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有些担心幼鸟的伤势,抱着它回到客栈,打算第二天让师兄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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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穿破云层,曦光逐渐变得强烈起来。
青泷耐心地等着,一直等到谢知棠的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她估摸着师兄应当收拾好了,才伸出手敲了敲房门。
蓝衫布鞋的少年打开门,刚刚洗漱过,额前几缕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一根蓝色的发带,像是刚从天幕中扯下来的清净,随意地系着飘逸如墨的长发。
微风从窗口吹进,拂动他的衣袖。师兄就如往日一般,温煦又散漫。
可是……不对。
青泷几乎在第一眼,就感觉到不对。
谢知棠的眉眼冷漠得没有一丝波澜,异乎平静地看着她。见对方不说话,他淡淡地揉了揉眉心,困惑道:“姑娘,你找谁?”
姑……姑娘?
青泷下意识道:“师兄,我找你。”
“师兄?”谢知棠看上去愈加不解,“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师尊只收了我一个弟子。”
青泷踟蹰了一会,张开五指在他跟前晃了晃,想到唯一的可能:“师兄,你还没有睡醒吗?你是在梦游吗?”
谢知棠蹙了蹙眉。蓝色的发带被风浮起跌落。
这时身后传来燕瑶轻嗔的声音:“哎呀呀,我们糖糖,真是冷血得很呢。这么快就把小师妹忘了。”
裴淮序和孟昱跟在她身边,手上还提着给谢知棠买的早饭,是葱油饼。
他们看上去,似乎对谢知棠的反常一点也不奇怪。
谢知棠问:“你们又是谁?”
孟昱挠了挠头,嘴里嘟囔着“我记得他昨天带行李了”,一边快步走向谢知棠。擦肩而过的时候,青泷伸出手想拉住他,孟昱看出小师妹的担心,大大咧咧地回头说:“没事,看我的。”
他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问谢知棠:“别管我是谁,你说说你是谁呀。”
谢知棠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种地的!”
“你看,脑子没坏。”孟昱对青泷说,接着将谢知棠推回房间,“小师妹放心,马上还给你一个正常的师兄。”
青泷懂事地没有跟进去,只是问:“燕师姐,我师兄怎么了?”
燕瑶摸了摸她的头,安慰地笑了笑:“别担心,他只是每天早上都需要回炉重造。”
——
不过,今晨的回炉重造似乎不太顺利。因为安静了半晌之后,从房内猛地传来孟昱的惊呼:“留影珠呢?!留影珠怎么不见了?!”
此言一出,裴淮序和燕瑶对视一眼,脸色骤变,两人匆匆推开房门,将青泷也一块带了进去。
孟昱正埋头在一堆行李中翻找,语气中几分焦灼地念叨着:“怎么寻不见留影珠了?”
谢知棠正坐在窗前,手中展开一张字条,是孟昱刚刚拿给他的。
上写着一行小字:“孟昱是可以绝对信赖的朋友。”
字迹随性自然,舒朗洞达,可以肯定是他自己写的。落款日期已是三年前。
紧接着,裴淮序和燕瑶也从贴身衣物中拿出同样的字条。
谢知棠却没有再看,他将三张字条工整地对折叠好,双手一合,发出清脆的响声。
少年仰起头,在众人的视线中,将合紧的双手放在心口处,浅浅一笑,露出清亮酒窝。他慢悠悠道:“看来我这个人命挺好,有这么多可以绝对信赖的朋友。”
孟昱:啊啊啊啊啊草啊!老天杀我别用这招!
他愈加疯狂地翻找留影珠。
——
“农家谢知棠,三年前,患上奇怪的失忆症。”
太平城中一间阴暗压抑的小屋中,周祉君缓缓开口。圣女一袭白衣胜雪,美的清纯脱俗、不可方物,如同黑暗中唯一的月亮。
站在她身侧的祝靳如是想。
角落里蜘蛛在有条不紊地吐丝结网,从内到外一圈圈地织成八角形。这是一种极其耐心的昆虫。
似乎有人影落在交错纵横的蛛丝上,看不真切。
自从兵家试剑场上谢知棠伤了秦曜后,周祉君就一直在暗地里调查这位农家弟子。更何况,农家向来是君主最忌惮的门派,无论是七国争霸时期,还是如今晟国统一天下,因为农家拥有着国君们虽无法理解,但不可否认的强大的力量。
这种力量并非元炁术技,而是人心。
谢知棠失忆一事是周祉君从医家司徒锦那里得到的消息。三年前,三月四日的早上,谢知棠醒来,突然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圣贤院,也不记得当下是何年月。
不仅如此,每到第二日的零点,他的记忆就会再次清空。
当司徒锦将这条机密病例传送过来时,周祉君的手指在飞玉笺上颤了一颤。
三年前的三月三,是青泷死在阎罗塔前的那一天。
回过神来她忍不住自嘲,如此不相关的事情她也能想到。看来不止是秦曜,这个日子似乎也成了她自己的魔怔心结。
青泷已经死了,连魂魄都灰飞烟灭。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存在那个女人,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
她必须记住这一点。
司徒锦告诉周祉君,沅圣带爱徒去见了医家圣者。两位圣者几乎是竭尽所能也并未寻得破解之法。那时沅圣已是油尽灯枯,没有多少时日。
不久,在沅圣离世之际,他用秘法在自己的记忆之海中,取出师徒两人相处过往,永久植入到谢知棠的记忆之海。
是以,谢知棠知道了自己是谁,师父是谁。但其余的,仍是不知。从此之后,他始终随身携带留影珠,记录当日见闻,并于翌日零点观看,才能记住一切。
“留影珠塑造了他的记忆,可留影珠无法构建感情。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不是能记录下来的琐碎无趣的日常,而是无形之中日积月累愈久愈深的联系。谢知棠,他永远无法与任何人建立深厚的羁绊。”
周祉君道:“我想,他与他的那几位朋友之间,也没有什么深情厚谊可谈。”
圣女的发丝落在光滑白皙的脖颈中,祝靳看着心里直痒痒。他只能兀自捏了捏指骨节,发出“咯噔”的声响。说道:“我打听过谢知棠,他本人很少参与圣贤院的试练斗法,偶尔出手也只是元炁化物。呵,看来农家不过是群只会种地浇菜的废物。”
“如此甚好。”从阴暗的角落里传来年迈的声音,如同年久失修的风箱,破败沙哑。
“只消将孟昱之流引开,谢知棠就成了瓮中之鳖。”另一个年轻而尖锐的声音说道。
两个人隐于暗色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一只可怜的飞蛾撞上蛛网,很快被缠住。它激烈地挣扎起来。
周祉君摸着缠在手腕上的绷带,面不改色道:“谢知棠还有一个师妹,记住,要一并处死。”
上官泷。
她才是真正的目标。
周祉君绝不会告诉秦曜,在人鱼烛的预知中,她看到的是一个蓝衣女子的背影。
那女子手持着问情剑,一步步走入农家堂。
她绝不会告诉秦曜。
因为实在太像了,除了衣衫的颜色,那个背影实在太像死去的青泷。
那一瞬间,她想到了曾在岱屿海上的匆匆一瞥。难道那一日并非她看错了,难道世间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不安与恐慌长久地萦绕在周祉君的心头。耳畔人鱼不住哭泣,深海几乎要淹没了她。
冷静。
对上秦曜那双深渊般不见悲喜的眼睛,周祉君双手伏地,如实告知他自己看到的未来。
只不过,她将预知里的女子换成了男子。
果然,秦曜很快想到了农家谢知棠,也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尽一切手段除掉此人的命令。
以谢知棠的性格,知道润禾镇有事,不可能坐视不理。她以此为诱饵,引得他入局来。
对,杀了。
杀了那个和青泷很像,并且能够拿到问情剑的女子。绝不能让她出现在殿下的面前。
殿下总有一天会忘记青泷。他会看到谁才是长久地陪在他的身边。
他总会明白,是谁会助他登上最高的位置,同他一起俯瞰这锦绣山河。
蛛网中的飞蛾快要耗尽力气,一开始还在剧烈挣扎,现在已经一动不动。
周祉君冷眼旁观着。
一张足够牢密的网,无论怎样的猎物,最终都只能在绝望与无声中死去。
“吱呀。”
门被推开了。几缕阳光顺势投射进来。角落里的两人身形一闪,躲向更加阴深的地方。
祝靳隐蔽低垂的眼眸从圣女的脖颈中移开,他似笑非笑:“王大人,您来晚了。”
素衣宽袍,风骨如鹤。王修缓步走进来,他目不斜视,双手垂在阔大的衣袖里。
屋中蜡烛却陡然亮起!
元炁·离火。
错综的蛛网泛起晶莹的光,如同一柄柄开锋利刃,一剑可封喉。
然只不过在一息之间,摇曳的火苗便被熄灭。
元炁·巽风。
烛火再次亮起!
瞬间,再次熄灭!
像一场无声的博弈。
角落里的两位不愿见光,而王修却总爱向光而行。
祝靳记得,他偶尔随黄谨温入宫时,常见到王修在庭院中等太子殿下。他不站在荫蔽的树下,却要站在日光里。
有时候,会有一个戴着面具的青衣女子站在他身后。
宫中禁喧哗,那女子与王修很少说话。两个人只是静静地站着。
地上的影子高低重叠在一起。
明暗在祝靳的面颊上交替更换,他再次低头看向圣女,舔了舔嘴唇。
啊,他怎能不明白。
王修和自己一样,是从泥沼里爬出来的人物。他们这样的人,最渴求的不就是光么?
越是虚无缥缈的,遥不可及的,越叫人向往与渴望。
周祉君开口:“王大人难道没有听过客随主便的道理?”
这一次,烛火没有再亮起来。
王修的脚步稳稳落在跟前,扬起一地灰尘。他说:“看来是在下唐突了。躲在角落里的两位主人,王修失礼了。”
他开门见山地问:“不知圣女想要王修做什么?”
他不想干预问情剑择主之事,但秦曜要他听周祉君调遣,他无法拒绝。
他允诺过秦曜“臣既择君,理当为君效力,为君分忧。”
“惊蛰就在后日,春日祭典关系春耕,谢知棠绝无可能坐以待毙。扮花神、雷神的两人已中婳梦所调制的蛊香,所以祉君猜测,他会自己上场。”
“到时候就请王大人一道杀了谢知棠,”周祉君的嗓音轻灵高远,毫无波澜,“还有他的师妹。”
“听说农家那位新收的小徒弟是毫无元炁之人,”王修质问,“为什么连她也不放过。”
周祉君道:“王大人,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是太子殿下一贯的作风。”
王修的眼底划过一片难以察觉的落寞。
他捏了捏手掌,终究默然不语。只是转身离去时,向来温润平和的少年难得冷冷道:“既然已经成功引他入局,便不要再制造陨石了。”
这一路上,他见到了太多被砸坏的屋舍和庄稼,以及伤者。
周祉君:“那是自然。王大人放心。”
她垂眸,静静地看着那蜘蛛不紧不慢地吞咽掉整只飞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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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孟昱从一堆行李中没有找到留影珠, 却抖落出一只胖胖的黑白色小团子。
小团子在地上翻滚了两圈,连眼睛都没睁开,就精准无误地滚到谢知棠脚边, 抱住他的脚腕。
燕瑶轻轻捂面,遮住诧异之情:“卷卷?”
通常, 谢知棠进太平城办事不会带上卷卷。因为食铁兽过于引人注目, 总是招惹许多人围观。而且卷卷非常挑剔吃食, 谢知棠每日要进村下田, 没有时间为它精挑嫩笋。
孟昱很快反应过来。昨天糖糖的行李看着沉甸甸的,恐怕是卷卷趴在里面,它为了能一起出来玩, 就把留影珠扒拉了出去,自己躲了进来。
他急道:“卷卷你……你犯大错误了这次!”
卷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感受到齐聚而来的目光,委屈巴巴地用两只爪子扯着谢知棠的裤脚,不停地向上卷,露出他一截小腿来。
它撒娇时惯用这个小动作。
谢知棠坐在窗边, 淡然一笑, 弯下腰去抱起食铁兽。他牵着它的前爪,抱着它膝盖上颠了颠。
其实他已经不记得,这只不过是下意识的身体记忆。
卷卷开心地伸出嫩粉色的舌头, 舔了舔他的手背。
裴淮序蹙了蹙眉:“糖糖,不能再这么宠着卷卷。”
“原来你叫卷卷。”谢知棠揉了揉它的脑袋。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块点心,食铁兽罕见地没有挑剔,小口小口吃起来。
块状的残渣碎屑如雪花般, 纷纷落在谢知棠长衫上。
其余几人听到这话, 先是一怔, 然后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三年来,谢知棠一直用留影珠来维持记忆。每天清晨推开门,他总是笑容如清风般,为他们洗手作羹汤,不辞辛苦地走在青青田野里。
……
裴淮序率先开口,表情越来越严肃:“我和瑶妹留下来照顾糖糖,孟昱你即刻御风回去取留影珠……”
孟昱断然拒绝:“把糖糖留在这里,小爷我不放心。我得带他一块回。”
裴淮序却似不闻:“昨日从圣贤院到润禾镇,我们辰时出发申时到,用了四个时辰。孟昱你脚力快,一趟约需两个时辰。记着,糖糖卧室门上的机关眼认人,你需要去找宴时来解开。你现在立马出发,或许今晚就能赶回来。”
孟昱依然坚持己见。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
“孟昱,现在可不是闹小爷脾气的时候。”直到燕瑶摸了摸青泷的头,问道:“小师妹,你说谢糖糖最在乎的是什么?”
谢知棠望了过去。他早就注意到了,那个青色衣衫的女孩子,从始至终都安安静静的,一言不发。她的目光却像盛着满湖清波,柔软晶莹。
他罕见地正色,目光中有些探究与意外:“你真的是我的师妹?”
“谢糖糖,第一次见到你师妹,是什么感受?”燕瑶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的师妹,自然是最好的。”谢知棠理所当然道,目光仍然落在青泷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