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灵泽身心俱疲,真不愧也是出身行伍。
“你是从战场上被强抓回的酆城地牢,本就可以去轮回转世,就算是要报答我,跟我这么多年也足够了。”
自从搞清楚棍子多半就是边境战场出来的孤魂起,灵泽就为他做好了打算。
能投胎转世好好再活一次,干嘛要做一只见不得光的鬼呢。
棍子目露不舍,急切地说道:“您的身边,需要有人。”
这么多年他虽然是作为灵泽的手下,但灵泽从未苛待过他以及任何一名亲卫,甚至可以说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可以安身的庇护之所,就连鬼王亲卫手段狠辣行事残忍的传闻,都是灵泽担心他们出门为她办事遇到麻烦特地让常舌散播出去的。
他棍子是想念往日兄弟不假,但对灵泽的忠心也是真。
“您……”
灵泽抬手止住了棍子要说的话:“你要是真想报答我,那就当宽我的心,去吧。”
灵泽长袖一挥,一条泛着灰色雾霭的路便出现在棍子身前,与那条更为宽阔的忘川路连接到一起。
见棍子还在犹犹豫豫,灵泽干脆抓过他向前轻轻一推,直接将他推到了那条路上。
多为自己想想吧,傻孩子。
棍子垂头看着脚下的路,仍踌躇着往回看。
灵泽摆着手作驱赶状:“赶紧吧,要是碰上林休那个傻小子,就照顾一下他。”
灰色的路仿佛带着锁扣的绳子,牵引着他们不自觉地向前。
“您自己,多保重――”棍子一步三回头地向身后喊着。
罩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渐渐融入英魂们的队伍当中,被弥漫了整个战场的硝烟与迷雾掩埋再也看不见。
“将军――!!”身后传来带着哭腔的凄厉喊声,
林休的尸身被灵泽平放在原地,原本血污的铠甲与面容也干净整洁如初,残存的士兵与先前见过的副将王横跪坐在他尸身周围失声痛哭。
灵泽神色沉静,但若细看便会发现,她的眼睛像是盖上了一层纱。
她打开掌心低头看去,一片莹白的花瓣在手心散发着微弱光晕。
一直坚持的一切真的是对的吗?她第一次有了迷茫的情绪。
在这一刻她真心实意地想着,若是能知道她的本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这一切因她本体而发生的事情究竟为何而发生,哪怕知道的瞬间就会被天道劈死,她也认了。
另一只手上突然传来温凉的温度,让灵泽霎时回过神来。
看过去的同时眼底的迷茫已经消失不见。
她注意到寒止只是瞥了一眼她掌心的碎片,便将目光悉数投在她的身上。
灵泽掌心一握将碎片收起,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听说你养了一株十分宝贝的梅花,有机会让我也看看吧。”
寒止一愣,下一秒便明白了灵泽是从何得知梅花的事情。
他沉默半晌,低头不敢与灵泽对视:“会有机会的。”
正在山巅指挥众弟子协助离宗安魂的长明突然背后一凉。
怎么回事?难不成他最近将有大难?
第46章 此心
边境的军撤了。
绵延数十里的硝烟仅用了不到三天便散了个干净。
苍翠的山坡失了驻扎军队练兵的声音变得更加寂静。会坐在山坡尽头眺望饮酒的将军再也不会回来,重新竖立在那个位置的,是一座冰冷的孤坟。
“将军早就说过,若是有一天他战死沙场,便将他葬在这里,挨着这片山野。”副将王横如此说道。
“当时大家都当他在说笑,一个个还都嚷嚷着‘那我要葬在将军后面’,‘我要紧挨着将军的墓碑’。”王横抹了一把脸,“没想到如今,这群狗娘养的都抛下我一个走了。”
灵泽静立在林休的墓碑旁,一只手按在墓碑上沉默不语。
王横整了整衣装,将手里的酒洒在地上,抱着的盔甲被他扣回头上:“有缘再会了,灵泽仙长!”
王横一抱拳,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没多一会儿,一只素净的手扶上林休的墓碑,轻轻扫掉了落在上头的几片干枯草叶。
穆蝶将提着的篮子放到地上,将篮子里的一束紫色的翠蝴蝶摆在墓碑前。
她跪坐在墓前良久,才轻声问道:“他是不是早就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她虽只是一个小女子,但并不蠢。
那日的战局明明可以轻松取胜,若不是林休一定要追出去灭了所有的外族蛮兵,那他根本不会死!
灵泽垂眸看去,只能看到穆蝶一身缟素,脊梁微微颤抖但却并未听到啜泣的声音。
她默然片刻,还是打算将实情告知于她:“是,他想用自己的命,换一场更加长远的和平。”
穆蝶十指深深插入地面的草里,手指因为过分用力而显得发白,但她仍旧是忍住了没有落泪。
想到穆蝶对林休的感情,灵泽本着宽慰,便将那日林休的话换了个方式告诉她:“林休曾说,他不接受女子的心意,只是因为他的身体注定将缠绵病榻,不再是意气风发的林将军,他知你心悦于他,不愿耽误你而已。”
穆蝶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眶中落下,如断了线的珠子打落在林休的墓前。
她边哭边笑了一声,“说什么不愿耽误,还不是以为我心悦的只是一个守护神,而不是他林休。”
她面上眼泪不止,笑声却连连不断,声音回荡在山坡上听起来何其凄凉可悲。
“没想到无所不能的林将军,竟是个不通情爱的傻子。”
本以为宽心的话,没想到竟会让穆蝶更加悲伤。
灵泽既不解又担心。
她……说错话了?
她蹲下身来与穆蝶齐平,“穆蝶……”
穆蝶笑声渐渐止住,脸上的泪痕风干,她哀婉地看着灵泽:“他为何会这样想?”
灵泽歪了下脑袋。
这样想有什么问题?他是人前战无不胜的边境守护神,女子爱慕自然是喜欢他光鲜亮丽的那一面。
一旦他脱下铠甲,成为一个瘫倒在床的废人,又还会有几个人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见灵泽答不出,穆蝶便又问:“您可有深爱的人?”
穆蝶问得认真,灵泽更加愣住,目光游移片刻才支吾回答道:“应该……算是有吧。”
她对寒止……
以前她曾将寒止视为最亲近之人,也曾想过那是否便是恋慕。
身死之后满腔信任化作怨念,连带着那份不确定的感情也被掩埋起来。
她爱寒止吗?
她对寒止是否便如鱼芷素那般拼尽一切,又是否如同燕欢那般无怨无悔?
她参的透她人内心,断得明白世人痴念,却看不清她自己。
穆蝶颓然跪坐,面上表情更加哀婉。
“原来您也不懂。”
穆蝶重新抬手扶上冰冷的墓碑,指尖一寸寸描摹着墓碑上林休的名字。
“若是真心爱着一个人,无论他变成何种模样,他纵横疆场也好,缠绵病榻也罢,只要他还是他,他的人跟心都不变,我又怎么会因为那些无干紧要的东西便不再爱他。”
她指尖逐渐用力扣紧,贴着墓碑紧握成拳,重重敲打着上头篆刻的“林休”二字。
只要他还是他……他的人跟心都不变……
那一瞬间,灵泽突然像是想通了她一直都没去想过的事情。
那穿心一剑虽让她痛彻心扉几十年,但几十年间她对寒止竟然从未有过恨,只有对他不愿言明一切而产生的怨。
寒止护她之心一如往日,隐瞒真相也好与她作对也好,均是不愿她死于天道雷劫。
曾经那朦胧的恋慕到底是真是假?寒止之于她而言,到底只是一个最亲近的同伴,还是一个掩埋得太深又从未言明的心爱之人。
穆蝶:“打从在这处山坡上被林休救下那日起,我爱他之心便从未改变过,也绝不会因为任何东西而改变。”
穆蝶擦干脸上的泪痕站起身来,弯起的眉眼不复往日的灿烂明媚,“我一直以为苦苦追随的我是个傻子,却没想到真正傻的那个,是他。”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下山坡,任凭骤起的风吹散她的头巾,素白的头纱随风扬起逐渐飞远。
那把断了的残枪就插在林休的墓碑旁,一束紫色的翠蝴蝶紧挨着枪身。
殇城的寒风吹过山岗,枪头上的红缨随风摆动,漫山的翠蝴蝶在瞬息之间悄然绽放。
世人不会记得边境的殇城曾有一位为林休献花的姑娘,史书之上记载的只有曾经风流潇洒的林府二公子,那双和该风花雪月执杯吟诗的手最终拿起了枪,文雅清俊的贵公子面容染上了风霜与厉色。
陈国一百二十二年,十八岁的林休第一次踏上战场。
从此世间再无潇洒病弱的林家小少爷,只有驰骋疆场战无不胜的将军林休。
他战死的消息传回皇城那日,举国百姓无一不为他身披素衣,长跪祈愿上苍。
愿他来世无病无痛,还他一场盛世无忧。
***
当灵泽回到城中驿站时,所有长白弟子都已收拾妥当正准备返回宗门,却唯独少了身为宗主的寒止。
灵泽抓过靠在门扉上闭目养神的长明问,“寒止呢?”
长明不耐地睁开眼睛,“宗内出了点事情,他老人家先行一步回去了。”
灵泽眉头一挑:“出事了?什么大事放着你这么个现成的劳力不用,非得他亲自火急火燎赶回去。”
灵泽心想,该不会又是因为躲她吧……
就因为她提了一嘴要看看那株梅花?
正巧玉成带领着一干弟子前来向灵泽拜别:“灵泽师叔,长明师叔。”
玉成恭敬行礼:“弟子们均已准备妥当,这便返回宗门了。”
长明冷冷地“嗯”了一声,“去吧。”
数十名弟子顿时凌空而起,各式仙剑祭出,如白日流星般飞向天边。
灵泽瞅着一群弟子们都走了,长明还是站在那一动不动,脸色还臭的要命。
她伸手过去捅了捅,疑惑地问:“他们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长明撇了撇嘴,没好气地瞪了灵泽一眼。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还想知道呢,为什么单单我不能回宗门?”长明抱怨道。
灵泽:“哈?”
长明叹气道:“按理说试剑大会在即,宗内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可偏偏师尊临行前说我心性不稳,言语过多,让我在外历练一年再回去,真是他娘……”
脏话即将脱口而出又及时收住。
那可是师尊,不能不敬。
只能重重地“唉”了一声,随后歪着头指着自己鼻子问灵泽:“我话多吗?”
灵泽抿了抿嘴角,难得没有怼他,“还行吧。”
其实不是你话多,而是正好多了那么一句话。
寒止竟然因为长明在她跟前提了一嘴那株梅花便让他留在外面一年?
灵泽在心里暗笑,道了一声“对不住了,这我也没想到”。
长明还在那儿郁闷,灵泽已经掏出了白玉梅花向寒止传音:“回去了?”
万里高空之上,寒止立于银白剑身,任凭周围疾风流云,一身雪白衣袍也依旧纹丝不动。
灵泽的声音响起后他后背僵直了一瞬,久久没有回应。
另一边的灵泽仿佛也极有耐心,既不催促也不再次传音,只是指尖不住地在白玉梅花温软的玉面上来回摩挲。
又过了一会儿寒止的声音才顺着白玉梅花传过来:“快到了。”
听起来挺正常的。
灵泽无声一笑。
要是他没那么心虚,过了这么久才回话就更正常了。
很快寒止便又收到传音:“出了什么事这么着急赶回去?”
见灵泽没有追问他那株梅花的事,寒止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放下了,回道:“参加试剑大会的几名莫家弟子出了事情,具体什么事还不清楚。”
莫家是修真界的一个世家,在世家宗门排名中算是不上不下,只是莫家的独特之处在于人数众多,且新一代各宗弟子当中有不少都是出自莫家,其中就包含长青的那个小徒弟观昱。
莫家的后辈因为参加试剑大会出了事,长白这边确实需要有人站出来说话,只不过应该也用不着寒止亲自出马。
灵泽也不拆穿他,便顺着他的话说了一句:“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尽管提。”
印信那边传来清冷的回音:“好。”
传音结束灵泽却未将印信收起,仍在手中把玩着。
她脑海中回想着今日穆蝶说过的每一句话,心中渐如明镜。
寒止于她而言,非友,非亲。
那是她始终未变,深爱的人。
第47章 试剑
翌日,被寒止勒令在外历练的长明很是坦然地赖在了殇城,跟灵泽一起坐在了山头上喝酒。
“砰”――
两个酒坛相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灵泽面无表情地捏着酒坛灌了一口。
对她而言这跟干喝白开水没什么区别。
灌了一肚子“白开水”的灵泽十分嫌弃地看着身边正一脸回味状的长明,“不是让你去历练吗?你硬拉着我在这儿喝酒算怎么个事?”
山间野风清爽还夹杂着阵阵花香,实在是个适合踏青品酒的好地方。
明知道灵泽喝什么都是一般滋味,长明还故意在她跟前咂起了嘴。
灵泽眼睛一眯,抬手聚起一道鬼气就要打掉长明手里的酒。
还好长明反应迅速,侧身护住了酒坛,“诶诶,你这脾气可是越来越差了啊。”
说完还没够,仍在继续作死叭叭:“以前你可是非常温婉大气……的”
灵泽眉头一挑。
长明停住想了想又说:“至少表面上是。”
“现在动不动眼神就跟要吃人一样。”长明促狭一笑,“你就不怕更加追不到师尊?”
灵泽这下连抬手都省了,直接眸光一凝,长明手中的酒坛猛地炸开,美酒顿时撒了一地跟满身。
长明张着手愣了半晌,一拍膝头站起身来。
挥手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法,而后手指颤抖地指着灵泽,抖了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灵泽心情倏地好了起来,稳坐在地上晃着酒坛喝了一口,好像就连这品不出味道的酒都有了几分滋味儿。
灵泽:“别指着我啊,不是你说的我眼神能吃人吗,那不得配合配合你,展示一下?”
长明泄气似的坐下,调侃不成又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
“你跟师尊,现在究竟是怎么个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