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那一天,他见到了比太阳还要明亮还要美好的,一个女人。她带着太子的口谕到将军府,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看到她纯白色的面纱轻轻飘动。
祝靳想,阴阳家的圣女真是美得不像话, 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子下凡。
他想不通, 仙子怎么会对一个晟国太子惟命是从, 像条狗一样。
无数次祝靳站在圣女身后,看着她那双眼睛流露出悲伤,她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事情,不是爱上一个男人,而是爱上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他的眼神里藏着另一个人,是永远触不到的远方。”
“哈哈哈,哈哈哈……”
祝靳疯狂地笑起来,直至笑出眼泪。笑声戛然而止。
他最后想,谁他妈不是狗啊。
夜色静谧,听不到多余的呼吸声。
月光和风温柔地张开双臂,将少女抱在怀中。
青泷将问情剑轻轻地,轻轻地贴在心口。
她闭上眼睛,感觉着金属剑体上的凉意,缓缓地流淌到她的身上,它致密光洁,铸就成她的无上铠甲。
转动不息的世界静止,光明凝然不动。
……
不知过了多久,青泷将问情剑握在手上,轻声道:“出来吧。”
“啪,啪,啪。”
稀疏的鼓掌声在寂静中显得尤为突兀。
银白色的面具自黑暗中走出,上官先生边鼓掌边笑道:“从奇吴山到问情剑,你果然是一个惊喜。”
青泷的眼神恢复莹澈,像月光下的一汪清泉。她问:“你也利用了长桑权,对不对?”
“他想要报仇,想要接近秦曜,我是在帮他。至于今夜,我确实知道周祉君的计划,”上官的白发如雪,他似乎又苍老了一些,“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阻止他吗?”
青泷没回答,她孤独地与她的剑站在原地,叫上官也不由地产生一种错觉。
少女太过勇敢安静,仿佛从未承受过痛苦,仿佛刚刚杀意凛厉的剑者另有其人。
“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上官先生眯了眯眼,毫不掩饰地说出他的意图。
青泷并不躲避,她迎向他的目光:“那你知道了吗?”
上官沉默。
他成立着庞大的“天道死士”组织,也暗自查过少女的身世,却连蛛丝马迹都没有寻到。雁过尚且留痕,风过留声,可她就像凭空出现的人,没有在世间留下分毫痕迹。
直到如今,他仍未知道她真实的姓名。
若非当初探得她识海中不为人知的力量,他差点就错过这个惊喜了。
上官直言不讳:“你到底是谁并不重要。你拥有强大的力量,这就足够了。”
青泷伸出手,看着洁白月光照亮掌心的纹路,像枝叶纠缠的树,也像三株还年轻的禾苗,待到春去秋来,不知道会结成什么样的稻穗。
她镇重地摇了摇头,又像下定某种决心。
“可是我不会再听任何人的命令了。”她说,“我有我的方向了。”
上官只是笑了笑。
他的天道死士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目标聚在一起,有仇恨、有愤懑,有自诩正义,有想出人头地。他从不会命令他们,而是了解他们的目标,又或者说他们的欲望,让他们心甘情愿。
翠绿的衣角如同锋利的植物叶片划破漫漫夜色,青泷向前走去,擦肩而过时她问:“请问,长桑灼在哪?”
上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自顾自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万千感慨自胸中抒发:“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心欲忘不了。尘世间,有人终其一生,为了一本或许根本不存在的书。”
“有人为虎作伥,为了一点根本不会落在他身上的光。”
青泷继续往前走。
刚才的恶战中外溢在林子里的元炁已经飘散,回归天地之间,阵阵余波暂归平静。高大的梧桐树上,一片叶子无声地飘落下来,盖住祝靳未阖上的双眼。
“不过,世人总是需要这么一点心欲才能活着的。如果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想要,你说,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上官听到身后越走越远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他知道,他已经能让少女心甘情愿了。
他顿了顿,腔调极慢地问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师兄因何而失忆?”
好快!
饶是他见惯大风大浪刀光剑影,也从没见过这样快的剑!
问情剑悬在他眉心前。
通身青色,剑光寒洌,像是孤傲青龙居高临下地冷冷俯视他。
上官禁不住去想,这少女究竟拥有怎样的力量,能号令这样的一把剑。
……若是当初那灭世魔头还活着,不知是何光景。
他没有把两人联系在一起。因为世人皆知,魔头死在了阎罗塔前,魂飞魄散,这个世间再无可能有她的痕迹。
青泷说:“我想知道。”
她没有反问“你知道”或是逼迫他告诉她,只是认真地说“我想知道。”
她在他额前悬着一把剑,说话的声音又如此良善无邪,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上官一动不动,反而很有兴趣地问:“你闯奇吴山,来圣贤院,就为了这把剑?”
青泷默认。她觉得这个人总是很喜欢岔开话题。
“拿到剑呢,你想去哪里?”
沉默。她没有归处。
上官笑道:“那就留在圣贤院,留在这里去发现你师兄的秘密。”
青泷问:“你今夜来这里,只是想说这些?”
上官又一次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开口,却是说出了长桑灼的地点。想了想,又说:“周祉君的人在那里,晟国的太子秦曜也许也在。”
青泷收了剑,清亮的月光在长长睫毛下投下阴影。想到天道死士的筹划,她平静地陈述:“你……是要我杀了他。”
“不是今日。”
上官却说。话音落下,他的身形很快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
风声在林子中孤寂地徘徊,青泷没空思考上官的意图,她坚定专心御风赶往下一处。
——
圣贤院中释家。九重宝塔高耸入云。
风声将塔上的金色铃铛摇动地叮铃作响。铃声清彻,唤醒混沌之人,普度迷惘众生。塔前矗立着八大金刚石像,有数人之高,手持金刚杵,怒目圆睁现威严忿怒相。
青龙剑意自剑林现形,一路奔腾向山下而去。虽有兵家江圣所言“神剑自寻它的机缘”,但圣贤院弟子个个激动难安,议论声铺天盖地,飞玉笺百家论坛被青龙,问情剑以及“在线等我的机缘”刷屏。
十六罗汉身着布衣,亦赤足驻足在院中仰头观看。忽见宝塔上佛光乍现,慈悲地撒向半边天空。
佛光照耀下,释家弟子不论何地,无论何事均伏地跪下,虔诚道:“祖师。”
“祖师。”
释家达摩身披佛光自塔中走出,望穿一切的目光遥遥地向山下看去。
“一个不该在这世间的灵魂。”
佛该普度众生,度早已经死去的人去往极乐。
圣贤院医家。空旷的药山上,身着白衣的老者停下手中的银针,静静地聆听着青龙剑意呼啸而过的声音。圆形笸萝里的草药正在快速枯萎着,无数种药材混杂的气味萦绕在空气中,苦的让人退而却步。
老者深邃的眼神落到一张沾满血迹的椅子。
司徒锦同样心有灵犀。她难掩激动地问:“师尊,是新的机会吗?”
圣贤院墨家。细碎的木屑漫天纷飞,卷起衣袖的健壮男人停下手中的锯子,晶莹的汗水缓慢淌过他深褐色的脸颊和浓密的胡须,最后一声声滴落在地上,正如他突突直跳的心脏。
旁边的弟子指向天空:“巨子,云层里有一条青龙。”
——
剑意汹涌的青龙让一部分人惊艳,好奇,也让一部分人畏怕,恐惧。
微弱的烛火晦暗不明,照着狭窄房间里无数件亮丽的成衣,就像一簇簇火焰,随时会升腾而起点燃一切。
试衣的镜子里倒映着周祉君端庄的身体,却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身在湘妃身边几十年,自然知道青龙剑意是属于哪一把剑。
所以是谁……拿到了问情剑?
她捏了捏手指,祝靳怎么还不回来。难道事情没有办成。
只是杀农家一个新来的女弟子而已,一个连元炁都没有的女弟子!
生平第二次,圣女纯白色的面纱因为太过于紧张的气息而轻轻飘动。
第一次是在三年前,阎罗塔前。
失措中,周祉君只有一个念头。
不可以让任何人拿到问情剑。它是那个女人的遗物,就算那个女人化成灰了,死的干干净净了,太子殿下也绝不会让任何人碰她的遗物。
她快要疯了,偏偏旁边的黄谨温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万分惊讶地望向王修,寻求认同:“刚刚那阵龙吟,不会是……”
“闭嘴。”周祉君脱口而出。
黄谨温吓了一跳。
“还有你,”周祉君不耐烦地望着地上抱着长桑权哭嚎的少女,竖起食指贴在唇上:“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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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周祉君不耐烦地俯身对长桑灼:“嘘。”
王修站在一旁, 根本无暇顾及黄谨温震惊询问的眼神,他的脑子很乱。
水声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了一般。他忽然想起在水边, 农家那位女弟子闭目而立,青色衣角被沾湿也浑然不觉。很快, 他又想起青泷的眼睛, 想起在人群散开的最后, 她持剑而立。
两个场景不停地在他脑海中轮换交织, 一样的身形,一样的气势。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将记忆中清澈的双眸想象到农家弟子的脸上,他发现, 正正好!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此时这位向来最理智最清醒的儒家得意门生,难以抑制心头的颤动。
人死不能复生。但……或许是冥冥之中, 青泷的魂魄指引着那姑娘拿到了问情剑。一定是这样!
可那姑娘绝不可能是青泷。
王修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如果是青泷,怎么可能会不与他相认!如果是青泷,怎么可能会在他的跟前护着别的男子!……
“王大人。”一道森冷的女声让他从繁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周祉君冷眼道:“不要被这小丫头的阴阳术干扰了。”
说着她挥了挥手,元炁自指尖迅疾射出, 直冲王修面门。王修闭了闭眼, 只听得一道激烈的冲撞声,两股元炁在他太阳穴侧对抗爆破,带来的短暂强风从他的衣领灌进去, 周身冰凉。
长桑灼捂住额头,鲜血从指缝间很快流淌下来。
“居然在圣女面前卖弄阴阳术,真是不自量力。”黄谨温抽出形如宝塔的长鞭,边用脚踢了踢半死不活的长桑权。这男人不过是曾经楚国一个小小的百夫长, 竟然妄想接近太子殿下。
晟楚一战, 楚将江承彦宁死不降, 纵有满腹兵法,一腔热血,结局不过是曝尸三日,死得难看。如今楚国早就已经不存在,名将与几十万大军都化为黄沙,湮灭在七倒八歪的楚旗与被苍蝇萦绕的战马中,无声无息。
一个小小百夫长还想翻出什么浪花?
唯一让他有些意外的是,长桑权竟然能从祝靳和阴魂阳鬼的罗网中逃出来,赶来救他的妹妹。可惜寡不敌众,技不如人,变成如今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不要碰我哥哥!”长桑灼紧紧搂住怀里已经没有意识的人,仰头不甘地咬了咬嘴唇,新买的漂亮裙裳染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在昏黄的房间里鲜艳地刺目。
“小丫头片子,敢偷袭,”黄谨温抽出长鞭在空气重重地甩出声响,“王老弟我知道你心软,让我老黄来替你报仇。”
王修欲言而止。
充斥在鼻腔里浓重的血腥味让他感觉不适,甚至几近呕吐。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已经因为放走上官泷遭受质问,他不可以再背叛他自己亲手挑选的君主。这世间的人,生命权重是不同的,兵不如将,将不如王。微不足道的人纵使苦心积虑、枕戈尝胆,不过如蝼蚁一般,死就死了。
而行走在王道上的人,他们注定踩过这些蝼蚁的尸骨,成就让世界天翻地覆的帝王伟业。
走在王道上的人,陪他们走在王道的人,心都是狠的,才能走得安稳,走得长远。
黄谨温长鞭出手,兵家·抽魂!
这是兵家最残忍的术法之一。
被袭中的人会被活生生抽出魂魄!
硕大的泪珠自长桑灼的脸颊滚落下来,她弱弱地缩成一团,双手却固执地抱着哥哥逐渐冰冷的身体。
她手臂越抱越紧,感觉到袖子里有样东西硌得生疼。
在长鞭的鞭尾殪崋划破空气,离长桑灼的眉心只有几分毫时,她想起来,是哥哥雕刻的木老虎。
在圣贤院的大树下,她托着腮,看大块头的哥哥笨拙地用小刀,把一块小木头一点点刻成小老虎的样子。他眉头皱得紧巴巴的,她却笑得很开心,用袖子不时帮哥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
烛火猛然跳动。
一道龙吟霸道地呼啸而来!!
强大的气压几乎让一切静止,几息之后,长鞭“啪”地一声炸开,零散的碎片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飞散。
长桑灼的汗滴落而下。
刚才远远地她也听过这个声音,那时候她不懂为何所有人的脸色都会剧变。此时才真正感受到它的震慑。
庞大的青龙近在迟尺,傲视着所有人。瞪圆双眼不怒自威,叫人不敢直视。
幸好片刻之后剑意消逝。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门口——
黄谨温无心心疼他的塔鞭,连周祉君都忘了擦拭脸颊被长鞭碎片割伤的细小伤口。
因为从被冲破的门里,走进来一个人。
不是祝靳。
寒冷的晚风从门里灌进来,成衣店里上百件薄薄的轻纱飘动,宛如某种悲壮的仪式。
青泷一步步走进来,她能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这目光里有震惊,有害怕,有嫉恨。
但是她从来看不懂,也不在乎。
青泷蹲下身子,轻轻将长桑灼的碎发向耳后别去,她的眼睛坚定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