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到。”
谢知棠脑海中,当初稚嫩的少年声音与此时清明的少女声音重叠在一起。眼前似乎出现师尊乐呵呵的身影,而他说着师尊曾说过的话。
“师妹,天有风雨,人以宫室蔽之;地有山川,人以舟车通之;是人能补天地之阙也,故不敢不有所为;人有性理,天以五常赋之;人有形质,地以六谷养之。是天地且厚人之生也,切不可自薄。你可记住了?”
青泷没有读过书,秦曜跟她说过最多的是下达命令。所以师兄的这句话她没有一口应下,而是在心中反复默念了几遍。
她想,天堑地险,而人能开荒拓土,挖湖开渠,此农家之担当;天地恩泽,五谷杂粮,育人养性,此生命之珍贵。
这才说:“记住了。”
并未起风,稻田中却传来沙沙响声,整整齐齐的禾苗轻轻摇摆,如绿波摇曳,又如有人在亲切地低语叮嘱,和蔼地笑着。
“师妹,师尊认可你了,”谢知棠终于能说出这句话,“从此之后,你就是农家弟子了。”
青泷的手指放在潮湿的泥土上,田埂上有星星点点的小雏菊。
奶白色的花瓣围绕着明黄的花蕊,纤细的茎站地笔直。
大地为证。
她有师门,有师尊,有师兄了。
谢知棠又恢复闲散的神态,他走近摸了摸禾苗的叶子,似乎是很得意地自夸:“看吧,我挑选的人,那肯定能让你放心。”
少年一边摸一边仔细观察田间情况。过了一会,干脆脱下布鞋,赤足踩在泥水,弯腰将些杂草拔掉。
不早些拔了,待到叶片长高些,不仅除草效果差还会影响水稻幼穗分化导致减产。
他絮絮叨叨地说:“喂,我可没作弊,师妹自己闯的关。”
“看着吧,我会教,我肯定教的比你还好。”
“卷卷睡着啦,下次我再带卷卷来,它现在可胖咯。”
语气中傲娇之情尽显。
虽然这段时间,青泷常听人说,她的师兄谢知棠是极好相处的性格。在圣贤院的大道上随便拉十个人,五个人对他赞不绝口,三个人跟他称兄道弟,还有两个人是他的脑残粉。
甚至几位严苛、脾气怪的教习都特别喜欢谢知棠。
可看着师兄衣发齐飞的忙碌背影,青泷却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这万顷稻田,在青泷眼中是那么辽阔,面前没有青色面具,四周没有皇宫高低起伏的殿角;但在师兄眼里,似乎又是那么小,像一块方寸坟墓,只容得下他把师尊和自己埋在里面。
她默默地坐在田埂上。很远的地方矗立着高高的乐家坊,坊间夜晚灯火通明,像一座富丽堂皇的宝塔。为了迎接新弟子入院,一连三日,乐家坊都彻夜奏乐。婉转悠扬的乐曲穿山过云,流动在圣贤院的每一个角落。
谢知棠从田里跨上来,手中握着一把杂草,裤脚卷到膝盖,双脚及小腿上都沾满了泥水。他见青泷目光出神,侧耳倾听,不知为何总觉得非常熟悉,便随意地问道:“好听吗?”
“好听。”青泷捧着脸,“我听到了晚风掠过禾苗,虫儿躲在草根,还有师兄你踩在松软的土壤,细微流淌的水声。”
一个如梨花般皎清的笑容绽放在谢知棠的脸上。
他坐在青泷的身侧,捡起一片青翠的树叶含在口中,轻柔地吹响与田水声相和。
明耀的星月与凉风看守着夜晚,少男少女坐看青秧窸窣。
青泷转过头,“师兄,你吹得真好听。”
谢知棠挑了一片厚薄适中的叶子递给她:“我教你。”
“叶片正面横贴于唇,食指、中指稍微岔开。从这里发出气息,声音也从这出来……”
他目光澄明,指着自己浅色的唇,偶尔还会露出洁白的牙齿,教得认真。
青泷按照他的说法,真的吹出几道清脆的响音。她试着绷紧树叶,小心控制着气流的送出,音调的高低强弱也随之发生变化。
青泷眼神中露出不自知的欢喜,她迫不及待地一遍遍尝试,却不小心将柔弱的树叶吹破。
“师妹,能吹响就很厉害了。”谢知棠手枕于脑后,闲适地躺在草地上,笑道,“我再慢慢教你五音六律、南北九宫。”
青泷像孩子般难为情,小心地将破了的树叶擦干净,握在手心。
“师兄,刚才你吹的曲子,有乐谱记下来吗?”她小声地问,“我可以自己学。”
不用麻烦你。
“这可难倒我了,师兄我都是随心发挥,”谢知棠指了指心脏,“乐曲自己从这里出来,然后飞出去,就不受师兄控制啦。”
“可是会忘记的。”
“没关系,我们知道它存在过。”谢知棠说,“不过一些基础的乐理、经典的曲子还是要学的,裴淮序那里有许多书籍,我为你借一些来。我们可以一边学曲一边识字。”
说到识字,谢知棠用树枝在地上写下“沅”,青泷想了想,猜到:“是师尊的名字。”
谢知棠点点头,依次又写下自己的名字,好友的名字,圣贤院不同教习的名字,一边教青泷认字一边告诉她百家之学,各家之技。
少年的声音随和耐心,面面俱到,不一会地上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信手写就,却也神清骨秀。
“过几天就要选课了,”谢知棠说出了自己的意图,“现在师妹你对百家也算有些了解,若有感兴趣的,大可去选课听一听。若中途不喜欢了,退课便是了。”
他是有心要师妹传承农家技,却并不打算要她日日埋头在农家学堂勤学苦耕。他想给她更多选择的权利,让她能去听自己喜欢的乐曲,去学儒家文论,去名家思辨。
只不过……谢知棠想起孟昱的话,师妹没有元炁。若真如此,师妹的求学怕是会有些困难。
他微凝思片刻,让青泷闭起眼睛,“师妹,在冥想中试着感受身下泥土,感受耳边的风,感受每一次呼吸,感受它们是如何在体内游走。”
这是修士与天地共鸣,初次感知元炁时所用之法。
青泷照做。
只是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认真,专注。
“别紧张,很少有人一次感应就能成功,”谢知棠话音刚落,却见少女的额发被风扬起,她的眉心之处闪着淡金色的光芒。
风起云涌,天地间的元炁正源源不断地向她身上汇拢。
只是,不过一瞬息,光芒很快黯淡。
任旁人看了,都要可惜,元炁虽然大量涌聚,却无法被吸收,便又在刹那之间消散,回归天地。
只有青泷知道,元炁并未消散,而是被体内的御魂丹夺取了。
她踟蹰着要不要睁开眼睛。
却听见师兄笑了笑,说:“还不错。”
作者有话说:
天有风雨,人以宫室蔽之;地有山川,人以舟车通之;是人能补天地之阙也,故不敢不有所为;人有性理,天以五常赋之;人有形质,地以六谷养之。是天地且厚人之生也,切不可自薄。——《围炉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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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谢知棠随手折了根长草,编了条小鱼递给青泷:“能感应元炁,虽然引炁不太熟练,还不错。”
能将小草两三下变成鱼,师兄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青泷想学的东西又多了一项。
她摸了摸小鱼的尾巴,心里想着“还不错”?
她想起从前在庭院中练炁习剑,秦曜偶尔会经过,他明明连正眼都没有看她,却会冷冷地丢下一句“还不够。”
于是,她从金乌初升不停练到玉兔清辉,然后收剑为殿下守夜。
于是青泷非常真诚地告诉师兄:“只有很少的元炁能进入我的灵海。”
这也算……还不错吗?
“积少成多,聚沙成塔,”谢知棠却安慰她道,“纵是参天之木,最开始也是很小的种子,慢慢地吸收雨露,扎稳根基。”
他手中转着另一根长草,像是还没想好要编织成什么,又或者只是漫不经心地转着。他继续向青泷讲道:“元炁可化四种攻击实物,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这也是你们低年级的基础课。”
再往上学,动用元炁化物,会出现影袭,其中又分震龙,巽鸡,坎豕,离雉。
继续往上,便是百家之术,精彩纷呈,千变万化,各有不同。
风将谢知棠的发带高高扬起,他伸出手,掌心里不知道何时多了只青绿色的“草鸟”,他注入元炁,目送着鸟儿飞走飞远。
清脆的展翅声如涟漪泛起在青泷心中。
她侧过脸,问:“师兄,你……你为什么教我这么多?”
谢知棠也侧过脸去,细致的眉眼懒懒的。
月光在两个人的发丝上,衣衫上无声地流淌着。
他没有说话,捡起树枝,在师尊名字的下面,自己的名字旁边,写下“泷”。
这就是答案。
谢知棠想,师妹虽然暂时没有元炁,修炼速度很慢很慢,看起来也不会舞刀弄剑,但她安静乖巧,学习认真,是个很好的师妹。
青泷想,重生之后很好。她很喜欢农家,很喜欢师尊和师兄。
过往的一切都已过去,无论是过往的旧人还是旧物,她都不想要。
但问情剑不一样,她得把问情剑拿回来。
听说,只要通过兵家的剑术课,就可以去剑林挑一把剑。
——
新弟子选课是圣贤院的一次大事,特别是兵家的剑术课向来最是热闹非凡。其他诸家的课程多数是选了就能学,兵家剑术课需得先过剑试。
剑试是在兵家擂台上公开举行,总是能吸引大半个学院的人前来围观。来认识今年有哪些厉害的新弟子,或是又有哪些倒霉鬼被司空曌打了一顿。若是不来看,那学院接下来半个月的话题都可能插不进嘴。
“今年剑试可算是选了个好日子。”
兵家擂台上,陆掌使望了一眼万里晴空,慢慢喝了口茶。犹记得去年剑试下了雨,他提议用元炁临时搭个雨幕,却被傅教习狠狠批评了一顿。
傅教习年过八十,依然精神奕奕,每年剑试都要亲自主持。他眼角眯起来,数不清的皱纹如绷紧的弓弦,令人望而生畏。
“搭什么雨幕?规矩上写的是露天就是露天,不可随意更改。”他那时威严的模样叫陆掌使一回忆起来就胆颤心惊。傅老头是出了名的认死理、认规矩,一点变动不得。
陆掌使没再想,放下茶杯开始整理案桌,准备厚厚一沓签到表。自从三年前圣者江瑜把问情剑带回来之后,报名剑术课的人越来越多。
他在圣贤院待了十几年,对外面的人事没什么兴趣,但对问情剑却也是耳熟能详。
传闻中,这是一把极清冷孤淡的凶剑,从前的名字叫做“无情剑”。初次露面是在两百年前,握在一位青衣女子的手中。女子戴着面具看不见模样,人们只知道她的名字,叫做“青泷”。
两百年里,这女子始终跟随在阴阳家的门下,斩妖除魔,杀伐四方。过强的实力与戾气使她手上的这把剑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剑”。但哪有人能保持两百年容颜不老,就连圣者至多也只能维持百年之寿。人们逐渐猜测,面具下的人早就在岁月中不断更换,尽管她们都叫做“青泷”,尽管她们都拥有超强的剑术,甚至越来越强。
不管怎么说,“青泷”这个名字越来越少地提及,无论她是两百年不老不死的怪物,还是一代一代更换的剑主。如今,它被另外一个称呼所代替——“灭世魔头”。问情剑的最后一任剑主,最后一位青泷,竟敢孤身劈阎罗塔夺御魂丹,企图毁天灭世。
最终被晟国太子殿下所诛杀。
两百年的时间,无数的剑下亡灵,劈开阎罗塔的战绩,灭世魔头的主人,都使得这把剑蒙上了神秘又令人向往的传奇色彩。
只要能通过剑试就可以去剑林挑一把剑。无数人欲欲跃试,可是三年来没有一个人能接近问情剑半分距离。
天下第一的凶剑沉默高悬,冷漠平等地拒绝所有人。
陆掌使想,若他再年轻几十岁,他真的也想去试试。天还刚亮,已经有稀疏的人影从远方往兵家擂台赶,年轻的弟子们风华正茂,雄心壮志,又叫陆掌使感怀了许久“岁月不饶人,岁月不饶人呐。”
“这话我老头子可不爱听。”一个沧桑年迈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傅教习您来了。”陆掌使站起身来,简单招了个手。
圣贤院里没有泾渭分明的上下等级,除了见圣者时需行敬礼,其它时候打个招呼就足够。
傅教习问:“今年又准备这么多签到表?”
陆掌使说:“可不,一年比一年人多,都想学您的剑术课。”
“别哄我,”傅教习捋了一把胡须,冷哼道,“都是想去剑林拿那把剑。”
“全都是一群废物,”他接着说,“没一个拿得出来。”
陆掌使笑道:“岂能人人都是江圣。”
提及江圣,傅教习不苟言笑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一丝笑意。
老爷子一路看着江瑜从刚入圣贤院的黄毛小丫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修炼、破镜,最终成为最年轻的兵家圣贤,早在在心底把江瑜当孙女一样看待。
他知道,剑林里有那么多风光霁月的名剑,江瑜却偏偏喜欢那把凶剑。
她常常独自出现在剑林,与问情剑说话。
“失去,悲伤,孤单一人活着。”白发少女如玉的手指抚过剑鞘,“这样的痛苦会持续多久?”
她的声音冰冷超然:“你不是属于我的剑,但我会为你寻找你的机缘。”
巨大的钟声在擂台边响起,提醒着剑试将在一个时辰后开始。剑试从早到晚会持续一天,因为上午大部分学家都有早修课,所以很多人选择在下午赶来,特别是日落时分,无所事事的师兄师姐们全跑来围观,那是最热闹的时候。
青泷选择早点去。启明星刚亮起在东方时,她就睁开了眼睛。
湘妃曾告诉她,问情剑由青泷一族代代传承,也只有青泷一族的人能发挥出它最大的实力。
青泷对问情的实力并不关心。她只知道,这把剑从小陪伴她长大。
她想,这把剑应该也曾陪伴她的母亲长大,她的祖母长大,她一代又一代从未谋面的族人长大。
母亲,祖母,家人,族人。
无比陌生又遥远的词汇。无法想象也想象不出的存在。
青泷从卧室出来时,迎面碰到衡宁。她穿着一身劲装正准备出门,剑眉一挑问:“农家何时有早课了?”
青泷道:“没有呀。”
铃铛声响。窗边红衫飘飞,婳梦慵懒地撑着下巴欣赏朝阳,妖美地不可方物。
美人回过头来,望向衡宁,轻笑一声:“穿得这样利落,不会是要去兵家剑试吧?”
衡宁问:“是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