还跟以前一样,所以他也没跟贺莹生分,还是跟以前一样。
贺莹坐进车里,裴邵正在手机上看邮件,见她上车,就把手机熄屏收了起来。
贺莹问:“去哪儿啊?”
裴邵:“去取给你的礼物。”
不是说礼物不能拿取吗?怎么现在又说去取。
贺莹刚想问。
小王上车了,关上车门,语气上扬:“那我们就出发啦!”
裴邵不禁抬眼往前面看了一眼,总觉得他的司机最近似乎“活泼”了许多。
他并不知道,已经给他开了快两年车的小王司机,其实一直都很活泼。
只是小王来面试之前,舅舅就千叮咛万嘱咐,裴邵自己话不多,也不喜欢话多的人,所以要他收收自己的性格,不要乱说话,要表现的沉稳靠谱一点。
给裴邵当专车司机的福利待遇本来就很高,舅舅退休,裴邵还送了他一辆车和一大笔退休金,让他下半辈子都可以过得舒舒坦坦的。
小王就是冲着这个才一直苦苦压抑本性,为了维持自己沉稳话不多的人设,在裴邵面前一句多话都没有。
所以裴邵一直以为自己的司机沉默寡言。
其实只要裴邵但凡多留意一点,就会发现小王跟谁都爱聊几句。
只是他从来没有留意过自己身边的人,也从来没有过要去了解自己的司机真实性格的想法。
他也不需要。
可他现在却忽然留意到,他沉默寡言的司机最近似乎话变多了,人也变得活泼了。
·
“我们是去哪儿啊?”贺莹又忍不住开口问。。
裴邵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贺莹被吊足了胃口,往前探了探,问小王司机:“小王,我们是去哪儿?”
小王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眼后面,老老实实的说:“你别问我,老板不让我说。”
贺莹:“......”
裴邵:“......”
贺莹余光忽然瞥到外面疾驰而过的一栋眼熟的建筑,突然惊觉:“我们是要去棋院?”
她是不认路的,去远一点的地方,一直都是开导航。
可刚才那栋建筑她却印象很深,这分明就是去棋院的路。
小王司机张嘴刚要搭腔,又想起老板的命令,又把嘴巴闭上了。
“你不会真的要带我去棋院吧?”贺莹却忽然紧张起来,表情都有些发僵,盯着裴邵,非要个答案。
裴邵转头看她,深邃的黑眸凝视着她,仿佛能洞悉她的内心:“ 你害怕?”
贺莹瞳孔微微颤了一下,喉咙干咽了两口,却并不想在裴邵面前示弱,于是佯装镇定,直视他的眼睛:“我有什么好怕的?”
裴邵看出她的强装镇定,却没有戳破,“没错,我们是要去棋院。”
小王司机也听不懂两人的机锋,但还是竖着耳朵听着,他感觉自己给裴邵开了快两年车,除了跟张秘书说工作上的事,就从来没有听他跟谁说过那么多话。
贺莹皮笑肉不笑:“不是说去取给我的礼物吗?”
如果最后裴邵给她的礼物是安排她跟教练见面“叙旧”,她可能会连杀了裴邵的心都有了。
如果说这世界上她最怕见的人是谁,无疑就是她的教练。
当初教练对她寄予厚望,几乎在她身上费尽心血。
她决定放弃围棋的时候,教练简直不敢置信,暴跳如雷,把她痛骂了一顿,甚至还高高举起手来,想要给她一巴掌把她打醒,可最终还是没有下得了手。
她却在他面前梗着脖子理直气壮的说这是她自己的人生,他没资格干涉。
后来她才听说,教练被她气得住了院,大病了一场。
她那时候只看得到父母对哥哥的偏心和对她的忽视和冷漠,满腔的委屈和不甘,被怨妒蒙蔽了双眼,却看不见身边真正关心她爱护她的人。
只可惜她明白的太晚,后知后觉,已经无法挽回。
人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就会做一些蠢事。
只是她犯的蠢几乎毁掉了她的人生。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她不敢见的人。
那这个人就是那个颤抖着用手指着她鼻子说她有一天一定会后悔的教练。
因为她的确后悔了。
如果她放弃了围棋,却依旧过的很好,那么她或许还有底气去见他。
可事实却是她放弃了围棋,几乎毁了自己的人生,这些年过的穷困潦倒狼狈不堪。
她又哪里还有勇气再去见曾经悉心教导她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对她寄予厚望期盼着她有一天能够攀上顶峰的教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