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是饺子,她没什么胃口,只吃几个便让人撤下去了,而后带着小梅、云燕到府中小花园散散步,日子格外闲适。
可这份闲适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她行至假山附近时,耳尖的听到有人在后面嚼舌根,隐隐听到“表姑娘”这个称呼,她眉头微蹙,直觉告诉她有猫腻,便鬼使神差朝声音处走去。
“市井小户出身果就上不得台面,一个不知隔了几代的表姑娘还真当自己是正经宋家姑娘了。”
“就是就是,来了一个月,成日去长青院巴结夫人,无非是想多得些好处,眼皮子浅,还抠门,初来乍到,竟然给曲管事打赏,给只给一两银子,打发叫花子呢?哈哈哈……”
也不知道哪个人先笑出声,旁边同在此地嚼舌根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叶婉着实没想到宋府的下人会如此评价她,当即沉了脸色,只是她还想继续往下听,便伸手阻拦怒气冲冲的小梅,让她莫要冲动。
而后又听假山那边的人继续问道:“当真只给了一两?曲管事可是早早就在门口守着了,竟被如此羞辱,可不得气疯了?”
“可不是,这还不算什么,你们是没看见上月底她出门上街,最后跟大公子一块回来了,依我看,她定然是知晓大公子当日有约,故意跟过去偶遇套近乎,啧啧,别看人家年纪不大,那心可大了。”
“对对对,那句话叫什么,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说着,那几个丫鬟又旁若无人放肆地笑起来。
光听那嚣张的声音,叶婉主仆几个已经能想象出几人丑恶的嘴脸,着实气得不轻。
就在叶婉与小梅将要爆发,打算冲出去揍人之时,那边竟响起男子训斥人的声音,听起来沙哑有些粗粝,略有些陌生一时间辨不清来人身份。
叶婉的脑海一闪而过表哥的身影,却立马否认了,因为表哥的声音清润明朗,比方才听到的不知好多少倍。
“尔等不做活在此地躲躲藏藏意欲为何?宋家一向待下宽厚,月钱也高,却不是养着尔等空闲,嚼主子舌根的,都去陈嬷嬷那领罚吧!”
“宋福,你也跟过去,我倒要看看谁还敢无视府中规矩搬弄是非!”
宋谨书今早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的嗓子不痛不痒,却是莫名哑了,心情特别糟糕,本想到花园走走散散心,却不曾想路过假山会听到三个丫鬟在嚼舌根,字字句句皆是贬低表妹,着实目中无人,胆大包天。
他们宋家虽是商户,却也是沉淀几代的大户人家,能一路走过来且生意越做越大,与严谨的作风脱不开干系。
无关紧要的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水至清则无鱼,可一旦涉及原则性问题,就会严加惩罚,却不会心慈手软。
“公子,大公子,奴婢知道错了……”
“公子,您就饶了奴婢一回吧……”
“公子……公子……”
“闭嘴!”
宋谨书一声怒喝,常年温和的面庞顿时变得冷厉,目光一扫,那几个丫鬟入坠冰窖,下意识瑟缩起来。
她们几个是同一批入府,至今已有两年,何曾见过盛怒之下的大公子?那模样,仿佛她们再多说一句就要将她们掐死一般,便不敢再为自己求情,心如死灰地跟在宋福身后去寻陈嬷嬷了。
陈嬷嬷最公正不过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今日之后,她们恐怕要被赶出宋家了。
宋谨书本就心情不好,经此一遭,越发烦躁起来,留下不是,又不想回院子,着实难受得紧。
正纠结之际,假山另一边突然响起脚步声,似朝他而来。
“谁?谁在那边偷听?”
他沙哑的嗓音再度呵斥,许是方才训人太大声,喉咙发声的感觉更加奇怪了。
“表哥,是我。”叶婉尴尬地从假山另一边绕过来,小心翼翼凑到宋谨书面前,道:“多谢表哥替我出头,你嗓子怎么了?可是上火了?”
叶婉初听声音还觉得陌生,否决了是宋谨书的可能性,谁知丫鬟求饶,直接将其身份挑明,竟然真的是那温润如玉的大表哥,还为她出头,发了一通脾气。
思来想去,叶婉还是觉得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应当面道谢才对。
“表妹不必客气,本就是那几人无视府中规矩犯了大忌,与表妹无关,也不必放在心上,今日之后,不会再有人乱嚼舌根了。”
宋谨书言辞笃定,态度诚恳,莫名让人信服。
“嗯,我信表哥,其实……其实我也不是特别在意别人的闲话。”毕竟叶镖头的闺女在沅水县向来有仇当场报,不会受那等窝囊气,自然也就不在意了,“表哥让宋福将人送到陈嬷嬷跟前,嬷嬷会如何惩罚呢?”
这个问题小梅懂,未等宋谨书回话,她便忍不住小声插嘴,道:“妄议主子者杖二十,发卖出府。”
说完,她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悄悄躲到叶婉身后,就怕大公子一个不顺眼也要打她几杖。
“这样严重吗?”叶婉眸子一瞪,下意识看向宋谨书,有些不忍心。
“留她们一命已是恩典,治家在严,原则性的问题万万不可心慈手软,如若不然,长期以往就会奴大欺主,主府必将走上没落的道路。”
宋谨书面色冷肃,格外认真地教叶婉一些管家的道理,见她赞同地点头,他的眼神才慢慢柔和下来。
“表妹不必思虑太多,母亲与陈嬷嬷自会处置,你若是再遇到这等刁奴也不必手软,自有人为你撑腰。”
“嗯,婉婉知道了,多谢表哥。”叶婉展颜一笑,眉眼弯弯,露出一颗小虎牙,瞧着竟比四周的花儿都要灿烂。
宋谨书见状,眸光微闪,有些不自在地侧头看向别处,心道:“总算发现表妹哪里不一样,嗯,白了不少。”
第10章 惩罚
“表妹不必客气,自己玩去吧!”
宋谨书刚处置了犯错的丫鬟,此时心中还有些憋闷,又思及自己莫名其妙发生变化的声音,越发心堵,也就没有心情继续与叶婉闲谈了。
于是便端出自己面对宋怀康时的长兄姿态,挥挥手让叶婉先走,活脱脱将她当成孩子哄。
叶婉也瞧出他的敷衍,想了想,还是提议道:“表哥的嗓子想来是上火了,我手头有个下火的方子,表哥不如试试看?”
宋谨书本以为表妹会从善如流地提出告辞,二人各走一边,不曾想她竟还如此关切要给他一个方子。
“就用麦冬、莲子、沙参、玉竹,再加点无花果用来煮水喝,你若是不想干喝水,也可用来煮药膳,放点肉亦或是猪骨,还挺好吃。”
叶婉未见其有拒绝之意,便一股脑儿将话说完,随即匆匆福一礼,笑盈盈离去。
望着那欢脱雀跃的身影远去,宋谨书垂首,颇有些无奈地晃晃脑袋,只觉得表妹今日好似多了几分活泼,倒与平时的温静不太一样。
他也没多想,转身回明竹轩吩咐小厮到医馆核实,知晓叶婉的方子确实有除燥清热、滋阴润肺的功效,便命丫鬟到厨房让人按照方子煮一份药膳,姑且试上一试。
此时天色尚早,还未到午时用饭时间,叶婉与宋谨书分开后就打算先去小花园内的凉亭上坐一坐,行至半途,她突然思及宋谨书所言,决定转道去往长青院。
表哥说管家从严,当家者万万不可因心慈手软而放任下人以下犯上,为非作歹,若当真到了那一步,对于整个家族而言,是极大的危害,很有可能让一个中兴的家族快速没落下去。
听着很严重的样子,只是叶婉生于沅水县,接触的都是些市井人家,无法想象大户人家里面的这种情状,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应该亲眼去看一看,长长见识。
“姑娘,夫人那边不是说不用天天去请安了吗?您这是要去干嘛?”
小梅见自家姑娘临时改变主意,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快步跟上,一边低声询问。
“不用请安就不能去看看姨母了?”
叶婉没好气回答,继而又道:“表哥让宋福将那几个犯错的丫头送去给陈嬷嬷处置,而陈嬷嬷又在长青院伺候,现下那里指不定多热闹,而且我猜姨母会命人当众处置。”
“当众?”小梅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哦!奴婢明白了,这就叫杀鸡吓猴。”
“是杀鸡儆猴。”云燕开口低声纠正。
“是吗?感觉比不多,嘿嘿,还是你比较懂。”
小梅侧头看向云燕,冒出些许不合时宜的傻笑,碎碎念间,主仆三人便到了长青院门口。
此时,长青院内分两排站着府中所有的管事,苏氏喊他们过来严词厉色敲打一番,而后又命他们召集自己手底下的人全部去前院汇合。
叶婉主仆三人刚到,管事们便簇拥着离开,与她碰面都纷纷行礼,悄然打量,没一会儿,人就散完了。
走在管事队伍最后面的是老熟人曲管事,他路过叶婉身边时,全程低着头,等走出几步才悄悄回头偷看,心中暗骂叶婉,甚至还想啐一口。
谁曾想,叶婉不仅没有第一时间进长青院讨好夫人,竟还停留在原处盯着他们看,不躲不避,四目相对之时,曲管事故作镇定扯出一个笑容,才匆匆忙忙跟上队伍,没一会儿管事们便没了影。
“笑得真难看,还不如不笑呢!”
叶婉低估一句,对曲管事的嫌弃之意昭然若揭。
她可没忘记假山边所听到的闲话,其间就提到了这个曲管事,想来这家伙没少在背后说她坏话。
一两银子打赏怎么了?嫌少就别收啊!既然将银子收进自己的荷包就别四处嚼舌根,贪得无厌。
“就是,本就长得丑,还笑得假惺惺,初见时还以为他是好人,早知道他是这种人,奴婢当时就不会浪费那一两银子了。”
小梅很是懊悔,银子搭进去还惹一身骚,真是晦气。
“好了好了,不就一两银子嘛,虽说咱们叶家不算特别有钱的大户,但也不至于给不起这一两银子,先进院看看姨母怎么说。”
叶婉收回目光,领着两丫鬟进入长青院。
一入内,就明显感觉到气氛的不同。
往时她来,院中气氛总给她一种沉稳中带了点活力的感觉,丫鬟们和善有理,总会第一时间迎上来,笑盈盈地唤她“表姑娘”,而今日的丫鬟们却是噤若寒蝉,该有的礼节还在,就是明显感觉少了活力。
“姨母。”
苏氏方才发了好大一通火,此刻内里尚未完全平息便见外甥女款款走来,粉面桃腮,浅笑嫣然,与一月前的初见天差地别,瞧着还长了些许肉。
只见其小步走到跟前,亲昵地搂住她的手臂,甜甜地唤了一声“姨母”,那娇俏可人的模样,简直甜到心坎上了。
“婉婉来得正好,这段时间是姨母疏忽,让咱们婉婉受委屈了,一会儿你随姨母到前院去观刑,也好好学着如何摆正自己的姿态不让人欺负到你自己头上来。”
苏氏一直想要个闺女,只可惜命里没有,她也无可奈何。
如今这一个月下来,她眼睁睁地看着叶婉一点点发生变化,渐渐长成她心目中女儿的模样,心中满意得不行。
故而,在得知府里的下人们竟会在背地里如此议论叶婉,不尊重到这般田地,顿时就气不打一出来,也更加坚定了趁此机会为叶婉立威的想法。
“嗯,我都听姨母的。”叶婉此趟本就存了别样的心思,苏氏的话正合她心意,便也就不再忸怩,顺势应下了。
两人嘀嘀咕咕闲聊䧇璍好一会儿,直到前院有人过来传话,苏氏才收敛笑意,带着叶婉往前院而去。
“走吧!姨母带你去见识见识新东西。”
苏氏一叹,轻轻拍了拍挽在自己小臂上的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此刻已到午时初,炎炎夏日里又闷又热,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直接将一整天的温度抬至最高,人只要在外头走上一刻钟时间,就会汗流浃背,浑身黏黏腻腻格外不舒服。
苏氏等一群人浩浩汤汤,一踏入前院就立马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现场瞬间安静下来。
其实,府中下人在来前院的路上就已经打探清楚今日的情况,自然也清楚夫人召集大家伙到场的目的。
众人下意识抬起头,但一看到夫人严肃的神情又立马垂下脑袋,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因为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使得自己成为那只儆猴的“鸡”。
“今日让尔等过来所谓何事想必管事们都已经告知了,既然如此,本夫人便不再啰嗦重复。”
苏氏话音一顿,侧头看向陈嬷嬷道:“将人带上来吧!”
“是。”
陈嬷嬷乃是府中的管教嬷嬷,一向不苟言笑,赏罚分明,现得夫人示下,便毫不犹豫地着手操办起来。
她手掌一挥,立马有几个小厮抬着宽板凳走进来,而后各执一根木杖立在两侧,下一瞬,三个犯错的丫鬟就被人推推搡搡出现在众人眼前。
“捆起来。”
陈嬷嬷面色不变沉声开口,目光在最边上的五个小厮身上一扫而过,那几人就立马冲上前,不顾那三名丫鬟的反抗强行将人摁到宽凳之上,并用绳子将她们束紧,使她们失去反抗的能力。
“行臀杖。”
“夫人,夫人饶命啊……啊……”
霎时间,姑娘的尖叫声随着木杖击打肉.体的沉闷声相伴响起,在原本沉寂的前院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准确无误地落到她们身上,丝毫不见手软。
十杖之后,受刑丫鬟的声音明显弱了下去,十五杖之后,开始有血迹渗出,许是麻木了,她们不再放声尖叫,余下只剩“哼哼”。
叶婉此时此刻站在姨母苏氏的身后,木杖打人的声响闷闷传入耳中就如同打在了她的心上。
她的目光始终不离受刑的丫鬟,看到她们泪流满面,无助又可怜;看到她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刑,屈辱痛苦却又无法摆脱;看到她们奄奄一息面色苍白,却依旧要为自己的口无遮拦付出代价……
说实话,叶婉心有不忍。
她生于市井,长于小县之中,清楚普通百姓人家若想吃饱穿暖就得付出加倍的努力与辛劳,才能挣一点养家糊口的银钱,也见过穷苦人家为了生存下去,不得已卖儿卖女,致使骨肉分离,却又无可奈何。
这世间大多数的无奈与不幸似乎都长了眼,专门挑弱者下手,打击一次,穷困潦倒,打击两回,妻离子散。
叶婉心中千回百转之际,底下的杖刑结束了,她五味杂陈地回过神来,看着那三个丫鬟如同货物般被人拖下去,思绪终是回到了现实。
她感慨底层百姓多艰难,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去同情那些不值得同情的人。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宋家自然也是如此。尔等既已入了我们宋家,就得守我们宋家的规矩,谨言慎行,如若不然,就别怪本夫人不留情面了。”
“本夫人这么说诸位可听明白了?哪位有意见现在可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