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泽心中感觉复杂难明,不仅仅是因为长枪上的碎片被万千英魂包裹她无法轻易取出,更是因为,眼前这个不过弱冠左右年岁的凡人男子,居然一直以一人之力承载着千军万马。
第41章 信念
林休伤口的血没多久便彻底止住,脉象也变得平稳有力起来。
几名副将、参军将二人簇拥在中间,所有人都认为,这一定是灵泽跟寒止的功劳,无论灵泽如何否认,他们就是不信。
“仙长就不要谦虚了!你们一来,将军的伤势立马就稳住了,就算不是二位仙长的手笔,那也是您二位福泽深厚,这才连带着我们将军都跟着沾上了福气!”方才还一脸壮烈想要“以命换命”的副将王横,此时简直笑成了一朵花,自灵泽二人从林休的营帐出来坐到隔壁起,便一直跟在二人身后,就差把他们俩供起来了。
在灵泽再三否认功劳之后干脆就顺着灵泽的话往下说,不再硬逼着二人承认此番大恩了。
仙人嘛,修仙之人不都讲究那个什么……对,因果!
不想承认是他们救了将军,无非就是怕惹上凡尘俗世的因果罢了,不承认就算了,反正在他们这群人心中,这两位已经跟活菩萨一样了。
单看王横的表情,就是不用读心术灵泽都能猜到对方大概在想些什么。
灵泽无语地看着围在他们身边不停感谢、恭维的一群人,又淡淡瞥了一眼身边不动如山、垂眸静坐的寒止宗主,指尖捻起一缕鬼气,从身后轻轻扯了扯寒止的发尾。
宽大的墨色袖袍掩盖住了手中的动作,一枚白玉梅花被她悄然握在手中向身旁这人传音。
“劳寒止宗主大驾,开开金口――”
灵泽拖长着语调的声音在寒止脑海中响起,让他的眼梢顿时显出一抹笑意。
“诸位。”寒止的声音带着灵力向外扩散,冷冽沉稳的语气让场面瞬间就安静下来。
“林将军用不了多久就会苏醒,此时还是先多考虑为其排忧解难为好。”
众人一听此话,果然不再缠着他们二人,大部分都赶忙拜离,该视察军营的视察军营,以防将军醒来发现差错,该安排伤兵的安排伤兵,尽量为处在伤中的将军减轻负担。
两人周围瞬间清空了大半,终于给了他们交谈的空间。
灵泽斜了寒止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还是你有办法。”
可偏偏就是不早点张嘴。
寒止浅笑了一下,没有回话。
两人沉默了稍许,灵泽将手掌举到眼前,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敲击长枪时的那股震颤,还有万千英魂齐齐高呼,即便已经成了魂灵也要誓死守卫家国的壮烈。
灵泽放轻了声音,听起来既像是问寒止,又像是在问自己。
“林休在这里面,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他对那把枪又了解多少?”
灵泽将方才她触及那把枪时耳边听到的声音告诉了寒止,举起的手掌逆着日光,细碎的光透过指缝打在她苍白的脸上,然而她却感受不到一丝日光的温暖。
她将手放下,随意地支在一边的木桌上,侧头靠上去,目光看向远方。
“父兄战死,独自继承父兄志愿,苦苦守卫边境的林少将军,面对这样一把能指挥‘千军万马’的枪,面对这样的力量,他真的能做到毫不心动吗?”
灵泽自嘲道:“明明相比于林休不知情,更应该相信从头到尾都是林休在利用死去的英魂,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深受百姓爱戴的林少将军不会这么做。”
灵泽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我还是太容易轻信他人,也太容易心软。”
寒止的眼睛始终都凝在灵泽的身上,听到灵泽如此感慨,他动了动唇角说道:“我也这么认为。”
灵泽靠在手背上,脑袋转了转方向看向寒止笑了一下。
“你也认为我容易轻信他人,容易心软?”
斜坐的姿势让灵泽一头迤逦的长发散乱地铺散在身后、肩头以及胸前,几缕略短的发丝勾缠在灵泽细长的颈上,被过于白皙的皮肤衬得更加乌黑曼妙。
寒止倏然移开视线,不敢直视灵泽漆黑的双瞳。
他语气清冷平淡,只是细听起来语速却比往常快了几分。
“我也认为林休不会那么做。”
灵泽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刚想开口调侃几句,便见穆蝶一脸喜色地小跑着进来,气都没喘匀便激动地对二人说道:“醒了!将……将军醒了!”
灵泽与寒止对视一眼。
这么快?
***
灵泽二人回到林休营帐时,林休正半躺着靠在床头,身后垫着柔软的被褥跟枕头,失血过多的面色苍白得像是一个魂灵,头发也散了下来,看上去倒很是符合传闻中他曾经体弱多病的形象。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右手仍旧握着那杆长枪,拇指轻轻地在枪杆上摩挲着,直到灵泽二人走到床前才回过神来。
一同进来的穆蝶走过去将他身后靠着的软枕往上提了提,好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随后便体贴地离开了。
“二位请坐。”
重伤后的林休声音带着沙哑的气音,请两人坐下后迟迟没有再开口,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手中的长枪。
林休明显有话要问,灵泽与寒止均不是性急之人,便也安坐着等待林休沉思结束。
过了一会儿林休微微侧身,抬眼看向二人,虽是重伤初醒,但眼神很是清明。
“听我的副将说,多亏二位出手相救我才能化险为夷……”林休话还没有说完,停顿了一下便继续说道:“我只想问二位一句,我的伤,还有战场上的那些死去将士的魂魄,是不是都因为我手里的这把枪。”
直视灵泽的那双眼睛眼底虹光明亮,眼神坦荡,面对灵泽刻意释放的压迫也没有丝毫闪躲。
不像是在装傻。
灵泽暗暗收回试探,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回答道:“是。”
林休并不需要委婉宽慰或是善意开解,他需要的正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回答。
对于这个答案他似是早有预料,此时终于明确,内心虽没有感到太大的震惊,但却有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晦涩。
他重新将身子放平,将整个上半身都挺靠在背后的软枕上,头自然地向后仰着,面上是一片平静。
过了一会儿他蓦地释然一笑,笑容清朗和煦,自带一股雅致风流,是即便满面病容也消磨不了的俊雅,与往常那不苟言笑冷面将军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试了试想要举起手中的枪,可刚一动便牵扯到了伤口,便只好放弃。
“呵,这幅模样倒是跟以前的我有些像。”林休阖目又笑了一声,语气怀念而又无奈。
他问灵泽:“是不是只有折了这把枪,才能放那些将士的魂魄离去往生?”
灵泽与寒止对视一眼说道:“这么说倒也没错。令众多英魂聚集的根本是这枪上附着的一样东西,只要将那样东西拿走,这枪也就只是一把普通的枪罢了。”
“只不过之前在你昏迷时我探查过,这把枪聚集的英魂实在太多,而且这些英魂本身就想留在这里,想将那样东西取出又不伤害到英魂几乎不可能。”
林休指节摩挲着长枪,感受着长枪冰冷的温度,耳边仿佛再次听到了那响彻天际的厮杀声。
“中箭之后,我原以为会就此丧命,可在陷入昏迷时我的意识又是无比地清醒,我能够听到穆姑娘的啜泣声、军医的叹息,还能清楚地感受到从这把枪上传来的,无数英魂传递过来的力量。”林休语气轻缓,眼神中透露着悲伤。
“我早该猜到的,从枪上源源不断传过来的力量,支撑我站在战场上杀敌的力量,除了那些将士的魂魄,还会有谁呢。”
林休握了握冰冷的枪身,“束缚他们留在此地的不是这把枪,而是我。”
林休感受着那冰冷中蕴含着炽热的力量,那令他重伤的残躯快速痊愈的万千英魂给予他的力量。
“可笑的是,我还要继续凭借他们苟活下去,不能放他们离开。”
说出这句话后,林休看到了灵泽闻声起身后皱起的眉头,随即浅笑着自下而上地仰视她,状若轻松地说道:“我的身体本就孱弱,这几年在边境大大小小的伤也受了不少,若是没了这把枪恐怕会直接瘫痪在床。”
他脸上带着笑意地恳求道:“边境的局势实在太紧张了,恐怕暂时还离不了我,所以还请容许我再留他们几天吧。”
灵泽心里深知,林休没有夸大其词。
边境的仗还要继续打下去,如今陈国内部早已空虚,只保留着表面的繁华,国内还能拿的出手的,继续保家卫国的将军就只有他林休一个了,若是连他都倒下了,那边境的百姓将彻底被战火掩埋。
外族残忍凶狠,若是边境被破,等待这群百姓们的只有颠沛流离或是死亡。
林休沉下声音来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战局,“之前外族已经连败三场,昨晚的那场偷袭已经算是孤注一掷,只要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把握好机会,不给他们太多喘息的时间,便可以将他们一举击退,至少十年内都不会再有能力组织大规模的战事。”
他眼带笑意,看着眼前能够决定边境百姓生死的两个人认真地说道:“所以拜托了,就让我在战场上,再站几天吧。”
第42章 残魂
三日后――
那日灵泽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林休的营帐,林休便以为这是她默许了他的请求。实际上灵泽之所以什么都没说,是因为在听了林休的那一番话,考虑了边境如今的形势之后,她自认她没有权利对此表态。
无论是林休的未来,还是边境诸多百姓的生死,都不是她随随便便一个决定应该左右的。
更遑论若强行折断长枪,还会令所有寄宿在枪中英魂也一同魂飞魄散。
她能且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林休做出他的选择,看着边境这场不平凡的战局最终会迎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时隔三日,灵泽独身一人再次来到军营。
与上次的层层盘问不同,这一次巡逻的将士对她都格外的热情。
毕竟在传闻中,她可是救了他们将军的大恩人!而且将军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却如同吃了仙丹一般,短短三天之内便几乎痊愈了,这绝对还是这位法力高强的仙人的手笔!
灵泽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中心大营,坐下后甚至还有小兵妥帖地端来了茶水。
蒸腾的热气打在她纤细的指节上,苍白的指尖在茶杯的边缘来回摩挲着,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今天来的只有她一人,自从三日前在军营前与寒止分开,两人便再没见过面,最后一次对话也是那日离去之前一句类似宽慰的“切勿多思”。
切勿多思……是劝自己不要在林休以及边境这件事上考虑太多,给自己背负不必要的心理负担吗?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寒止总是能明白她会想什么。
此次来边境援助的长白仙宗弟子不少,身为一宗之主要处理的事情肯定也不少,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碰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竟然整整三天都没露面,也没有传过来一点只言片语。
今日一直在军营中照料伤兵的穆蝶拜托她前来查看林休的伤势,心口中箭仅仅三日便痊愈总是让人不太放心。
她原本打算喊上寒止一起来的,看伤的同时顺便探探枪上的碎片。
可谁知消息顺着印信传过去,得到的只有一句“要事在身,暂时脱不开”。
灵泽一边坐着等林休,一边想所谓的“要事”。
如果她没记错,明年便是长白仙宗新弟子入宗的年份,在此之前所有想要入长白仙宗的弟子都需要经过选拔,再通过试剑大会决定最后人选,由于参加选拔的人实在太多,所以初步的选拔基本上要提前半年。
选拔在即,身位宗主的寒止却在千里之外的边境,也难怪他会忙成这样。
灵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刚庆幸完自己不用再管这档子麻烦事,营帐的门帘便被人撩开。
本以为来的会是林休,却没想到居然是多日不见的长明。
长明站在门口,看着灵泽这闲适的模样,皱着眉头一脸不悦。
灵泽一脸莫名地问:“你这什么表情?”
长明冷着脸说道:“来找你负责。”
灵泽:“???”
“话可不要乱说!”
长明眉头的褶皱又加深了几分:“不是你说的吗?你的手下,惹了麻烦你负责。”
灵泽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负责”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我带来的亲卫?他干什么了?”
长明没好气地说道:“整整三天,一直站在战场上,不停与周边零零散散的孤魂接触,把孤魂赶到一起再眼睁睁看着他们重新散开,一遍遍地重复无用功,你就不知道管管?”
灵泽拖着茶杯,视线定在地上一处沉思了片刻,将茶杯重新放回桌案上,淡然地说道:“没事,不用管他,也别让你们长白的弟子去打扰他。”
长明虽对灵泽有足够的信任,但仍旧怀有疑问:“你这是要袒护自己的手下?”
未等灵泽详细解释,门帘便再次被人撩开,林休着一身黑色轻便武服走了进来。
方才长明那句话他在帘外听到了,他左右看了看两人,说道:“二位可莫要在我的地方上打起来。”
见长明依旧板着脸,灵泽无奈地笑了一声说:“不是我要袒护自己的亲卫,而是他绝对不会做搅乱你们行动,或者伤害那些英魂的事情。”
见灵泽言辞如此笃定,长明这才松了松表情坐到灵泽对面。
林休见二人并不会真的闹起来,便也走过去坐到了主位上。
“此时说来话长,我也是最近才大概猜到我这名亲卫究竟为何非要跟着我来殇城。”灵泽解释道。
“此事追溯其源还要从我初登鬼王的时候说起,过程复杂我就长话短说。”
“鬼王亲卫基本都是被前任鬼王囚禁虐待的残魂,有一少部分便是自各处战场上游荡出来的孤魂,我带来的这一个,多半便是曾经战死在殇城战场的士兵,至于是多久之前又是否是陈国士兵我便不得而知了。”
话音刚落,便听林休急切地问道:“囚禁虐待的残魂?被圈禁的魂魄有多少?前任鬼王又是何人?”
在世人的认知中,死去的亡魂都会前往三途川重新轮回转世,心有执念或是心怀怨气不愿离去的鬼魂才会游荡在世间,或者聚集在传说中的鬼都酆城,强大的恶鬼拥有等同于仙人的力量,而鬼王便是所有存在于世间的鬼魂当中最强大的一个。
然而实际情况却与这等认知有些细微的偏差,所有鬼魂皆可以凭借凝练鬼气增强力量从而留在世间,但也并非所有鬼魂体内都能储存鬼气,就如并非所有人都能够修炼灵力成为修士一般,能够凝练鬼气的鬼魂才被唤作魂灵。
知晓了棍子来历的长明故意拖长了语调对林休说道:“林将军放心――前任鬼王早就被人一刀砍了。”说着他又冲灵泽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指着她说道:“对了,还没跟你介绍,你眼前的这位便是一刀斩杀前任鬼王,拯救数百被圈禁残魂的现任鬼王――灵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