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他对着那双眼睛笑了笑。
“今天师兄要教你两条知识。第一条,”谢知棠伸出手,刚才从缝隙中接住的小鱼却不见踪影,只剩下一道椭圆形的墨迹,“这种生物叫做蟲鱼,食字而生,死而化墨,是小说家的常伴之物。”
“不愧是农家,对区区小虫如此在意。”残墨的声音平静没有波澜,重重回音被海浪裹挟地由远而近,在耳膜回荡,显得更加深不可测,“纵使你知道,那又如何?蚍蜉安能撼树,娇弱之花岂能抵挡住汪洋大海?”
谢知棠并未答,他只是望着自己的师妹,眉尾一挑,教她:“第二条,打架的时候,别放大话。”
覆在少年脸上的鹿角面具微微上扬,皎洁的海棠花擦着他的面颊飞落,谢知棠闭上眼睛,巽风墙骤然向外震开,气温冷到极致,一息之间急速冻结了万里波涛。
少年的声音掷地有声:“二十四节气·大寒!”
啊,好冷。青泷想。这确实是一年中寒冷到极致的节气。
可有人牵着她的手臂。那个人的掌心,温暖得像春水。
她好像听到了马车的声音。在乡间的小路上。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正认真地回答师兄对自己功课的考察。她说:“二十四节气最末,大寒,凛冬。师兄,书上说: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阶前冻银床,檐头冰钟乳。”
师兄懒洋洋地靠在车窗边:“书上也说‘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师妹,大寒之后是立春。”
寒冷的尽头潜伏生机。坚冰之下,春水正生。
……
一切都静止了。
刚才还如猛兽般张开大口的白色海浪沉寂为一幢幢晶莹剔透的冰柱,高低错落,大小不一,奇形怪状,人行其中,格外微不足道。
阳光被冰块折射地格外耀眼,让大地都变得亮堂堂的。
掌心突然传来一阵柔软。青泷回过神来。
她张开手掌,是一朵海棠花。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接住这朵花的,它应当是从师兄的装扮上飘落下来的,花瓣轻颤,让她的神经末梢有了知觉。
秦曜说,对敌的时候要极致的专注,绝对的认真。他曾经从背后用绫绢缚住她的眼睛,在她耳边冷冷低语:“留心你的目标,不死不休。”
他抛出一颗金缕球,饲养的那只大黄狗会不管不顾奔跳着接住。
“要像这只狗一样,青泷。”他说。
她一直做得很好。
唯这一次,却会留意一朵花。
大概是因为这一次,有人将她护在身后,有人在漩涡之中教她从容。
有人喊了一声:“师妹,闭眼!”
异变陡生。
眼看自己被全面压制,隐于黑暗的猎手只能殊死一搏。残墨以字化剑,直射青泷面门。
青泷正要应敌,却在听到师兄声音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卸下所有防备,绝不怀疑地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谢知棠一个侧身,闪电声嘶响,元炁·震雷迅疾击中残墨手中的剑,同时将他身子震退百余米。
尽管谢知棠有心控制力道,但遍地冰柱林立,尖利锋锐。残墨身子多处被冰块捅穿,血肉一片模糊。
他重重地喘着气:“闭眼?是不愿那姑娘见到这血腥的场面吗?可我觉得她应该见过很多?”
谢知棠不理会。他走到残墨跟前,蹲下身子,开口见山问道:“陨石之祸是你做的?为什么?”
血从嘴里不受控地淌出来。残墨向来过得浑浑噩噩,此刻被腥味刺激,竟难得感受到几分清醒。
他咧开嘴,笑得古怪:“咳咳……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谢既为人,行事难免有疏漏之处,招人怨愤而致杀身之祸;不过那些田地里的庄稼,村社的鸡犬,既不能动又不能言,想来不太可能得罪前辈。前辈却要杀了它们,岂不是很不讲道理?”
“哈哈哈,好,好,好,”残墨高兴道,“世人总说我们兄弟俩痴,我看你也是个痴人。”
“有缘得前辈赏识,”谢知棠毫不客气地拱了拱手,顺杆直下:“既然如此,就请前辈如实相告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谢知棠话音刚落,闻得身后地面倏然传来一阵极快的冰裂声。天地间风起云涌,骤然变色,时间像是被人催动。
冰化为水。
这是儒家·逝者如斯。
好强的元炁,好快的手段。
谢知棠眼神一凛,然而未及转身——冰裂声骤停,像是被人硬生生斩断了前进道路。
残墨也眯了眯眼。
竟然有人比时间更快!
青泷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她移形换部跃到谢知棠身前,御青带为剑,一剑斩断千里寒冰,阻断元炁的依附蔓延。
被打断的元炁迅猛积聚,将她脚尖前的冰蛮横掀碎,水声哗啦,打湿了她的布鞋,冰凉冰凉的。
师兄没叫她睁开眼睛,所以她仍紧闭双眸,自然看不到对面。
她的对面,王修静止在原地,再也不能动弹。
圣女让他来杀谢知棠。可是在他的面前……
云渺渺,天茫茫。
青衣少女在水中央。她闭着双眼,挡在谢知棠身前。
她手中青带冽冽飘动,似剑,更似那年的盛夏,无边无岸。
一时竟叫他分不清,这是初见还是道别。
作者有话说:
这是第一次小泷被保护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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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时间仿佛静止, 王修失魂落魄地望着眼前的青衣少女。他不忍心上前,生怕打碎了这场梦。
三年来,他做过很多梦, 从未像这样真实,真实地看到少女额前的碎发随风飘乱, 看到她的衣袖浅浅拂动。
三年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 踏破铁鞋无觅处。
……
与此同时, 在千里之外的一间屋子里,祝靳踢了踢脚边的尸体,“没用的东西。”
一盏茶之前, 残墨趁王修出其不意的攻袭,遁逃回基地, 他捂着胸口,低低地喘气:“那农家弟子修为了得,看来圣女的情报也并非完全准确。”
“农家弟子之前几无对战记录,确实是我的疏忽……”周祉君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祝靳冷笑着打断, “我看还是你们兄弟二人太弱。庆幸吧,你只是没完成任务,你弟弟连命都丢了。”
“你说什么?”
残墨猛地抬起头, 污浊不堪的眼珠勉力睁大。
周祉君叹了口气,脸上神色哀婉流转:“断笔已经被裴淮序和燕瑶合力杀死。”
“这不可能,”残墨苍老平静的声音也激动起来,“这不可能!”
“断笔是被绞心而亡的。那两人的手段真是残忍。”周祉君撩起额前的一缕发丝, 露出圣女慈悲忧愁的眼睛:“你……想报仇吗?”
在给断笔的阴阳聚合符上, 她早就种下了绞心咒。无论他完不完成任务都得死, 如此她才能收获一个忠心耿耿且拥有仇恨的残墨。
仇恨,会使人更加强大。
没想到残墨确认后只是像疯了般转过身去。
他喃喃自语,不知所措地重复道:“弟弟死了,弟弟死了……”
突然他想到什么,眼神放光:“那个女人!对,只要将那个女人的消息带给太子殿下,殿下就一定能帮我们找到《黄粱梦》下册。”
“我要烧给弟弟……”
“黄粱梦,黄粱梦……哈哈……”
悚然的笑声戛然而止。随着残墨身子的倾倒,怀中半瓶墨水“咣当”落下摔碎,墨色很快掩盖了他脸上因绞心而流露的痛苦。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就没什么用了。”周祉君收回手指,她叹息道,“黄粱一梦,真是两个可怜人。”
真正让她忌惮的是残墨话中“那个女人的消息”,她绝不会允许上官泷的存在被秦曜所知道。
祝靳踢了踢染成黑色的尸体,“圣女不必担忧。王大人出手定然万无一失。”
“是吗,”周祉君面纱下的脸有些白,她的心中百转千回,莫名忐忑,最后只低声轻吐一句,“可是王大人,向来喜文不爱武。”
面对一个跟青泷很像的女人,王修他真的会出手吗?
圣贤百家中儒家为大家,体系庞大,渊源深厚。不仅有传世学说,更有绝妙武学术法。《宪问篇》有言:仁者必有勇,《相鲁》中更有言: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可见,儒家乃真正的文武双修。
可谁知道,王修独爱钻研儒家博深文学,而对武道避之不及。这或许是与他的过去有关。
王修的母亲是晟国名妓,因怀上他又不肯堕.胎,被赶出青楼。母子两乞讨为生,母亲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怒古怪。
幼时,“武”对王修来说是街头巷尾的拳头加唾沫,是母亲无常的训斥与责罚。
六岁那年,母亲带着他跪在丞相府的门口。王相家世代受晟国君器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对王修来说,那是天上人。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是天上人的私生子。
母亲知道,家世高贵的王相只是一时兴起,若当时告知,绝无可能留下这个孩子。所以这些年她流离转徙,只为了等待这一天。
这一天是王相家老夫人疗养归家的日子。王相府以儒学治家,重亲重孝道,老夫人又极重子嗣,一定会认下这个孙子。
而她,也能母凭子贵,一步登天。
可惜母亲的算盘珠子打错了。
滴血相融后,一片死寂。老夫人铁青着脸色认了孙子。
六岁,“武”对王修来说是打死母亲的三百乱棍,是他没有见到这个众人口中的“心机娼.马”最后一面。
王修没有了母亲,父亲更视他为耻辱。
“武”对他来说是丞相府人人都可□□他,是一双双将他揣进污泥的脚,揍得他鼻青脸肿。
直到那一天。
他的几个不学无术的兄长又在遣派小厮欺负他,将他堵在阴暗的角落。数不清的拳头毫不留情地落下。
“让开。”一道清亮的,王修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声音响起。
被揍得遍体鳞伤的少年勉励睁开双眸,眸中人群似浪退开,戴着面具的青衣女子从光里向他走来。
她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清澈的眼睛。
这一刻,王修没有想到“美目盼兮”,也没有想到“一眸春水照人寒”,他只是想着,她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清澈的眼睛,干净地落在他身上。
在青衣女子身后,站着一个衣着华丽的贵气少年,他双手环抱,睥睨一切。
兄长和小厮们都忙不迭地跪倒一地:“三皇子殿下。”
“下去吧。”贵气少年摆了摆手,待人群散尽,他看着缓慢站起来擦了擦脸的王修,突然说道:“我可以把他们全杀了。你觉得如何?”
王修摇了摇头,说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须贻同气之光,无伤手足之雅。”
这是他在学堂外偷听到夫子教的课。
贵气少年笑了:“真有意思。王相苦心教导的儿子全是群酒囊饭袋,他视为耻辱的,却真有几分儒家人的特征——”
“——迂腐。”他说。
王修低下头,轻轻拍打着衣衫上的灰尘。
沉默中,青衣女子开口,她只说:“他们欺负你。”
她说的句子很短,却莫名叫人心中一热。王修看向她,顿了顿,说:“多谢姑娘关心。大丈夫心如磐石,志存高远,不会耽于一时之困。”
“有点意思。”贵气少年说,“青泷,走了。”
青泷,王修想,她叫青泷。
再次重逢时,是在春猎,江水边上。
王修已经是相府器重的继承人,他穿着干净华贵,所写的文章在整个晟国都掀起儒学风潮。
“多谢三皇子殿下。”王修拱手,他知道一切都是三皇子秦曜的暗中授意。
三个人的倒影落在水中。
青泷的长发被风扬起,拂过她身后的问情剑。她总是很安静,甚至比一阵风还要轻。
可偏偏这样的安静如急促的鼓点在心中,让王修突然有些分神。
秦曜没有注意到,他放慢语气,缓缓说道:“听说我的几位皇弟都很看重你。”
江流奔腾向前,伴随着坚决而儒雅的声音:“修愿效此东流之水,笃志一心,山川不移。”
……
水声磅礴,将王修拉回现实。
就在他面前,朝思暮想的少女闭着双眼,剑气凛然。
重影交叠,回忆成沙,散落一地。
他这一生向来不慕强武,只愿读圣贤之书。直到青泷死后,他才发了疯似地修炼,习得儒家精妙术法。
却从未想过,习得这一身术法,竟是与她刀剑相向。
这一刻,他几乎已经认定眼前人就是青泷,他几乎忘了,青泷早就灰飞烟灭。任凭他在梦中无数次呼唤她的名字,她的魂魄再也不会归来。
……
水声打湿了鞋尖,青泷想,好凉啊。她听到有个东西咕噜咕噜地滚到她身前,应该是卷卷,似乎在张开双臂踮起脚尖试图挡在她身前,挡住对面儒家之人。
紧接着,儒家之人喉咙动了动:“让开。”
长发翻飞,青泷丝毫未动。她记得这个声音。
是王修。
可她也只是想起了他的名字。其他的,她没有,也不会再去多想。
“倘若我不让呢?”
谢知棠从身后走来。青泷听见师兄的脚步声,停留在她的身侧。
空气比寒冰还要冷,莫名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息。
王修恍若未闻,往前走几步,谢知棠毫不犹豫手指微动,尖锐的薄冰骤然拔地而起,如排排利箭拦住他的去路。
挡在他们中间。
王修定定地看向前方,右手攥紧,青筋暴起。他像是鼓足很久的勇气,才能勉强开口:“姑娘,我想……想见见你。”
哽咽的嗓音,强忍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明明只有三年,王修的声音为什么苍老了很多,青泷想。他是老师最得意的门生,向来与人高谈阔论,谈笑自如,怎么也会几近失语?
“师妹,你认识他?”谢知棠问。
青泷能闻见师兄发上花的清香,在冰天雪地中显得愈加澄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