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欢只是没有修炼过的普通魂体而且又过度虚耗鬼气,现在能够醒着跟乐重说话靠的还是灵泽方才渡进去的那抹鬼气,身影虽然更有实感了些,但仍旧是脆弱无比。
“信?什么信?我从没有收到过!当年我燕家因犯了罪,父亲被贬去官职,全家便都搬回了南方老家,可谁知回去不到一年父亲便身染重病去世了,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没过多久便也跟着去了,家里产业早在获罪离开皇城时便所剩无几,我当年孤苦无依,本以为舅舅好心收留,可谁想却是被转手卖了做了舞姬……”说着燕欢又忍不住双手掩面,似是有看不见的泪水一滴滴落下来。
乐重震惊于燕欢的坎坷遭遇,没想到当年分离之后,记忆中那个柔善可爱的姑娘,竟被自己的亲舅舅卖做了舞姬!可恨他还以为她只是不愿再理会自己,这么多年才一点消息都不肯递回来,寄出去的信也如石沉大海般没有回音,原来这一切竟是这种原因!
乐重握紧了双拳,既痛恨自己现在才知道,又对燕欢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舅舅咬牙切齿。
“那你后来呢,后来为何不想办法递个信给我?乐家虽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好歹我可以赎你回来啊!而且你又怎么会……怎么会成了现在这样……”乐重心中万般猜测,莫不是燕欢又遭遇了什么虐待?或者更不为人齿的事情而自寻了短见?
当年他们分离时燕欢只有十二岁,可看她如今的体态年纪,应当也有十七八岁,也就是说,她……也就是近一两年的事。
“起初我被卖去时生过几次逃跑的心思,可最后都被抓了回来,歌舞妓馆的管事对我的看管便更加严了,别说递消息出来,便是外面人的面我几乎都是见不到的。”燕欢渐渐止住了悲泣,目光变得很远,像是在回忆,“直到去年,我成了妓馆里最好的舞姬,为了让我初次登台就一举成名,彻底成为一棵摇钱树,管事特地托了关系,在皇城三月赏花节那日设了台子,我这才有机会回到了皇城。”
“赏花节那日,燕子楼上人山人海,可我还是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你,你手拿一把玉白骨笛,气韵还是跟以前一样,别人都是来寻欢作乐的,可只有你是为了那日为演出奏乐的乐师来的,只因那是南方最好的乐师。我在台上看你缠着乐师讨教乐理,心想你要是抬头看一眼我该多好,可我又担心被你认出来,因为我已经不是当年的燕欢了,而是燕子楼的舞姬――欢颜。”
乐重也终于承受不住,跪坐在地,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挂在下颌角,随着他身体的颤抖滴落在地。
“原来是你……原来传闻中,那位在赏花节一舞倾城的燕子楼舞姬,是你?那个传闻中如昙花般惊艳一霎,登台后不到三个月就病逝的花魁欢颜,竟是你――”
第21章 再会
两人相顾无言,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痛苦当中,这许多年的阴差阳错与遗憾,岂是这短短几句交谈能够诉说尽的。
灵泽看够了一个哭哭啼啼,一个优柔寡断,便开口打破了这悲情的氛围。
“叙旧要是叙得差不多了,就言归正传吧。”灵泽看起来丝毫没有对二人的感情过往产生一丝波动,看着两个的眼神反而都带着些不善。
“你死后将魂体依附在白鹤身上,就是为了帮他完成夙愿,对吧?”灵泽看了看燕欢,又将目光转向乐重,“而你,既舍不得青梅竹马,又舍不得光耀门楣的‘白鹤’?”
燕欢此时才明白,自己之所以从白鹤身体里分离了出来,就是因为眼前这位不明身份,却让她发自心底恐惧跟臣服的人。
乐重还在一边犹豫不决,眼神不停左右闪烁,似乎在做强烈的思想挣扎。
燕欢突然勉力撑起身体,踉跄几步扑到灵泽脚下,仰头哀鸣:“仙家,这位仙家,我想继续附在白鹤身上,我是自愿的!”
一旁的乐重听了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来,满眼都是不敢置信,他凝视着燕欢同样看过来的眼睛,眼泪顿时盈满了眼眶。
“乐重哥哥,不要觉得愧疚,不管是燕欢还是欢颜都早就已经死了,能在死后帮到你,本就是我临死之际的遗愿,能在死后化作白鹤陪在你身旁,伴着你的笛音起舞,我真的觉得很开心,非常开心!”
乐重再也忍不住,想要扑过去保住燕欢,可伸出去的双手径直穿过了燕欢的身体,根本碰不到她分毫。
“不!燕欢,你继续依附在白鹤身上,会越来越虚弱,会死的!会消失的!你让我良心怎能安,纵使我真的靠此振兴了乐家,我这一辈子,都将活在痛苦当中――”
“乐重哥哥,你……”
“打住!”灵泽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两人。
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也受不了这两个蠢货了。
“我对你们两个的爱恨纠缠不感兴趣,到底要白鹤还是要女鬼你们自己决定,我最后给你们一晚上的时间考虑,明日一早,我来听结果!”
真是见鬼了!要不是她在皇城感知能力大减,只能确定碎片离她不远,但探查不出具体位置,她绝对绝对,会直接拿了东西就走人!
两人瞬间被灵泽的怒气给镇住了,动作神情都僵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灵泽说完这番话,便一个转身消失不见了。
灵泽冷艳的一张脸上满是寒霜,她隐去了身形漫步在皇城夜市的街道上,心里却没有半点游览闲逛的心思。
世人皆有贪、嗔、痴,那是心底里戒不掉的欲望,财富、声望、情爱,既是推动他们奋力前行的动力,亦是可以把人拉下无底深渊的心魔。
每个人都有一样东西比其它任何东西都要重要,乐重将振兴乐家作为此生夙愿没有任何错,在青梅竹马与三代人的心愿之间徘徊挣扎也未尝不能理解,但最可悲的是,燕欢是个蠢姑娘,她看得最重的,放在心尖上一辈子的,是乐重,是那个没有把她放在最重要位置上的人,她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乐家振兴与否跟她有什么关系,让乐重自己去拼就好了!
可偏偏她往白鹤身上那么一贴,赔上了自己的魂,去圆一个无法坚定选择她的人的梦,自己还心满意足,甚是欢喜。
太蠢了。
真的是太蠢了!
夜市上突然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不知从哪起了一阵怪风,好好的摊位突然整个被吹掀了起来,而且那阵怪风也真的是邪了门了,街旁的花草树影那是纹丝未动,单单就冲着大街上这一条线刮,简直跟哪家熊孩子故意撒气似的!好在这邪风没刮多久,在成功让三五个摊位遭殃后终于偃旗息鼓。
灵泽心里不痛快,皇城的龙气又压得她浑身不舒服,心头火起一时没能控制住鬼气,这才导致了这场小小的骚乱。
她向后瞥了一眼被自己鬼气带飞的几处摊位,垂下眼睫抿了抿嘴,暗暗在几个摊子上各扔下一片金叶,而后放慢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
此时的皇城夜市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繁华鼎沸的人声充斥着整条街道,到处都是叫卖货物的小贩还有相伴夜游的行人,空中时而乍现出璀璨的烟火,吸引着人们抬头仰望。
众生都沉浸在这喧哗的烟火里,哪有人能看到那个清华满身的鬼魂,还有这皇城夜幕下,那些晦暗的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孤魂。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片片雪花被夜风吹得飘飘摇摇,最后落在地上,落在屋檐,落在人的手心里。
雪花无论落下多少次都会让人觉得惊喜,突如其来的飞雪让不少人都停下了脚步,伸出手去将片片洁白接在手心。
就连灵泽也是,一张苍白的脸,唇色极淡,带着些艳色的眼尾微微下垂,总是充斥在眼底的鬼气都淡了许多,伸出的手苍白纤细,搭在腕骨上的绀青色衣袖衬得手腕更加细弱。雪花落在指尖,没有丁点融化的迹象,因为那只手的温度跟它一样冰冷。
灵泽静静盯着那片雪花出神,脑海中想的是,她当年第一次来皇城时好像也下着雪,印象中的那场雪虽比现在要大很多,但那时身上披着厚厚的斗篷,与现在一样让她感觉不到冷。
当年她跟在一个人身后,夜市上的东西琳琅满目,她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她第一次吃到了酸中带甜的冰糖葫芦,知道了滚烫的馄饨含在嘴里是什么滋味儿,还有手巧的姑娘在街边现场编织一个又一个精致好看的花结。
灵泽顺着记忆向前走着,夜市上的景象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但又的的确确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还记得前边不远处有一家卖扇子的铺子,以前的店主人是个热情的中年男子,铺子里的扇子也都甚是精巧,但她当年最喜欢的,却是店里的一把红纸伞。可惜当时那把伞被人捷足先登,最后并没有到自己的手里。
装潢精致的小店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一排排画作精良制式各异的扇子挂在店门口的架子上,偶尔会有路过的文人姑娘驻足挑选。
店面还在,只是店主人已经换了人,店里也不见任何一把纸伞的踪影。
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又何必追忆。
灵泽收回看着店铺的目光,同时也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回,转首抬眸间,脚下的步子迈出一步又猛然停顿。
夜色,细雪,皇城闹市。
白衣玉冠的仙人驻足在道路中央,出现在她眼前,往来的人在经过其身边时皆忍不住回眸窥探,惊叹其仙人之姿。
寒止?!
灵泽惊讶竟会在此时此地碰上寒止,寒止道尊向来不喜喧闹也甚少下长白山,可这里既不是长白仙山还到处都充斥着噪杂人声。
寒止定定地看着几步之外的灵泽,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看模样像是已经在那看了很久了。
闹市的灯火光打在他的脸上,给冷白的肌肤和外袍罩上了一层暖色,连总是萦绕在周身的冰雪般的冷意都连带驱散了许多。
街旁的馄饨摊子揭开了锅,两人隔着一层蒸腾的雾气在人海中对视,谁都没有开口。
寒止近前了几步,灵泽的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警惕。
她现在力量被压制大半,绝对不是寒止的对手,就算全力逃跑,寒止若有心想追,也能轻易追上她。好在这里是闹市中央,寒止应当不至于枉顾凡人的安危在这里跟她打起来,所以以不变应万变,看看寒止接下来想干什么,比贸然动手要好。
靠近后寒止仍旧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目光往灵泽背后移了移。
灵泽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他在看她的头发。
难不成是还想着当初海边曾削了自己一大截头发?
灵泽的眼中瞬时带了几分讥讽,刀也捅过了,杀也杀过了,竟然会为了一点儿头发耿耿于怀?
心里这般想着,开口难免就带了几分阴阳怪气。
“寒止宗主好兴致啊,寒冬腊月特地来凡尘皇城游赏,就是不知看到什么美景了没有,还是说这皇城美景,还不如我这刚长出来的头发好看?”
寒止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怎么开口,几番反复后,只能抿紧了嘴角,眸色愈发黯淡,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也因主人的紧张将手里的东西握紧了几分。
灵泽注意到寒止身后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但她好奇心没那么大,寒止既不想让她看见,她便不会去问。
“宗主若没有什么指教也无意动手,那就恕我告辞了。”
寒止到皇城来又准确地堵在她面前,说不是跟着她来的她都不信,眼看着碎片就在眼前,可不能在这档口出岔子。
灵泽抬步,大步越过寒止。
长长的发尾随之摆动,扫过寒止的手背与衣角。
寒止终于有了动作,他紧跟上灵泽的步伐,将始终背在身后的东西拿了出来。
灵泽一直注意着背后寒止的动作,几乎在寒止转身的同时掌心便凝聚了鬼气,随时准备寄出阴司刀。
在寒止靠近她的那一刻,宽大衣袍之下,阴司刀的刀柄已经被她握在了手中,接着只听身后“砰”地一声,她的头顶突然笼罩上了一片红,如红梅盛开般艳丽,又带着葳蕤灯火般的温暖,因龙气而引起的不适顷刻间便如潮水般褪去。
灵泽怔怔地顿在原地,手中的阴司刀也暗暗收回。背后的寒止离她极近,近到她似乎能感受到对方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皇城龙气对魂灵有损,你把这个带上。”寒止的话音中带着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既像是紧张又像在担心灵泽不肯收下。
灵泽微微仰头,目光触及笼罩在她头顶的那片红色。
原来寒止一直藏在身后的,竟是一把红纸伞,纸伞撑开时仿佛有流光洒下,将龙气尽数隔绝在纸伞范围之外。
灵泽偏了偏头,寒止握着纸伞伞柄的手就在她的颈侧,白皙修长的手指因用力而有些泛白。
那一刻她有无数问题想问,脑子里各种疑问交织在一起,然而她最终脱口而出的却是:“伞做得不错,跟当年那个老板学的手艺?”
第22章 决定
听灵泽这么说,寒止紧绷的心弦终于略微放松,紧握伞柄的手指也略微放松了几分,开口时竟有了几分当年二人闲谈时的温和熟稔。
“不是,那位老板年事已高,是跟他的儿子学的。”
“原来如此。”
加持了护咒的器具要想保持护咒长久有效,只能是制作之人在制作过程中一点一点将灵力或者鬼气覆盖上去。
寒止不可能猜不到她出酆城入皇城是干什么,不趁着她力量衰弱杀了她,也不动用武力阻拦,反而去跟一位手艺人学做伞,还是为她做的。
她从来就没有猜透过寒止心里在想什么,果然这次也不例外。
灵泽没有接过这把伞,而是保持着背对寒止的姿势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皇城?”
寒止如实回答:“我早有留意酆城,幽火马的痕迹并不难寻。”
灵泽再问:“那你知道我来皇城是为了什么吗?”
“知道。”
“不拦我?”
“……”寒止沉默了一瞬,“我仍旧会拦你,但我也知道,你不会轻易离开。”
灵泽转过身,直视寒止恍若寒潭的眼眸,面色冷淡,“你既要出手拦我,又担心龙气会伤我,你不觉得自己太过矛盾了吗?”
寒止看着她,蓦地浅笑,“不觉得。”
灵泽面色不变,看着寒止的眼神愈发陌生,她尝试着从寒止的眼睛深处找到一星半点东西,紧张、压抑、哪怕杀意也好,可她看到的,只有一片深色的晦暗。
她不想再找了,于是她再次转身离开。
身后的人往前跟了两步。
“伞……”
一把伞而已,灵泽,别回头,别接。
伞柄的木料被打磨得很是光滑,做伞的人还在上头雕刻了一朵梅花。
等灵泽回过神来时,这把几乎跟当年那把一模一样的红纸伞已经被她握在了手里。
她脸上强装出来的平静有一瞬间被打碎又立马修补起来,她再做不到若无其事地一步一步慢慢离开,手里的纸伞被“唰”地一下合上,她运起鬼气,身影在寒止眼中骤然化作一片散开的雾,眨眼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