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远方吹来,温柔地伸出手臂拥抱少女。
青泷愣在原地。
她一直以为,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是秦曜给她的标记,同他手下的那些杀手一号,杀手二号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现在她从师兄的话中听到了称赞,是不见任何伪装和掩饰的欣赏。
“万物泽水而生,草木沐雨而茂。”她咀嚼着这两句话。
曾听过无数遍的代号突然变得鲜活起来。
谢知棠抬起头:“你为什么看上去很惊讶?”
“我从前不知道,”青泷老实回答,“事实上,我只认识一些很简单的字。”
没有人教过她读书,写字,因为她是秦曜身边最亲近的剑护,为了防止她泄露机密文件,她也不允许识字。
谢知棠俯下身子抱起小食铁兽,爽朗地笑道:“我正愁不知道教你什么,那以后就先教你习字吧。”
“和卷卷一起学。”
——
除了农家的幸运小师妹,百家群里又聊起今日选拔中一些出色的新人。其中包括儒家的王修,赞他为人博学谦虚,给主试官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王修却无暇顾及。他办好新弟子入院事宜后,就陪同秦曜一路匆匆,赶往乐家堂,去办他们此行圣贤院真正的目的。
乐家堂前,如塔般的屋阁上无数的乐器各自鸣奏,曲调变化万千,却又和谐地交织在一起,空灵迷幻。
秦曜突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在外,王修便称呼他“公子,怎么了”,话还未完,秦曜伸出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乐曲入耳,眼前却如同铺开一张夜幕。漫天群星散落,随着曲调的起落一一闪烁。
站在星空下,秦曜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真好听。”青泷抬头,“是怎么演奏出来的呢?”
她合拢双手,像是要把音符捧在手心:“这么好听的曲子,真想留住它们。”
在乐家堂外等待通传的少年秦曜有些不耐烦,他冷冷道:“不用留,有曲谱。”
大概是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悦,青泷放下手,顺从地站到他身后等人,不再提及乐曲。
多年前的画面再次出现在眼前,秦曜只觉得心被针扎了一样疼,他转过身去,这一次他想陪她一起听,想听多久听多久,却是一道白光闪过,星星碎了满地。
眼前白昼晃眼。穿着厚厚斗篷的人脸色苍白,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这便是晟国的大殿下,他的兄长秦怀璋了。
秦怀璋向来病体孱弱,想来刚才为他们破除幻境定是耗费了不少元炁。
秦曜不知道身侧的王修想起了什么,只见他很快掩饰了眼眸中的悲伤,作揖问道:“请问大公子,这是什么曲子?”
“幻音极乐,镇魂往生,”秦怀璋边微微喘气,边带着他们绕过五音柱,穿过编钟阵,走到内室,“一首会让人沉沦在过去的曲子。”
内室之中,书架上摆满了厚厚的曲谱,有些已经泛黄。墙角处置着一张琴,梧桐做面,杉木为底。龙涎香与墨香交汇一道,叫人神清气爽。
腰间的玛瑙轻轻摇晃,王修称赞道:“湘妃娘娘曾预言,大公子于乐之一术天赋异禀,将来必定造诣高远,如今看来,娘娘所言极是。”
大概是因幼时便寄养在圣贤院,秦怀璋丝毫没有皇子的作派,他为两人分别沏了杯茶。
茶水在空气中活活地流淌,伴随着男子三分病气七分温润的声音。
“王大人谬赞。父王准我在圣贤院修著《礼乐大典》。听闻王大人入选了儒家,怀璋还盼着时时向王大人请教。”
儒家思想认为,礼为德之端,乐为德之华。秦怀璋向晟王提议谱写《礼乐大典》,旨在规定不同的场合、不同的等级使用不同的乐,他在信中写道“乐具有由音阶长短、高低组成的和谐特质,用来构建人的内在精神秩序,最终必能达到美善合一,教化子民的作用。”
王修正要作答,却听得一声急促的琴声戛然响起。
秦曜漫不经心地拨动着那张珍贵的琴弦:“兄长,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九霄”是秦怀璋最珍视的琴,他忙道:“是怀璋唐突了。”只盼着秦曜就此收手,然而秦曜好似置若罔闻,用食指发狠地勾着,细细的琴弦几乎在下一秒就要崩断。
最心爱的东西,他的弄丢了,别人的凭什么还在?
秦怀璋的心跳到嗓子眼,好在秦曜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他揉了揉勒在指腹上的印记:“我此来圣贤院,是要寻一样东西。兄长在此地有十几年之久,想必已是轻车熟路,不知可曾听过蛟龙甲?”
“此物我确有耳闻,”秦怀璋视线落在微微震颤的琴弦上,暗自松了口气,“在兵家的剑林之中。”
兵家的剑林,不仅藏殪崋有无尽把威名四方的名剑,也有各类稀奇古怪的法器,蛟龙甲便是其中之一。
上古时期,曾有十二条蛟龙在江州巫峡上空兴风作浪,引发洪水民不聊生。西王母的小女儿瑶姬架彩云经过,为救苍生,唤巨雷劈死孽龙,取每条蛟龙身上最坚硬的鳞片制成神器“蛟龙甲”。
据传穿戴此甲入深海如化蛟龙,万兽避躲,千钧不惧。
秦怀璋不知自己的皇弟缘何问及此物,但他相信能让皇弟亲自前来圣贤院的事,绝不会如此简单。
作者有话说:
谢谢各位读者友友们!
第11章
秦曜离开时向其兄长要了一物:方才那首镇魂极乐的曲谱。
曲谱以极古老的文字标注着五阶,下面小字标注着指法、弦序和音位。
回到舍馆,秦曜靠在窗前,全神贯注地用指尖一字字抚过。
这般不寻常引起了王修的注意,他问:“这曲子有何问题?”
秦曜淡淡道:“她很喜欢。”
不用问,王修也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王修忍了忍,说:“她不在。”
秦曜向来倨傲的语气中难得出现一丝喜悦和自信:“我回宫带给她。”
青泷已经死了。王修想。
可是没有人敢在太子殿下面前说出这句话。在皇宫的时候,秦曜说“青泷出去别的地方执行命令”;现在在圣贤院,他又说“青泷留在皇宫没有跟来。”
没有人敢扯破这张自欺欺人的谎言。可是王修讨厌这样虚伪的秦曜。
明明是你,亲自下令杀了青泷。
王修冷冷地说:“她不识字。”
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
然后秦曜冷峻的脸上突然浮现一丝惨淡的笑容,他把曲谱一页一页地撕下来,一边撕一边喃喃道:“没关系,我可以教她,我会教她识字,教她识曲,教她弹琴。她很喜欢,她一定会很喜欢。等办完事情我就回去,她一定等得着急了……”
秦曜的疯病又开始发作了。
王修沉默着取出一张琴,修长的手指勾着,琴声缓缓流泻。
他轻声顾自念道:“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极乐的幻境里,王修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乐家坊前。
茂盛的青翠高树下,青泷站在秦曜的身后,而他站在青泷的身后。
他看着她被秦曜不耐烦地呵斥后,不再表现出对乐曲明显的兴趣,手指却悄悄地在空气中虚敲着,她敲得很慢,很多节奏也对不上,可她仍然不厌其烦,笨拙地想留住这首好听的曲子。
她的手指绝对称不上好看,甚至有些可怖。旧的剑伤刚刚结了灰褐色的痂,新的伤口又露出粉色的骨肉来。
可是每一下,每一下,都敲打在这位相府公子的心头。
琴声与纸张撕扯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周祉君放下打算敲门的手。脑海中莫名闪过今日在海面上看到的那个背影。
这让她有些不安。
——
日渐落于西山,名家学堂还在喋喋不休地打着辩论,诸如“卵有毛”、“鸡三足”、“犬可以为羊”等等。
长桑权在文试辩论环节落了下风,但在武试中以中阶天境力压众人,看得台下的长桑灼一个劲地拍手叫好。待到他坐回席后,旁边祝靳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喂,大个子,那个是你妹妹?”
长桑权目不斜视,看起来并不想理他。
“白马非马,你的妹妹真的是你的妹妹?”祝靳倒不恼,继续没皮没脸地笑道:“我看你们俩长得也不像啊……”
长桑权转过头来,面色冷冷地打断他:“你什么意思?”
“没,没别的意思,”祝靳竖起手,“我的意思是你的妹妹不只是你的妹妹,以后就是大家的妹妹嘛。”
长桑权道:“我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
祝靳耸了耸肩膀放弃搭讪,眼睛又飘往别处。
圣女要他留意能人才干,好举荐给太子殿下效命。
他对那位高傲的太子殿下可没多少忠心,不过圣女的话他定是要全力以赴。
武试文试都结束之后,名家的邓逑教习宣布入选名单,有人欢喜有人哀叹。邓逑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精锐的目光扫过众人,他朗声道:“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愿诸位常以思辨之心,洞观天地之理,兴复名家之盛。”
最后六字他提高音量。
想当初七国之乱,名家培养说客,舌辩游走于各国,出谋划策与诸侯,何等风光无限。如今已然势微。
邓逑扭过头去:“惠教习,您有没有话要叮嘱小辈们?”
“好好好。”惠承汤老爷子乐呵呵的,理了理路上被孟昱撞歪的发冠,说道:“我也有一言赠予大家,叫……叫……哦,想起来了,叫‘无稽之言,不见之行,不闻之谋,君子慎之’。”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惠老爷子糊涂了吧。
这不是儒家用来警戒天下名士、暗讽名家的话么。
众弟子面面相觑,最后只道:“谢两位先生教诲。”
此时,其他各家早已经结束了考试。通过考核的弟子们拖着行李,陆续坐着飞车赶往舍馆。没有通过的由人统一带出圣贤院。
海边,宴时认真整理好今日神舟的试水记录,这才有空打开一直响个不停的飞云笺,“万年孤寡谢知棠有了小师妹”这条消息一下子窜进他眼帘。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早上见到的新弟子们。
嗯,好多人。
不知道是哪位师妹。
落日的余晖温和地洒在海面上,粼粼的波光跳跃着。高处的圣贤院笼罩在金黄的光芒之中,显得神秘而不可冒犯。
落选回家的弟子们满含热泪,只能期待着明年再来。
蜿蜒石径,飘过一片青色的衣角。
青泷张开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毛绒绒的触感。
在说完要教她识字后,谢知棠见青泷半是好奇半是新鲜地盯着自己怀里的小食铁兽,便问:“想抱抱吗?它叫卷卷。”
青泷点点头,接过。
软乎乎的食铁兽搂在臂弯,老实说,还是挺沉的。
它的爪子搭在青泷的肩膀上,屁股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似乎在调整最舒服的姿势,嘤嘤叫了两声。
青泷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摔了它。她想了想,很诚恳地说:“像小芝麻团子。”
谢知棠很是骄傲:“我们家卷卷,可是甜豆馅。”
“什么甜豆馅的。”孟昱恨得牙痒痒,“我看是忘恩负义馅的。我天天累死累活地给它砍竹笋,它从来都不让我抱。”
燕瑶走过来,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卷卷的耳朵,轻飘飘道:“孟小爷你,和漂亮小师妹,我倒是觉得卷卷真有眼光。”
她笑意盈盈地望着青泷,一双含笑的水眸,灵动而狡黠,像是两只蝴蝶扇动着翅膀,叫人忍不住沉沦下去。
阴阳家·慑目。
周祉君曾在秦曜的命令下,用慑目探知过青泷的想法和情绪。但与周祉君带来的压迫与侵入感不同,此刻燕瑶让她感觉到的是亲昵。
面对面,青泷看到了。
看到了元炁的走向,在对视中元炁是如何在对方的眼中流转。
青泷的眼珠不自主地动了动,无意识地在模仿。
对视被裴淮序打断:“瑶瑶。”
他的手指上戴着与燕瑶相同的对戒。
燕瑶收起阴阳术:“只是跟小师妹开个玩笑嘛。”
她倒是没有恶意,只是爱玩了些。
数家孟昱,乐家裴淮序,阴阳家燕瑶,师兄谢知棠告诉青泷,这些都是他的朋友们。
“朋友”,青泷也曾经在少年的秦曜口中听过这个词,他与王修意气相投,指点江山的时候,也是互相将对方称为知己好友的。
师兄还告诉她,她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没有见。要她三天后的晚上来见。
那个人同意了,她才真正算得上农家的弟子。
青泷点了点头。
谢知棠拿起桌子上小包的金钩虾米,喂给方池里的五色鲤鱼。他抬手时袖子中有光一闪,似是一个圆润的珠子。
留影珠?
她听说过,圣贤院的入学考试过程都要用留影珠记录下来,留作档案方便日后查阅。
—
青泷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回想农家堂里的事情,不知不觉已按照飞玉笺里的通知,到了地处东南的寝室。在楼道里,她遇上了斜跨着行囊往同一间宿舍走去的熟人。
衡宁先开的口:“小兔子,听说你运气很好。”
稻谷鉴真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人人都知道有位靠侥幸进农家的新生。
青泷不知道衡宁为何总叫自己小兔子。但她没问,只是指了指门牌号,“你也是这间?”
衡宁抱着双臂盯着她:“嗯。”
青泷脆生生地说:“那我们俩倒是很有缘分。”
衡宁眉梢微动,径直推开门。一间宿舍分三室,中间有厅。
厅中的人正在布置,全身的配环首饰随着她的动作叮铃作响,在望向门口的刹那,所有的响声戛然而止。
青泷想过,既然秦曜也来了圣贤院,那么她难免会与从前的人相遇。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好在她一向表情平淡,看不出任何异常。
昨日种种,已譬如那张面具,烟消云散。
但婳梦显然没有她这样冷静。这位阴阳家巫女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失态。
不过,当看到死了三年的人重新站在面前,谁又能抑制得住震惊呢?
阴阳家最擅控制情绪,婳梦很快以笑掩饰:“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啊,故人。眼前的人太像青泷了,身高、气质都很像,甚至也穿着一身青衣。但她绝不可能是,因为没有人能在诛杀阵中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