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泷也望了过去。
目光交织,谢知棠朝她笑了笑。他坐在窗前,眉目与春日远山映在一道,长衫偶尔被清风吹拂,有种孤独于世的自然与顺遂。
她毫不怀疑地说道:“师兄最在乎的是明日的惊蛰节,是春祭。”
孟昱张了张口,没说话。
师妹说得没错。
惊蛰节迫在眉睫,必须在今日调查真相,商量对策来,关于春祭的一切事情都需要谢知棠的主导。若自己非要把糖糖带回圣贤院,耽误了太平城的春种,等糖糖日后知晓,一定饶不了他。
裴淮序:“农家弟子可以忘记所有,但绝不会忘记他的职责。”
空气中悄然无声,落针可闻。一片树叶从敞开的窗口飘进,谢知棠伸手接住。
粗阔的主叶脉如同人的记忆,延伸而出的一根根细脉,便是依托记忆而生出的情感、社交和关系。
“我相信你们的决定。”他突然扭头迎向众人的目光,云淡风轻地点点头笑了,一如他向来随遇而安的性子。
还有三个字“劳烦了,”谢知棠想了想,终于没说出口。
——
时间紧迫,孟昱出发,裴淮序送他一段路,同时向他确认道:“糖糖卧室中想来已经堆满了留影珠,不必全部带来。记得寻一颗蓝色的储存珠。里面存放了他最重要的记忆。”
一颗留影珠的有效时间约为十年,十年后里面的影像就会慢慢消散褪去。而储存珠取自三途河的巨蚌,据说能够存续三百年之久。
谢知棠每个晚间,都会从当日留影珠里取出绝不可以忘记的片段,置于储存珠内。
如此一来,他凌晨时也不必依次查看成千的留影珠,只需要看那一颗储存珠即可。
也许人生皆是如此,漫长的岁月大多无足轻重,绝多数事情只是徒劳无功。
活着的只是一些瞬间。
孟昱听了,酸溜溜地问裴淮序:“你什么时候进的糖糖卧室?你经常进入?白天还是晚上?”
——
燕瑶在联络苏妙月,询问这种情况下的注意事项,以及太平城中医家开的药铺,哪家有留影珠在售卖。
青泷默默记下。她若有所思,问出心里的猜测:“师姐,你们先前所说三年前之事是否就是……”
“就是你师兄突然失忆的怪病。”
燕瑶将原委细细道来,脸上沉思之前渐显:“农圣和医圣都束手无策,不知到底是何人作祟?”
他们对此也有诸多猜测。农家本就为君王所忌,七国的君王们,攻城掠地,血流成河,什么都不怕。却偏偏怕躬身于田地之人。
她望着青泷走向谢知棠房间的背影。
不过师妹有一点说得不对。
谢知棠可并不在意春祭。
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什么都不会在意。
若非留影珠,所有的面孔于谢知棠都是陌生,所有的风景于他都是路过。他亲手撒下的秧苗,养大的鹅鸭,其实都毫无任何情谊。
他唯一记得,唯一在乎的,是他的师尊,已经故去的沅圣。他对春祭的在意,对农耕付出心血,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燕瑶想,真是残忍的人啊,对谁都温柔。
对什么都可以温柔。
不过谁叫他们喜欢他呢?
——
青泷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谢知棠正在重新梳理眼下的境况,陨石的发生,以及田地里各类作物的长势和损伤,在纸上写写画画。
窗外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一首婉转悠长的曲调。曲近尾声时,他边写下最后一笔,玩笑道:“师妹在跟我玩谁先说话就输的游戏吗?”
青泷就坐在他对面,师兄的脸猝不及防闯入眼帘,他一手托着下巴,投降道:“那我输了。”
一瞬间,青泷的脑海中却突然闪现谢知棠清晨那种陌生冷漠的眼眸。回忆重叠,令人恍惚,不知道哪个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她站起来,倾斜着身子,脸离谢知棠更近些。
“师兄,”她问,“你头疼吗,眼睛会痛吗?”
师妹的呼吸声真轻啊,像水里轻浅的涟漪。在今天涌进视野的所有新鲜的人或者事物,她似乎是最可爱的那一个。
谢知棠认真地回答她:“不疼,不痛。”
青泷想起师兄教自己的话,郑重地说:“你要学会感受。”
谢知棠听话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嗯,感受了。”
“好。”青泷仍然仔细地端详着他的眼睛。漆黑的长发从肩头无声息滑落,有几缕被风吹起来,弄得谢知棠的脸痒痒的,可是她浑然不觉,再三确认无恙。
谢知棠端坐着一动不动,打趣道:“怎么,师妹是要看我是不是个假人?”
“不会,”青泷笃定道,“我在机关家看到的傀儡,还有医家的铜人,都是硬.邦邦的,但师兄是软的。”
师兄的头发是软的,皮肤是柔软的,说起话来也温声软语。
谢知棠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他伸出手扶正青泷的脑袋,若有其事地说:“你还小,还有很多事情不明白。”
青泷觉得很奇怪,以前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师兄总是会耐心地跟她讲清楚。
“师兄教我,我可以学,”她诚恳道,“我学东西很快。”
谢知棠笑了起来,他清咳两声,很快带过:“嗯,我知道,农家弟子向来聪慧。”
他说:“师妹的袖子里好像有什么声音?”
青泷这才想起,从袖子里捧出一只红喙白羽的幼鸟,凑到他跟前:“师兄,你看它。”
“这种鸟儿叫白鹳,”谢知棠后知后觉地发觉,他的衣襟湿透了轻黏在后背上。
他道:“它脖颈上的伤口应该是被母鸟啄伤的。不过师妹放心,它恢复得很快,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青泷如实将昨夜所见相告,她虽然没有母亲,但也听过父母之爱子深切。所以很是不解:“师兄,母鸟为什么会置这只幼鸟于死地呢?”
谢知棠沉吟片刻:“或许是与所谓的天降陨石有关,当周围环境恶劣食物短缺时,为了保证自己和后代的生存,白鹳会杀死体型弱小的幼鸟,趁早将全部资源留给身强体壮的孩子。”
这种残忍的杀婴行为并没有引起师妹的任何震惊或唏嘘,在她的脸上寻不到丝毫表情变化的漪澜,她只是垂下眼眸,略略丧气地问:“所以,它是被它的母亲放弃了吗?”
谢知棠摇摇头:“它是被世界放弃了。”
风将后背的汗吹干,开始有凉的感觉。
他的身体还能感受这个世界的变化,还能够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他的头发会变白,他的皮肤会变皱,可是他什么也留不住。
窗外那株那未来得及浓绿的梧桐树,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和今天比会有什么变化?
明天,今天,后天,于他而言,有什么区别?
他从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茫茫大海上的孤舟不需要方向。
山河远阔,年月仓皇,他躺在舟里,看星光点点,听箫声远去,做一场沧海桑田的大梦。
“可是师兄,我没有放弃它。”
一个梦外的声音突然响起。
青泷抬起头来。
明媚的晨光从窗口涌入,落进那双亮亮的眼睛,像雨水在闪耀着。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幼鸟,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重复道,“师兄你看,我没有放弃它。”
幼鸟柔软地啼叫着,窗外的梧桐树迎风招展,叶片飘往蓝天。
掠过一路的千山万水,我带你去看遥远而希冀的人间。
这一刻,少女的眉目长久刻在谢知棠的心中。
……即使明天就会忘记。
作者有话说:
跟友友们说一下:昨天晚上加班,大晚上从山东到北京出差,所以昨天没有更新,鞠躬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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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圣贤院中。
窗台上, 小水缸里的乌龟通身雪白,一动不动,显得格外文静。
纵横交错的窗棂影落在衡宁的脸上, 她打开飞玉笺,默默地看那兔子给她发的新消息。
兔子告诉她, 食物短缺时, 白鹳会杀死自己的孩子。不过还好, 她救下了那只幼鸟。还附上了一张幼鸟躺在她掌心的图。
衡宁莫名地想, 画面外的兔子是怎样看着这只幼鸟的?
一定又是那种专注的眼神,她看什么都那么认真又天真。
呵。
她眯了眯眼,快速回道:“杀婴的, 岂止是鸟。”
手指移动到发送上却顿了顿。突然又将这句话抹掉,最后只回复了一个“哦。”
“你怎么在这?”
衡宁回过头, 不出所料是婳梦。她的腰肢如柳般柔软,妩媚地越走越近,铃铛轻响,似从梦中来。
衡宁挑了挑眉:“怎么, 就准你经常站在这晒太阳, 不准我带它晒太阳?”
婳梦轻笑,目光落到小水缸上。
“一只白龟。”她说,“是个有灵的神物。”
“说说看。”衡宁与她并肩而立。
一人劲装利落, 长发高高束起。
一人红衣翩跹,墨丝倾泻而下。
截然不同,又难得和谐安宁。
“龟的外形,上隆象天, 下平法地, 盘衍象山, 四趾转运应四时,文着象二十八宿。”婳梦道,“既有天地法相,便可通神占卜、感知吉凶。”
“牵强附会。”衡宁冷哼一声,“不过是你们阴阳家的无稽之谈罢了。”
兵家女子真是快言快语。婳梦并不恼,继续说道:“上古时期,伏羲女娲藏于巨龟之口而避天灾,后结为夫妻,繁衍子民;大禹治水,有神龟自洛河浮出,背驮《洛书》助禹疏通河道,划分天下九州。民间亦有龟龄鹤寿、龟鹤延年等长寿之说,寺庙陵寝中则多以赑屃驮功德、佛法石碑。由此可见,它如何不算得上是神物?”
“它不过是只乌龟罢了。”衡宁侧过脸去看向婳梦,她的剑眉锋利,如群峰耸立,“无趣又傲慢的人却要给予它传说和意义。”
对方没有闪躲她的目光。
婳梦轻勾起唇角,狭长的眼睛充满了朦胧的笑意,如雾笼群峰。她意味深长道:“神物,图腾,信仰……确实愚蠢。可笑自古以来,这天下便靠这些愚蠢的东西维系。”
聪明的君主,利用、夸大,甚至创造这些东西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不过,也有一种人,明知信仰没有什么作用,却也偏要去做。
譬如那所谓启始农耕的惊蛰节日。就算不举办春日祭典,种子依然可以种进土地,结出果实,四季也照常轮换。所以婳梦会质疑,用春祭设圈套,真的能杀得了谢知棠?
周祉君胜券在握:“只要那些农夫们信奉惊蛰节存在有意义,谢知棠就一定会让它按时举办。”
衡宁用食指随意地敲了敲玻璃缸,发出极细而长的声音。
婳梦思绪回笼,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倦意开始如日光蔓延。她浅浅地打了个哈欠,打算回自己的房间。
她走到中途,忽然转过身去,看着衡宁给白龟撒了一把吃食。
玻璃缸上映着一道淡淡的七色虹光。
婳梦没头没尾地问道:“你有过想要保护的人吗?”
衡宁的手没有丝毫停顿。
“从未。”
——
润禾镇,一户人家。
木窗和门上的“春”、“福”字已逐渐褪色,五花八门的黄色咒符贴得到处都是,空气中还能闻到烧符纸香烟的气味,显然是举办过多次巫蛊驱邪仪式。
青泷吸了吸鼻子,朝外望去。
在她的目光尽头,师兄谢知棠正相送赶来商量事宜的镇长。
镇长鸡皮鹤发,须眉花白,好不容易盼到春祭在润禾镇举办,恰逢花朝节与惊蛰同日,本以为可以热热闹闹地大办一场。没想到如今因陨石流言四起,有说润禾镇不详,也有说今年天谴将至,五谷不结。
老镇长愁眉泪眼,已是多夜未眠。他颤颤巍巍地抓住谢知棠的手:“谢小先生,春祭不能取消啊不能取消!”
谢知棠任他抓着,安慰道:“您放心。您且将明日春祭的一切照常准备。”
少年的嗓音清新朝气,年纪尚轻。但听了他的话,老镇长不住地点头,似吃了极有用的定心丸,抹了把眼泪,“老朽谁都不信,就信沅圣和您!”
青泷安静地听着,伸出手将门口被风卷起的春联细细抚平。门上还挂着一篮花,因这户人家的女儿正是今年被挑中的扮花神者。
送走老镇长,谢知棠和青泷回到人家的庭院中,裴淮序迎面走来。
谢知棠问:“那姑娘如何了?”
裴淮序道:“瑶妹说,这姑娘跟扮雷神的那男子一样,中了阴阳家的控梦术。”
他们刚才已经拜访过扮雷神者,虽然燕瑶为他解了梦魇,但仍需要较长的一段时间休养。
“那这姑娘?”
“也至少需要半月。”裴淮序冷静而严肃地问道:“糖糖,眼下你如何打算?”
谢知棠看起来一点也不慌乱。
他轻巧道:“打算?打算我们自己上咯。”
裴淮序略略思索,同意他的看法:“既然这幕后之人不想春祭举办,我们定不能如他们所愿。明天我去扮雷神,瑶妹扮作花神。糖糖你就在暗中观察。”
“你去扮雷神可以,”谢知棠摇摇头,“但花神不可由燕瑶扮作。”
裴淮序问:“为何?”
谢知棠道:“扮雷神者只需锤击大鼓,淮序既为乐家弟子,此事应当不难。但扮花神者,须饮茶焚香分百花糕,礼仪流程众多,一举一动不可有半分差池。被选中者往往都需培训一月有余,贸然让燕瑶顶上,恐怕不妥。”
虽然谢知棠已表现得极为轻松自如,但裴淮序仍能感觉到他那无心的生疏。
糖糖之前都是喊他们阿裴和阿瑶。
裴淮序表情无恙,平静道:“糖糖说得在理。但瑶妹是眼下唯一的人选。”
“当然不是。”谢知棠笑了笑,他伸出手。
元炁·巽风!
少年的衣衫被风鼓动,蓝色的发带如飞鸟高高扬起。
门口处挂着的花篮稳稳飞来,落在谢知棠的手中,弥漫了一路的花香。
他露出小酒窝,发尾还在微微摇晃:“还有我呢。”
清雅的花香溢开在青泷的鼻间。
师兄是要扮演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