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伦乍一看仿佛不知道什么是尴尬，他只是耸耸肩，面无表情的“哦”了一声，但拎着水壶的手紧了紧，回头看看自己的办公桌，再回头，眼神飘忽了起来。
那努力表现无所谓但其实还是透着无助的尴尬的样子让亓星子都有些不忍心了，她礼貌的笑了笑，点点头：“那，回见？”
缪伦看着她，眼神不知怎的柔和了不少，也点头：“回见。”
两人继续往比昂酱那走，前台小姑娘看起来是最脚趾抠地的那个，忍不住道：“缪律师，人其实很好的。”
“嗯，看得出来。”
“他就是，咳，怪了点。”
“也不是多怪，”亓星子笑，“还挺可爱。”
“啊，是啊，”小姑娘茫然的附和了一下，显然并不赞同，但很快还是找补道，“确实是呢，他虽然看起来不好相处，但其实很热心的，我们这个中心的人有什么问题都会问他，他都会回答。”
“免费？”
“是呀。”
“那不是白嫖么？”
“额。”
亓星子歪头：“他开律师事务所的，吃的就是这碗饭吧，这跟让室内设计师免费出装修方案不是一个道理？”
接待小姐姐尴尬的笑笑：“好像是哦。”
然后就不说话了。
亓星子知道自己在道德审判了，这不是个让人舒服的说话方式。但是她的原则是能让双方舒服就让双方舒服，但不能的话就先让自己舒服。
到比昂酱那儿也就几步路的功夫，刚过去就见比昂酱和几个小青年围着一个工位指指点点，工位上坐着个小哥，正在做视频。
“这个火最好再大点，颜色再鲜明点。”比昂酱刚说着要求。
小哥不乐意：“我还特地调了一下环境色，火做成那样太五毛了。”
“可我们就是要五毛特效啊，”比昂酱理所当然道，“不五毛谁来吐槽，哦，你难道指望有人夸我们特效做得好？”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做好的特效？”小哥瞪大眼。
“那估计得等我们的视频上院线的那一天了。”
“老板你逗我？”
“那怎么办，产品定位产品定位，我们的目标群体和产品特色就那样，你懂不懂？”
所以你雇我来就是做五毛特效的？小哥年轻的双眸里充满了不甘，可是最终还是咬牙点点头，转身连点鼠标，打开一个看起来很复杂的视频软件，操作了起来。
“然后啊，毛毛，你看这儿，四十秒那儿，那儿的踩点，能不能再精准一点，我总觉得有点滞后。”
被点名的卷毛小胖子面无表情：“一共一分钟的视频，踩点能多准嘛。”
“啧！”比昂酱一跺脚，撒娇似的，“你就再试一试嘛！”
毛毛全盘免疫：“我听那段BGM都快听吐了，而且本身也没有节点，怎么踩嘛。”
“舒适度！舒适度！观众观感是很容易因为一点小小小小的瑕疵就变差的！”比昂酱捏起拇指比划着小小小小。
“行行行。”毛毛叹了口气，一脸生无可恋。
这边比昂酱看到了她，立刻道：“哎那你们先改着，我办点事。”
其他人也看到她了，神色都有些不自在，在疑似会成为未来同事的人面前被训，还是挺掉面子的，亓星子就这么站着，努力表现得很友善，朝比昂酱摆摆手：“你好。”
“来啦小姐姐，里面请。”
“好。”亓星子微一点头，拿起帆布包，大步跟着比昂酱进了办公室。
她已经进入了面试状态，此时下意识的气场全开，待进去后被比昂酱请到座位上，她也不客气，略一道谢，直接一撩衣摆坐下，御姐二郎腿翘起来，身子微微前倾，微笑：“又见面了。”
这边比昂酱刚坐在自己的电竞老板椅上拿起他那带着纪念LOGO的水杯，被亓星子一问候，僵了一下，干笑一声：“咳咳，又见面了又见面了。”
“我的简历，您也看过了吧？”亓星子对着明显比自己小好几岁的老板，那是非常的彬彬有礼，“有什么问题，您直接问，我知无不言。”
“问题，咳，问题是没……哦，有，也是有的。”比昂酱慌慌张张的，“姐姐你的简历好强，后来为什么出来呀？“
果然！亓星子毫不意外，她从容回答：“干伤了，一身病。”
“所以养病养了两年？”比昂酱瞪大眼，“我看你这写未婚，否则我还以为你生孩子去了。”
还是果然，大龄女性空窗两年确实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亓星子不动声色，自嘲道：“我不自量力，做了两年自媒体。”
“哦？你还做自媒体？主要做什么呀？”比昂酱来劲儿了。
“黄了。”亓星子微笑，“你要问原因，那大概就是你这样的短视频起来了吧，我被活活拍死了。”
“哎，”比昂酱居然叹口气，“这时代就是这样，我还不知道以后谁来拍死我呢。”
他有这认知倒让亓星子有些刮目相看，据她所知比昂酱火起来的时候才大学，这一两年估计也刚大学毕业，一直炙手可热的，居然已经有危机感了吗？
常规问题问完，比昂酱其实也没什么可问的，揪着亓星子以前的工作内容和公司待遇问了一轮，看到最后，忽然道：“诶，你最后是在四维当调查记者？”
“是。”
“主要是做什么的呀？”
亓星子笑了笑：“出生入死？”
“啊？”比昂酱往后一仰，夸张道，“这么夸张？”
“你百度一下调查记者不就知道了？”
“哦我，哎，这两天太忙，上次看到你简历的时候就想查查，转头又忘了，”比昂酱有些不好意思，坐正了看着她，像个小学生，“要不你和我说说吧？”
终于有点HR的范儿了，可偏偏不是亓星子想回答的问题。
她于是也坐正，认真答道：“这行业要说做的事，和现在很多自媒体在干的差不多，就是探知常人所不常见之事，将其公诸于世。非得说差别，就是我们要事先立项，公司出钱，我们里里外外查个透了，确认真实无误了，再登报曝光。”
“哦，那不就是记者做的事吗？”
“一般记者会装成傻子被人贩子卖去黑煤窑吗？”
“……”
“一般记者会装成无知少女被人骗去代孕吗？”
“……”
“一般记者会隐姓埋名混进诈骗公司做营业员吗？”
“……啊！那个新闻我听说过！说因为业绩好还做到高层了！”比昂酱震惊，“那个就是调查记者？！”
“对，这是近两年我们的高光时刻了吧。”亓星子靠回椅背，耸耸肩，“但现在，我们的生存空间已经快被自媒体挤完了。”
“但你们每一次出手，造成的影响力肯定更大吧？”
亓星子摇摇头，不置可否：“现在全民上网，舆情治国，人人都可以是调查记者了。”
比昂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桌子：“可以啊！”
亓星子吓了一跳：“什么？”
“姐，实话说，我一直有一个做纪录片的梦想，就是拍一些社会面的东西。但是呢，你也看到了，现在这个市场……我手下现在这帮小孩……”
你也是小孩吧。
亓星子忽然感觉有些索然无味，比昂酱这摆明了临时起意想出的点子。纪录片？社会面？现在网上漫天都是这样的视频，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已经被先起来的人覆盖，他现在因为她的存在就开始想插一脚进去，这分明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对他来说大概就是一次简单的尝试，可是对她来说，就是重拾老本行，被狠狠榨取一次。
她要是想做回这一行，她何苦跑到这儿来面试他一个小视频公司？
亓星子静静的等比昂酱说完他手下现在这批小孩是多青涩多宅，等他口干舌燥的抬头看他，才问：“经费多少？”
“啊？”
“立项、选题、食宿、路费、版权、跟拍，还有后期，宣发，出了事谁兜底，就是所谓法务……这些是大的，可能你只打算做短视频，就只和一个人进行访谈，这个简单，那么第一个你想做什么内容？”
“额，外卖小哥？”
“烂大街了吧。”
“……我就随便一说。”
“我也就随便一问。”亓星子意味深长。
比昂酱咕咚喝水。
亓星子轻叹一声，微笑：“我想我还是老实按照你的需求做个文案策划比较好？”
第6章 只会让人报警的缪律
亓星子再次走出比昂酱办公室的时候，笑容比上一次从容得多。
她和偷瞥她的比昂酱员工一一对视致意，背着包管自己往外走，看起来心情很好，走过上东区时再次路过缪伦的小隔间，正心念微动，玻璃门突然打开，缪伦跟心有灵犀似的探出身来：“谈好了？”
他好像一直在等着，亓星子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有些莫名，又带着些“果然”的意思，转头望着他，点头：“嗯。”
“怎么样？”
亓星子耸耸肩：“理念好像不大合，面试嘛，跟相亲一样，看不看对眼，毫厘之间。”
缪伦哦了一声，撑着门又沉默了，但偏偏杵在那，搞得亓星子都不好意思转头走。
亓星子歪头看了他一下，忽然抿嘴一笑，脚尖一转绕过他，进了小隔间，左右一看：“我能坐会儿吗？”
缪伦如释重负，胡乱一指：“随便坐！哦，额，要喝什么？我有茶，啊你等等，我去借个纸杯。”
他像只熊似的在狭窄的隔间里转了一圈，一无所得，最后又要拉开玻璃门出去，慌得一匹。
“噗！”亓星子笑起来，“别麻烦了，我就随便坐坐，咦？这是你接的案子吗？”
缪伦连忙又转回来，急匆匆的往她指着的档案袋上一看，沉默了一下，道：“嗯，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
“是别人接的，转给我，不能算严格意义上我接的。”
亓星子有些发愣：“那是不是你在做？”
缪伦：“是。”
“那不就是你接的了？”
缪伦沉默。
所以二手的都不算他的了？这什么心态，律师界都这样吗？
亓星子觉得这男人简直没法交流，脑回路就比别人曲折点，放以前她要是采访碰到这款式的，非得揪着不放好好整点金句出来，现在却只觉得牙疼：“现在事务所就你一人吗？”
“对。”缪伦自顾自坐在她边上了，老干部保温杯拿在手里，往椅背上一靠，方才失措的样子全无，一副大佬的样子，满脸无所谓，“一个人干呗，苟活。”
亓星子总觉得他和她对话透着一股莫名的熟稔感，但那不是自来熟的熟稔，而是仿佛之前就认识，一种“你知道的我就这样”的放飞形态，装客套都免了。
可是，缪伦，品诚……她确定自己以前没遇到过。
“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啊？”想到就问，亓星子很自然的盯着缪伦的双眼。
缪伦喝茶的动作果然一顿，眼神再次飘忽起来，可很快，那种飘忽变成了一丝不满，他咕咚灌了口茶，动作很粗鲁的拧瓶盖，拧得瓶盖咕叽咕叽响：“没事，不记得就算了。”
居然真见过？！亓星子惊了，她微微蹙眉，再次冥思苦想了一轮，还是觉得自己没这印象，这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可又心存了一丝侥幸，放柔了语调试探道：“你，确定你没记错？”
缪伦果然更生气了，语气很重道：“亓星子，你这姓很常见吗？”
“你有文化呀。”亓星子忍不住辩驳起来。
“你爸是不是老师？！”
k.o。
“……”亓星子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简历，确定没有丝毫提到家里那光耀门楣的老亓，终于承认，“好吧，是……那我们在哪见过？”
缪伦把杯子往桌上一砸，居然气急败坏：“说了，不记得就算了，多大点事！”
至于这么生气吗？亓星子也有点不爽了，可她现在是理亏的那一方，只能忍气吞声，哄道：“你别这样嘛，你也知道我以前什么工作，接触的人太多了，有时候断片一下下也是正常的，你就帮我回忆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呀……啊，难道你是我爸的学生？”可转念一想，老亓好像从来没教过法律方面的课，又立刻找补，“选修过他的课？”
说完她又觉得不对，就算是老亓的学生，也没道理认得她，毕竟她一没在老亓学校上大学，二来从大学开始到两年前，基本都各过各的，鲜少有交集的时候，就算是因为姓氏少见，也不至于凭这个就认定她是老亓的女儿。
“我哪考得进你爸的学校。”果然，缪伦一句话否定了她的所有猜测，语气还阴阳怪气的。
亓星子也有点烦了，站起来，脸上挂起客套的笑：“那算了，只要没仇就行，不打扰了。”
缪伦目光随着她抬起，神色间明显透着股心浮气躁，他也站起来，跟着亓星子往门口走了两步，在后头抓耳挠腮的，不知道在挣扎什么。
亓星子拉了下玻璃门，没拉动，她立刻往旁边看，伸手要去按门锁，结果一只大手率先盖了上去，却不是帮她按，而是整个挡住。
这算什么？光天化日的……亓星子刚瞪大眼，就见那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的按了下去，咔一声，门锁开了。亓星子气性很大的一把拉开门，却见外头啊一声，一个人保持着推的姿势跌了进来，与急不可耐迈步往外的亓星子撞了个正着！
要不是后头缪伦反应快接住她，她非得一个倒仰不可。
“呼！多谢！”亓星子利索的道谢，扶着缪伦的手臂站直，又顺带稳住撞进自己怀里的人，只觉得头晕眼花。
不是她身子弱，且不说往后倒的时候那种下坠感多让人头皮发麻，撞进来的人吨位着实有些大，她真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来者是个胖胖的女生，看起来比她还小点，但真的有她三个宽，她也惊到了，呼哧喘着气，好不容易扶着门框站稳，一脸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你们看到我了在给我开门。”
隔间虽然都是落地玻璃，但并不是全透明的，为了保证基本隐私，中间一大块都是磨砂，一般身高的人得垫脚才能看得到里面，或者只能矮下身看里头的脚丫子。这小姐姐正要推门时听到开锁声，确实有可能有这误会。
亓星子当然不介意，她理了理自己的大衣，笑了笑：“没事，是我正好要出去。”
耳边却听缪伦粗声粗气道：“又有什么事，不是说了没那么快吗？”
诶？
亓星子曾为记者的dna动了，故意假装在拍自己大衣上不存在的折痕，竖起耳朵偷听。胖小妹大概是因为脸圆，显得五官都很小，看起来很是委屈和尴尬，她低着头，捏着手机，嗫嚅道：“不是那个，是别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