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泽瞥了对面一眼,屈指一弹,一束鬼气瞬间打在长明指着她的那根手指上,长明顿时捂着手指瞪着灵泽。
见林休仍旧皱着眉头,灵泽开口宽慰道:“前任鬼王干的那些事,少说也是几十年前了,那些从战场上游荡出去的残魂肯定与你无关,不必介怀。”
灵泽向林休承诺道:“而且这种事情今后也绝不会再出现。”
***
灵泽为林休查看了一下伤势,确实已经没有大碍,据林休所言,除了胸口处留有一道浅白疤痕,身体就像从没有受过伤一般。
“以往在战场上受伤也总是比常人恢复得要快,只是还从未像这次这么快。”林休看了看竖在他身侧的那杆长枪,自嘲一笑,“可笑我竟还一直以为是父兄庇佑,所许之愿成真。”
林休刚及弱冠,其父兄战死那年还只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灵泽突然好奇他曾经许过什么愿望,强烈到让枪上的碎片都有所回应,甚至时间长达五年之久。
“当年你的身体突然变得强健,你就一点都没有怀疑过?”灵泽问道。
林休摸着长枪的枪身,又伸手捋顺了枪头处的红缨,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或许有过吧,但更多的还是坚信。”
林休抬眼说道:“为了验证自己身体是否真的不再羸弱,我曾经还干过不少傻事。”
林休摸了摸额角,想到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便不由失笑。
“不如边喝边说?”
灵泽支着下巴笑了一下,“请我喝酒?”
一旁的长明跟了一句:“浪费。”
灵泽放下支着的手臂,视线奇怪地扫向坐在她对面的长明:“我有一事不明,为何贵宗宗主忙得连句话都没空说,长明长老你却能闲到在这儿一坐就是大半天呢?你现下不应该为了明年的试剑大会忙得焦头烂额吗?”
长明细长的眼睛顿时显露出几分尴尬跟古怪:“试剑大会的事都交给长青了,不归我管,至于师父他……他也不管试剑大会,顶多只是在一些事上做做决定罢了。”
灵泽霎时更加奇怪:“那寒止一天天的都在忙些什么?”
长明怪声怪气地说道:“你跟师父连私人印信都交换了,这点儿事儿你居然不知道?”
灵泽:“说不说。”
长明撇了撇嘴:“师父他……忙着照料一株梅花。”
灵泽:“梅花?”
长明摆了摆手站起来,“走吧,不是喝酒吗,边喝边聊。”
脚下刚刚迈出去一步,便见他忽然停在了原地,掏出一枚剑型印信握在掌心。印信上银光频闪,显然是有急事在向他传信。
灵泽慢悠悠地起身,幸灾乐祸道:“看来你这顿酒是喝不成咯。”
长明顿时拉长了个脸。
林休将灵泽、长明之间的熟稔看在眼里,蓦地想到自己以前也曾这般与兄长玩闹跟兄长讨酒喝,只是最后少不了因为喝酒被父亲训斥一顿,连带着兄长也要遭一顿骂。
林休也跟着灵泽一起,幸灾乐祸道:“长明长老不如快去快回,说不定还能在这顿酒喝完之前赶回来。”
长明“啧”了一声,翻手将印信收回。
他倒也不是为了这一顿酒,只是有些怀念往昔跟长明、灵泽三人一同饮酒闲聊的日子,这次难得有机会跟灵泽在殇城重聚,下一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而且眼看着她跟师父之间的关系也有所缓和,还互相揣着对方的私人印信,他简直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可偏偏这个时候要回去。
灵泽上前拍了拍长明的肩头,“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坐一起聊天的机会还不多得是?”
长明还想说什么,可刚一张嘴,便听脑海里传信的声音在不停回荡,只能吸了一口气快步往外走去。
“走了,下次!”
第43章 对饮
林休与灵泽坐在山坡的草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这一坐便从日阳高照坐到了月明星稀,两人身后都摆着数个酒坛子,却仍旧聊得兴起。
“所以,你曾经为了验证自己身体的强健程度,喝了一天一夜的酒?”灵泽晃着手里的酒坛子吃惊地看着坐在一旁的林休。
林休抬手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随后低头失笑道:“对,包括父亲跟兄长珍藏多年的好酒,都被我一次性喝了个干净。”
灵泽“噗”得一声笑了出来。
喝酒前林休向灵泽解释他身体转变的契机。
当年父兄身死后,他曾在父兄灵前许愿,若能保佑不再让他只当一个无力的旁观者,让他能拿起枪站到战场上,他可以豁出自己这条命。
“说来我有一事不明。”林休放下酒坛问道。
灵泽:“但问无妨。”
“你既然是鬼王,为何会与身为修士的长明长老如此熟稔?”
当初带着灵泽进城的便是长明,他起初对灵泽毫不客气地怀疑与猜忌,长明亦是站出来维护,再观之今日的对话,两人的关系可仅仅是相识那么简单。
对于她与长明以及长白仙宗的过往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灵泽很是自然地说道:“我现在是已死的魂灵,与长明他们的相识是生前的事情了。”
林休转念一想,突然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莫非你以前也是修士?”
灵泽心中感慨,修士……仿佛是早已被遗忘的身份了。
灵泽的声音平缓而又清浅,仿佛带着无限温情的怀念。
她从自己初化人形说起,说到在长白仙宗的那十六年,说到她与长明、长青之间亦师亦友的感情,明明对于修士而言那并不算一段很长的时间,可真正说起来的时候却好像怎么说都说不完。
灵泽眼神飘得很远,手中无意识地晃着酒坛:“所以对于我而言,长明跟长青不仅仅是朋友,更像是亲人一般。”
说完刚想喝上一口酒,顿了一下又将酒坛放到了地上。
林休眼角余光刚好看到这一幕,偏头问道:“可是这酒不对你胃口?”
灵泽愣了一下,随后指尖在酒坛上有节奏地敲着,“并非是这酒不合胃口,而是世间所有能入口的东西,在我嘴里都没有滋味。”
灵泽说得轻巧,却让林休不由诧异:“为何会如此?”
灵泽神色淡然,平静地说道:“越是惨死的鬼,死后缺失的东西就越多。”
灵泽清冷的声音夹杂在夜间山坡上的冷风中,听起来让人不由觉得莫名凄凉。
“冤死的鬼魂最容易失去心智,许多都会化为只知报复的冤鬼,身首异处的鬼魂即便化为魂灵,脑袋也总是不牢靠说掉就掉……”
而她死后,所食所闻之物皆无味,初化魂灵时甚至连听觉、触觉都没有,直到后来大乘期的灵力彻底转化为鬼气,这才让她的听觉彻底恢复,触觉也仅仅只是不太敏感,唯一算得上好处的,大概就是痛觉也跟着变得迟钝了。
林休默然片刻,又问道:“那若是既无法修炼成魂灵,又不愿离去的鬼魂最终又会如何?”
就如寄居在长枪中那些执念留在此地的英魂一样……
灵泽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会被磋磨殆尽,彻底消散。”说完她玩笑般地继续说道:“怎么,难不成你打算寿终正寝后不入轮回,也修炼成魂灵?”
她冲林休眨了下眼睛,“那到时候你倒是可以来找我,说不定下任鬼王就是你呢。”
林休成功被灵泽的话逗笑,“别说笑了,我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你呢?你又为何不入轮回,反而坐起了鬼王?”
刚问出口林休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曾经是灵力高强的长白仙宗道君,身边又有长明长老那等友人,可灵泽仍然身死,从她味觉确实来看,那定然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提及的经历,他这般问无异于揭人伤疤。
林休赶忙沉声致歉道:“抱歉……”
灵泽自己对此却是没有什么忌讳,那些往事早已在她心里结成了伤疤,虽不可磨灭,却也不会再被触动。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之所以不入轮回,一来是我本体是一株灵花,想入轮回并不简单,二来是我也是我不想。”
“当初我被最亲近信任之人一剑穿心,本体也被捻为碎片,满心怨念之下怎么会甘心放下一切。”
林休睁大了眼睛,怎么也想不到,灵泽竟然是死于最亲近之人之手。
方才灵泽说过,她自化形以来便去了长白仙宗随宗主寒止修行,长明、长青皆被她视为朋友亲人,那这最亲近之人,便只能是……
灵泽看出了林休的欲言又止,便知道他已猜到那人是谁,便跟他解释道:“我也是近来才知道事出有因罢了,虽仍有疑团未能解开,但总归是无法视他为仇人。”
身死三十余年,满怀怨念与疑问三十余年,近来才得知了真相的一角。
林休看着身旁满身鬼气、淡然、苍白的鬼王,谁能想到曾经这是闻名整个修真界的灵泽道君呢。
灵泽对林休劝诫道:“玩笑归玩笑,我还是建议你不要走魂灵这条路。”她的视线从林休俊朗的面孔划到修长白皙的手上。
“你今世历经苦痛磨难,又保家卫国拯救万千百姓,天道一向公平,来世你定会一生无忧,所以好好去轮回吧。”
林休看着自己的手掌,十指修长骨节匀称,似是一双文人墨客的手,但掌心处却覆着一层薄茧。
那是近几年才刚磨炼出来的茧子,所以还算不上粗糙。
来世无忧吗……
今夜难得天朗月明,山野空旷无光,仿佛与满天繁星连接在了一起。
林休一仰头将酒坛中的酒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烧得他的声音也跟着略微沙哑。
“但愿如此吧。”
“将军!――”远方突然传来一声轻喝打破了山坡的静谧。
山坡的尽头,一身浅紫色衣衫的穆蝶正大步地向二人走来,脸上的表情因为隔得太远在夜色中看不清楚,但从方才那一声掷地有声的“将军”也能听出,穆蝶此时定满面怒容。
灵泽顿时促狭地笑看着林休:“进城第一日便有幸见识到将军在边境姑娘们心中的地位,只是不知道将军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说完又跟了一句:“穆蝶可是个好姑娘。”
林休的脸上难得地闪过一抹窘迫,他看着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的穆蝶,沉默了片刻才说到:“她喜欢的应当只是战场上的林将军,而不会是林府病榻上的林休。”
林休的声音极轻,在山野的清风中显得更加模糊,若不是灵泽就坐在他身边听力又极佳,怕也是根本听不清楚的。
灵泽闻之默然,人的感情最是复杂,虽然她主观上感觉穆蝶对林休并非是浅显的对林将军的景仰,但真实情感究竟为何还需要他们两个自己去摸索。
她略微抬头看着近在咫尺,正叉腰瞪着两个人的穆蝶。
好姑娘,姐姐这遭可是帮不上你了。
“林――将――军――!”穆蝶咬着牙,拖长了声音瞪着林休手中的酒坛。
灵泽挑了挑眉,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
林休握了握手中的酒坛,迎着穆蝶仿佛要吃人的目光又喝了一口。
穆蝶捏着拳头瞪直了眼睛,目光又从他身后躺着的五六个酒坛上扫过。
“将军!您重伤初愈怎么可以喝这么多酒!”穆蝶扬高了声音,心里又是急又是气,既担心他重伤初愈饮酒伤身,又气他竟然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古往今来,无论什么样的病患在面对发火的大夫时总是会不自觉地感到心虚,即便是明确知道自己身体不会有任何问题,林休目光还是闪躲了一下,恰好触及到一旁事不关己的灵泽身上。
“穆姑娘不必担心,有灵泽仙长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你说是吧,灵泽仙长?”
好一招祸水东引。
穆蝶的目光刷得一下子便转了过来,趁着有夜色作掩护,灵泽凝起一道巴掌大的鬼气直接往林休后背使劲一拍。
林休刚喝进一口酒还没等咽下去,直接被这一巴掌拍得咳了出来,吓得穆蝶以为林休是伤势复发,赶忙凑过去拍着他后背顺气。
灵泽佯装关切地责难道:“我早就说过,伤势虽已无碍,但林将军还是不要过度饮酒为好。”
说完她又转向穆蝶:“穆姑娘,林将军的身体恐怕还是留下了隐患,可否劳烦你去煎一碗醒酒汤,先为林将军去去酒意。”
穆蝶对灵泽是一百个信任,听她这么一说哪还有心思兴师问罪,赶忙连连答应着冲着军营跑去了。
林休抬起袖口擦了擦唇边的酒渍,晃了晃酒坛里还剩下的小半坛酒,直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喝完将酒坛随意地往身后一扔,遗憾地说道:“以后怕是再没什么机会喝酒了。”
他身体原本就孱弱,经过这几年战火的洗礼,大伤小伤的重重叠加,一旦失去长枪给予的力量,只会变得比以前更加糟糕,便是直接瘫痪在床都是有可能的。
灵泽拍了拍他的肩头宽慰道:“打完了仗好好养养身体,即便不能痛饮,小酌总还是可以的。”
林休随手扯了根青草在手里捻着,无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灵泽看着林休在黑夜中的侧影,一时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决定好什么时候决战了?”灵泽问。
山坡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将林休高束的头发吹得凌乱,一缕一缕地打在他的脸颊上。
他手上一用力,将脆弱的青草扯成两节。
“明日。”
第44章 出征
次日清晨,霞光满天,万里无云,只是殇城的风吹得比以往更加猛烈。
军营阵前万千寒甲林立,长枪闪烁着冷光,枪尖的红缨被长风吹得胡乱飞舞,仿佛已经在为这场决战摇起胜利的旌旗。
林休一身银甲自营帐中走出来,一手提着那杆凝聚着万千英魂的长枪,另一只臂间夹着他兄长留下来的银色战盔,长发在脑后高束,寒意满面,好似昨夜的洒脱豪饮、病中的温文浅笑只是幻觉,他依旧是那个眉宇间冷厉尽显,一杆长枪驰骋疆场的林少将军。
灵泽双手环胸背靠在营帐前的柱子上,在林休从她身前经过时,她突然开口道:“预祝你旗开得胜。”
林休停下脚步,脸上的冷峻散开了些露出一抹笑意,低声回道:“一定。”
灵泽闻言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皱了皱眉头看向林休。
打从昨夜她宽慰林休养好身体起,林休的反应就让她感到不对劲,最后又突然得知他居然如此仓促地便要决战,更是让她不得不怀疑,这个林休是不是打算彻底拼上自己这条命。
林休直视灵泽带着探究的视线,眼底如同无风时的湖面。
他越是不正面回应解释,表现得越是平静,灵泽心中就越是确定她的猜测。
“你要想清楚……”灵泽恍若叹息地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