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街道上人声鼎沸,路过的幼童直到走出很远,也依旧恋恋不舍地回望着人群中那抹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白色身影。
稚嫩的声音带着疑惑问向身边的妇人:“娘亲娘亲,那个仙人哥哥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动?”
妇人低头说:“或许仙人哥哥是丢了东西吧。”
幼童还是不明白,想再看看。可他已经走出太远,那抹身影早就被人群遮挡得看不见了。
是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吗?为什么仙人哥哥看起来那么伤心。
***
一夜过去――
灵泽不确定寒止知不知道碎片在乐府,只能猜测多半是不知道。
他能够循着幽火马的痕迹找到皇城,但不一定知道与她同行的还有乐重,否则昨夜就不是他拿着纸伞在夜市上堵住自己了,而是在乐府他手握碎片劝退,再以伞当做临别赠礼。
天色已经微亮,她许给乐重跟燕欢一夜的时间去掰扯,现在也应该差不多了。
灵泽确认寒止不在附近后便直接施展鬼气瞬移,又在城中来回变换了三次方向,这才重新回到了乐府。
乐府地处皇城中的繁华地段,初晨时分门前街道上便已有了不少行人。
偌大的府门此时正紧紧地闭着,在晨光还未照到的角落里,魂体形态的燕欢抱膝蜷缩在那里。
看到燕欢如此凄惨的模样,灵泽反而笑了,还有兴致过去说几句风凉话。
“哟,这是被赶出来了?”
燕欢从双臂间抬起头来,茫然地看向说话的灵泽,脸上还带着没来得及收起的哀泣。
看着她这幅神态,灵泽就莫名来气。
“要不是魂灵流不出眼泪来,乐府大门怕都得被你给淹了。”灵泽曲起食指谈了一下她的脑门,一丝银白的流光顺着手指涌入燕欢的眉心,“你没有修习过魂灵的功法又过度消耗本身的那点儿鬼气,皇城这个地方以后不要再待了,方才我续给你的那丝鬼气不足以弥补你魂体的亏损,但外来的鬼气给你渡再多你能接纳的也有限,今后只要你潜心修炼,魂体便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那丝银白流光入体后,燕欢确实感觉浑身都舒畅了许多,疲惫虚弱的感觉也减轻了大半,她提了提精神向灵泽道谢,“多谢尊驾!”随后又咬了咬唇,垂下了头。
“只是……我不想离开这里,恐怕要辜负尊驾的好意了。”
灵泽原本已经准备推门入府,听到这句傻话后,迈出去的脚立刻收了回来,转头看过去:“什么?!”
她承认,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是真的有气到她,她是真的不知道一天到晚一个个的都在想些什么!
“即便被赶了出来,你也要留在这里?”
燕欢指尖狠狠掐进掌心,猛然抬头认真地说道:“我要留下!而且他不是真心要赶我走!”
“即便他说他不需要我,说我留下来只会阻碍他,我也要留在他身边!他说,我附身在仙鹤身上,看似是在帮他,可却让他多年的努力成了一个笑话。他说,乐家的事他自己会管,乐家的门楣不需要我一个外人牺牲自己来光复,若我真想为了他好,就应该永远消失在他眼前……”燕欢声音颤抖,缓了缓气,尽力平复着心情。
“他这么说,不过是想赶我走而已,他怕我继续留在他身边会真的魂飞魄散,所以他才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若我真的让他厌恶,他就不会管我的死活!说这些话的时候,又怎么会……流泪呢。”
灵泽深深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悲哀的人偶,被主人剪断了挂在身上的傀儡线,人偶被主人赋予了自由,却不想离开主人的股掌之中。
一曲悠扬的笛音从乐府门墙内传出,将灵泽与燕欢的注意力吸引住。
即便是灵泽这个不懂乐理的人都能听出,吹笛之人空有技艺,笛音中除了悲伤就是急躁,曲调再怎么婉转也让人听了不舒服。
一缕灰影突然从眼前飘过,燕欢再也忍不住,直接从避光处出来,飞过乐府门墙飘了进去。
晨光将燕欢的身影照得几近透明,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点的魂体,一下子又受到重创。
灵泽感觉心累极了,她做人做鬼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觉得自己像个老妈子一样操碎了心。
她紧跟上燕欢的脚步,心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出了那把红纸伞,撑开罩在二人头顶。
燕欢只感觉到灵泽来到了她身侧,好像在头顶罩上了什么东西,日光跟龙气的侵蚀瞬间就少了许多。
只是她现在满心满眼都在府园中的乐重身上,根本就分不出多少心神来注意灵泽。
她躲在一处院门的后面只敢露出半个脑袋,好像生怕被乐重发现,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乐重的方向,眼睛里既不舍又痛心。
灵泽伸手拎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整个拖了出来,“躲什么躲,他又看不见你。”
燕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鬼魂,乐重看不到她,也不会知道自己又偷偷跑回来了。
此时,笛音戛然而止,方才还在吹奏的乐重突然放下笛子,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嗽越来越严重,其中还夹杂着猛力的喘息。
经过一夜的心神交瘁,乐重此时发冠散乱面色苍白,眼下还带着浓重的青黑,再不复往日清俊公子的模样。
燕欢在门口看得一阵揪心,几次想冲上去搀扶,可又怕自己现在出现在他眼前,只会让他更加揪心,便只好紧紧地拽着衣角,注视着乐重,神色泫然欲泣,说话也带着哭腔,“他这样已经大半夜了,整整一夜几乎一停不停地在吹笛子,这样下去他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啊!”
“他这又是何苦,本就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乐家的先祖真的能以笛音引百鸟共舞,他何必强迫自己一定要做到,即使不愿我以那种方式帮他,选择其它方式振兴乐家,不好吗――”
世人凭借一则异闻神话强加给了乐家太多的枷锁,乐师世家,先祖神乎其技,笛音可引白鹤起舞!
乐家其他人应该也能做到吧?
乐家的后辈理应继承先祖的技艺才是!
祖辈有这样的神人,身为后辈难道不应该长江后浪推前浪吗!
这一言一语,皆化作新的桎梏,套在了乐重的身上,压得他没有片刻喘息,好似做不到先祖那般,便是不应该。
一排雀鸟自乐府上方飞过,落在乐重所在的这处院中。
乐重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惊喜,他快速举起笛子重新吹奏起来。
他期待地看着那群“啾啾”叫着的鸟雀,看着它们蹦蹦跳跳地进了之前眷养白鹤的围栏,欢快地啄食着围栏中原本为白鹤准备的食物。
乐重双目赤红,他不甘心地死死对着那群仍旧在进食的鸟雀,笛音越发高昂,似在催促鸟雀们作出什么反应,更似绝望地哀求。
看着这一幕燕欢整个身心仿佛都要被撕裂,她泄力般跪坐在地,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之色。
淡淡的银光从虚弱的魂体上散出,燕欢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正要准备下一步动作。
她的肩头按上了一只苍白的手,那只手明明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却轻易就止住了她准备逸散的鬼气,以及想要将魂体裂成数片,依附到那群鸟雀身上的打算。
燕欢愣愣的仰起头,她看到红伞将初晨的日光过滤成一片绯红,清冷中带着一丝艳色的灵泽皱着眉低头看着她,眼神很冷,她说:“燕欢,喜欢一个人,不是你这样的。”
第23章 入魔
笛音渐渐变得沙哑晦涩,灵泽看着已经快支撑不住,深深弓下腰去的乐重,话却是对着燕欢说的:“你得先学会爱自己。”她斜了燕欢一眼,按住燕欢肩膀的手加了几分力,很是严厉地说:“记住我的话!”
当啷――
玉色的骨笛掉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乐重一手捂住胸腔咳得撕心裂肺,另一只手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双膝跪地,整个身体都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笛子骨碌骨碌地滚动着,灵泽的视线跟着玉白的骨笛一起移动。
乐重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跪在地上向前爬了几步,一把将笛子按住,拳头逐渐收紧,紧紧地把笛子握在手心,拳头一拳一拳地,“砰――砰――”用力砸在地面上,指关节很快就被砸得血肉模糊。
灵泽将手从燕欢肩膀上拿回,双手环胸倚靠在院门上,解开了自己身上的隐身术法。
她对着院中的乐重说道:“自残可不会让你光耀门楣,只会让你成为笑柄。”
乐重声音低哑饱含痛苦,他内心极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先祖能够做到的事情,我做不到?”
灵泽:“你这把笛子确实有灵。”
乐重豁然抬头!
灵泽接着说:“只是这上面的灵显然不会听从你的调动,或许你祖上的传说是真的,你的祖先安葬了那只鹤,所以那只生前已半化为妖灵的白鹤,才会将自己的灵附在了由它翅骨做成的笛子上,笛音一响,乐声所及范围内的白鹤便会应声而来翩翩起舞。”
灵泽指了指乐重手中的骨笛,“现在骨笛上依旧有灵存在,但它只会听你先祖的话。”
乐重张开手掌,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骨笛。
玉白色的笛身上沾染了他手指的鲜血,正顺着笛子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
“呵呵呵――哈哈哈哈――!”乐重摇着头发出阵阵疯笑,“我乐家世代皆为乐师,自先祖凭借这把笛子闻名天下,之后便一代不如一代……”
乐重仰起头,将笛子高举过头顶,逆着日光,眼眶中渐渐盈满了泪水。
“‘为什么先祖能够做到,而我做不到’,这句话我从祖父嘴里听到过无数次,又在父亲口中从小听到大。”他从地上爬起来,脚下不稳,身体摇晃了几下,手心的鲜血跟眼中的泪一同凌乱地洒在地上。
“都说我乐家是皇城世家,可自我懂事起,母亲便日日辛苦,父亲更是为了全府的生计日日奔波,连静下来练习吹奏的时间都没有。世家?有哪个世家是这般的!祖父与父亲皆因经受不住操劳以及世人的奚落郁郁而终,祖父临终时对我说,‘重儿,你是极有天赋的孩子,一定可以奏出令白鹤起舞的笛音,振兴乐家’,父亲临终时又说,‘这把笛子传给你,乐家以后就靠你了’,呵呵呵呵――多可笑,振兴乐家,就靠我,还有这把笛子?哈哈哈哈哈哈――”
乐重一副已经疯魔的表情,时而流泪,时而哭笑。
“结果到头来,这把笛子只听先祖的话,哈哈哈哈哈――那我乐家几代人的愿望算什么?”
突然,他转过头来看向灵泽,问道:“鬼王尊驾,您说,我想要振兴乐家有错吗?我想要完成祖父跟父亲的遗愿,我有什么错?我知道那只白鹤有问题,可我还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它,因为它对我的笛音有反应,它能跳舞!你看,我乐重现在是皇城首屈一指的乐师,除夕之夜专门为皇帝奏乐表演!”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再也没有人会欺凌我乐家人!乐家也不用再被世人嘲讽!所以我一定要救那只白鹤,为此,酆城我可以去,鬼市我也敢闯!只要能保住声名,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灵泽打断了他:“可你‘赶走’了燕欢,放弃了会跳舞的白鹤。”
乐重突然安静下来,沉默片刻,随后低声说道:“是啊,我是个傻子,是跟燕欢一样的,傻子……”
爱又爱得不彻底,自私又自私得不透彻,真是何其可悲。
灵泽:“你我之间的约定原本是救活白鹤,然后骨笛借我一用,而今白鹤我是没的救了,那个蠢货燕欢我顺手保住了她魂体暂时不散,算是额外补偿。”
灵泽伸出一只手,掌心摊开,“现在,你把笛子给我,我可以另外答应你一个要求,除夕夜你不是还要去给皇帝演奏吗,我可以帮你过了这一关,暂时瞒过所有人,或者说你想要什么遗世的乐谱,我也可以为你找到――”
鹤翅骨笛现在正被乐重握在手里。
灵泽保持伸手的姿势,脸上微微笑着,心想,看在你可怜见的份儿上给你个机会,你最好识相一点,别让她动手抢。
眼前向他伸出的这只手是他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除了鬼王灵泽,他现在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能够帮他在除夕宴上蒙混过关的人。
可是这支笛子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神通广大的鬼王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谈条件。
乐重直直地看着手中的骨笛,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单纯的出神。
灵泽:“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你可要想好了啊,小伙子。
乐重依旧低着头,语气透着一股异样的平静,“考虑好了。”
灵泽微微斜了一下脑袋,示意他说出来。
乐重:“我想……能操控这把笛子,让它听我的,而不是我的祖先,我想――真正地拥有这把笛子。”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想让这里面的灵听从我的驱使,我想能吹奏出让白鹤起舞的乐曲。”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灵泽,眼神中透着一股骇人的疯狂。
“只要您答应我,这把笛子我就借给你。”
豁!
灵泽惊了,所以她看着对方手握骨笛冲她递过来,一时间愣是没做出任何反应。
没看出来,还敢反过来跟她谈条件。
灵泽收回手来,语气愈发温柔亲和,可眼里的冷光却越来越盛。
“我不答应,这个条件,我帮不了你,换一个。”
乐重双目睁圆,“我只要这个!”
灵泽:“已死妖灵的意念,外力无法改变。”
这已经是她最后的忍耐跟警告了。
“换一个!”
乐重手握笛子脚下连连后退,一股诡异又有些熟悉的气息突然从他周身弥散开来。
灵泽逐渐向他走过来,越是靠近越觉得乐重身上的气息不太对,这股迷幻的、疯狂的感觉,不久之前她好像就见过,就在……
乐重将骨笛贴在自己的脸侧,发出阵阵痴笑,口中吐出的话已经像是疯言疯语。
“我是乐家最有天赋的子孙,这是先祖传下来的笛子,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我可以的,可以的……”
乐重颤抖着嘴唇贴上骨笛冰冷的笛身,缓缓地再次吹响了鹤翅骨笛。
悠扬的笛音自乐府后宅花园向外传出,声音蔓延过整座府邸,传过府门外笔直的大道,带着仿佛能蛊惑人心的力量,传进晨光中每一位行人的耳朵里。
“诶?哪来的笛子声啊?”
“谁家笛子吹出来的曲子能传这么远啊?”
“听见没听见没,真是怪了,附近没见谁在吹笛子啊!”
笛音像有不知名的力量在背后推着,一支笛子发出的声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传得这么远,可偏偏这日,几乎大半个皇城的人都听到了这道令人迷醉的声音。
扑棱――扑棱――
所有人都在抬头寻找笛音的来源,渐渐地,他们听到笛音中还混杂着另外一种声音,像是许多人一起拍打扇子的声音,更像是无数鸟雀振翅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