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桑权的面容苍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努力支撑着,问:“你,你是哪国人?”
长桑灼眼中闪过诧异,但她很快回答:“齐国,我是齐国人。”
“齐国……”浅浅的笑容绽放在男子坚毅的脸上,他说,“齐国的海很美。”
“我带你去看海!哥哥,我带你去……”长桑灼的话没说完,捏住木老虎的大手骤然垂落下去。
意识渐远去时,长桑权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个魁伟粗浅的百夫长手足无措地想,不要哭啊。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我的妹妹。
听说,阴阳家有一种秘法咒印,种在人身上,可以增加人的记忆。两个素未谋面的人,通过强行植入记忆,可以变成亲密无间的亲人或爱人。
那时候我从战场上逃回来,逃亡的路上看到了你,一个穿着破烂蓬头垢面的小姑娘。你大概是太想被人保护了,所以你选中了中天境手段强硬的我,让我成为你的哥哥一直保护你。
也许你不知道,你的笑,你吃地瓜的满足模样,都在一点点愈合我在杀人战场中留下的伤口。
长桑权想到舍馆里,短暂相处的日子,曾路过听到那个白净儒生王修低低地叹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什么时候,齐国,楚国,魏国……七国的女孩子都能穿上漂亮的衣服。
漫漫黄沙之中,他看到,昔日一同喝酒吃肉浴血杀敌的兄弟们。他们来接他了……
长桑灼再也忍不住嘶声大叫了起来,小小的脸上眼泪横流,就像决堤的洪水。
青泷无措地蹲下身子,她伸出手,顿了许久,最终轻轻地落在长桑灼的背上,轻轻拍着。
惨淡如霜的月光穿过稀疏的树,照在少女身上,光影斑驳,静默无声。
青泷觉得好冷好冷。
今夜为何这样黑暗而漫长?
秦曜的身影,秦曜的声音都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尽管她已经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青泷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她好像刚刚才挣脱出来,又见无数的镣铐从阴影里悄然爬行,时刻伺机准备着将她重新捆缚。
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贴在额头上,寒风与黑夜中身体变得好沉重笨拙,明明手臂上的一点小伤不至于如此……
青泷感受到背上问情剑在微微颤动。她安抚它,不要担心,我还可以走,我要把长桑灼安全地带回去。
她不明白,她的胸腔到底怎么了,到底是什么这样重,这样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她寻不到答案。
月光如水,身后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大路上,几辆精致马车正朝圣贤院驶去。孟昱趴在车窗边,百无聊赖地说:“离下一个成衣店还有好几公里,谢糖糖你真要这样一家家找下去啊。”
谢知棠心不在焉地回答:“嗯。”
“我说小师妹那么大的人,又不会丢。”孟昱撇撇嘴,“顶多是被那阵龙吟吓到了。那声音那么大,小师妹吓得一时不敢出门也是正常的。”
“问情剑竟然飞了。”
“竟然”这样诧异的句式被裴淮序说起来,显得平淡无奇。他神色淡淡地翻了翻飞玉笺里不断涌现的新消息,只微微蹙眉,“第一凶剑重新问世,不知是好是坏。”
“你们说这天下第一凶剑的新主人,该是个怎么样穷凶极恶的人物?”孟昱忍不住畅想,“要我说,那肯定是身高八尺,黑熊粗肉。怒发浑如铁刷,狰狞好似狻猊,天蓬恶煞下云梯。”他说得头头是道。
燕瑶默默翻了个白眼,反驳他:“也可能是白衣蹁跹,清冷傲人。好像神君下凡,又似谪仙临世……”
马车骤停。
大路上,青衣少女面朝月光,如墨的青丝孤孤零零地飞扬飘散,像一个迷路的野鬼孤魂。
她身后背着问情剑,蜿蜒着一路血迹。
空气中蔓延着血腥压抑的气味。
燕瑶,孟昱:……??!!
连裴淮序都忍不住额角一抽。
小师妹背上的,那是问情剑!
谢知棠几乎是瞬间从马车上跳下来,他一步步向她走去。
他的目光里没有问情剑,远山春树和月色都逐渐模糊消失。倒映在温润像海一样眼眸中的,唯少女一人。
模样如此清晰。
在他总是遗忘的记忆里,他将她记得这样清晰。
谢知棠看到少女的双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是他知道她说了两个字。
她孤单地遥遥望着他,她说:“师兄。”
布鞋踩着路上砂砾,发出细碎的声音。声音越走越近,像是有着神奇的魔力,将躲在阴影里觊觎她的镣铐都震得一点点灰飞烟灭。
青泷仍是望着他,她轻声还是说那两个字,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的嘴唇蠕动着:“师兄。”
谢知棠终于走到她跟前。
地上高低两道影子重叠在一处,水蓝色的衣衫一寸一寸扬起,像他院子里纷飞的花。
青泷仰起头,感受到谢知棠温暖柔和的呼吸声,她终于艰难地轻声地说出话来:
“师兄。”她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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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谢知棠将随手稍上的大氅披到青泷身上, 耐心地系好带子,把满是血腥味孤零零的少女包裹的严严实实。
他坚定注视着她,注视着那双似乎蕴藏着千言万语, 却只是沉默的清水一般的眼睛。
他开口,没有问问情剑, 没有问任何缘由, 只是点头轻声道:“师兄来了。”
随后蹲下身子, 肃着脸伸出手摸了摸长桑权的脉搏, 食指指尖萦绕浅蓝色元气,快速点住他几个穴位。
他动作熟稔,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长桑灼哭得一抽一抽, 急问道:“谢师兄,我哥哥…我哥哥还有救吗?”
谢知棠安慰道:“别怕, 医家苏神医妙手仁心,我们这就带你哥哥去见她。”
月光下,少年声音清润,发带轻飘。
青泷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抬起头, 整整一夜, 这月色都冰冷如霜,冻彻人心。不知何时,忽然柔和温静起来。
月光轻轻抚摸少女的脸颊, 流淌过她微颤的眼睫,恍惚中有几分不真实感。
孟昱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回出门租了三辆马车,他扶着长桑权进了其中一辆, 一路照顾着。
燕瑶笑盈盈地走过来, 牵住焦急的长桑灼:“小妹妹跟我们一道吧。”
长桑灼知道她是阴阳家的师姐。
阴阳家最善掌控人心, 操纵情绪,但师姐没有用任何术法。
只是被师姐纤柔的手牵着,闻着她身上雪花一样的清香,长桑灼就渐渐安定下来,她哭得累了,不知不觉中抱着燕瑶的胳膊沉沉睡去。
燕瑶爱不忍释地盯着她的侧颜,擦了擦她脸上的血迹,小声感慨道:“多可爱的女孩子。”
裴淮序点点头。他心中思绪万千。
小师妹怎么会拿到问情剑?
天下第一凶剑问世农家,到底是好是坏。
孟昱亦频频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向后看。
他可太激动了!!
牛逼的,全学院都眼巴巴想要的问情剑归属农家了!
他可太想问小师妹是怎么拿到问情剑的,问情剑有多炫酷,以及…他贪心地搓搓手,能不能让他摸摸问情剑。
可惜,最后面那辆马车里并没有传来任何说话声。
车帘偶尔被风吹起,又轻轻落下。
马车里,青泷双手握拳,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摆在膝上的问情剑。
她还没有寻到答案。她想知道答案。
这让她胸腔里更加沉闷。
到底是什么。
她想知道的是什么,心里呼之欲出的是什么。
长久以来,陪伴青泷的只有问情剑。
她没有朋友。丑陋的面具,一剑可葬送千军万马杀人不眨眼的可怖传说,都足以让所有想靠近她的人退而却步。
小时候,小青泷总是独自坐在台阶上,将唯一的朋友——问情剑抱在怀里。她捧着脸,有很多问题想问:
“今天秦曜他们玩的踩影子游戏看起来好好玩。可是为什么我踩不到自己的影子呢?”女孩有些丧气。
“今天听圣女说有好多人来陪秦曜玩,玩……击鞠,那是什么呢?跟击剑是一样的吗?”
后来,她很少再问。
因为问情剑不会回答她。
因为这些问题不重要,至少没有杀人和练剑重要,没有秦曜的王道重要。
没有答案的问题被丢在身后,湮灭在过往,散在风里了无踪迹。
现在,青泷又静静地望向问情剑,问情剑依然沉默着没有回答她。
寂静之中,反倒是师兄窸窸窣窣地从怀里拿出一包糕点,边随意问道:“师妹吃过晚饭了吗?”
青泷回过神来,对他摇了摇头。
“那师妹可有福了,”谢知棠笑着递过去,“甜糕。”
他压低声音神秘道:“师兄我前不久从庖家偷来的秘方。尝尝看。”
庖家是圣贤院中主学烹饪的学家,专门研究各类佳肴美食配方。庖家教习是个憨厚开朗的大胖子,听说曾是赵国的名厨。后来他夫人去世了,他便决心从此不再下厨,转而到圣贤院指导学生们料理。
庖家最闻名遐迩的便是解牛大法。
甜糕还是热的,温度隔着油纸传递到青泷的掌心。她小心地打开,尝了一口。
外酥里糯,唇齿香甜。
青泷很慢地嚼着。
她能真实地感觉到每一粒糯米在她齿间化开,嚼出甜甜的味道。
这种甜的味道代替了长久以来喉咙里的腥味。
奇怪。
眼睛里有种陌生奇怪的异样感觉。青泷拼命眨着眼,想把这种异样赶回去。
双眸越来越红。
“有这么好吃吗?”谢知棠吃了一惊。
他向前微微探身,扬了扬眉,煞有其事地同青泷商量道:“那下一次我再多偷几张别的秘方。师妹你喜欢吃什么,师兄就去偷什么,怎么样?”
他的语气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但眉尾又轻飘飘的,蕴含着散漫笑意。
青泷手足无措地看着师兄。从进马车开始,她一直安静,没有回答他,可是他也并不着急。只是闲散地东拉西扯,跟她说润禾镇的田地都清理干净了,说卷卷又偷吃。
他无奈地摊摊手:“等回去,师妹一定要帮我给卷卷减肥。在下次带它去稻田见师尊前,必须得瘦回去。”
还说晚间镇子里放了烟花,庆祝春祭顺利结束。
青泷终于开口。
听说糕点嚼得越久,就会越甜。所以一定是嗓子甜度太高,说话时才会含糊不清。
她想了想,轻轻地说:“师兄......烟花很好看......”
谢知棠停下说话,耐心地听她讲,这样一句很简单的话却让他笑了。眸光落在青泷嘴角的一点糕点屑,他眨眨眼睛:“对了,师妹今天不是去成衣店吗?有有没有挑到好看的衣服?”
提到成衣店,青泷垂眸片刻,再次摇了摇头。
“慢慢挑,不急。下次师兄陪你去,”谢知棠语调缓慢道,“花孟小爷的钱。”
“咱们要买很多样式,唔,裙衫适合春日游玩,素衣用于田间忙活。”
“花钱果然使人心情愉悦,让师兄再思考思考。”
“再买很多颜色怎么样?红的绿的黄的......”
他极有兴趣地盘算着怎么花钱。津津乐道中,听到师妹的声音再次蓦地响起,近在迟尺。
青泷往前贴近几分,湿漉漉的鬓发闯入他整个眼眸。
“师兄,就要蓝色的。只要蓝色的衣服。”
她的心从未有过地砰砰直跳着。
从车窗里偶然吹进来的晚风温柔地将谢知棠蓝色的衣衫吹起,衣袖微微皱起,就像是春湖浩浩,浅浅波澜。
这一刻,青泷有了很深刻的渴望,在她的心脏上,掀着狂风巨浪。
下一秒,她张开双臂,像一只满身伤痕的勇敢青燕,骤然扑进谢知棠的怀里。
就像扑进柔软的草原,温热的春水。
草原拥抱了她,春水稳稳地托住了她。
青泷双手牢牢地攥住谢知棠的衣袖。
“师兄,我想回家。”她鼻音闷闷地说,眼睛异样的感觉越来越重。
越来越重。重得让人迷茫,像是笼着一层水雾,看不清楚。
她只闷闷地重复着:“师兄,我想回家。”
……
水雾越来越多地缭绕时,一双手落在了她的发上,轻轻抚摸。
“是啊,院子里的花要开了。”谢知棠眉头里那不易察觉的担忧终于消失,他语气轻松地说,“我们回家看花去。”
是啊。青泷想,她想去静静看一朵花开,去守着一株麦苗长大。去自由迎着风,去翻山越岭见一个人。
永远好奇地看季节变换、万物更新,永远追寻着答案,抬头仰望着星空。
如果有幸,还要像师尊那样,躬耕农田,让更多的人活着。
衡宁问她,为什么活着。
——因为,“活着”本身就是活着的意义。
她终于找到了答案。
她会作为一个真正的人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眼眶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来,浸湿了脸颊,滴落在手背上。青泷的鼻子一抽一抽地,对这种陌生的情绪慌乱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却听到车窗外骤然响起雨声。
雨水哗啦啦地落下来,落在光滑的石路上,落在清亮的溪河中,在秧田里,在高山上,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弥漫在天地之间,
这场雨越下越大,似乎要下得尽兴,下得酣畅淋漓,痛痛快快。把草木枝叶冲刷得晶莹明亮,把人们胸腔里的苦闷洗刷得干干净净。
大雨滂沱中,马车里的空气也渐渐潮湿。头顶上方传来软语温言:“师妹,你听。”
谢知棠说:“雨本来就是应该有声音的呀。”
少女终于哭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海子《活在珍贵的人间》
祝大家晚安,好梦!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