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那人似乎就消失了,没有声音,没有动作,黑漆漆一片,她尝试了那么久,也觉得很是疲惫,很快就又陷入了沉睡。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这一次,倒是成功的睁开了眼,她以为或许她还在假山洞中,但这里明显不是。
她眨了眨眼,头顶是银丝勾勒的鲛纱帐,其中一面被龙吻勾了起来,而身上盖着的是明黄的衾被,她的目光忽然顿住,因为衾被上有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其拇指还带着一块象牙色的黑章鹿骨扳指。
这种“有眼”的鹿骨扳指,价值连城,寻常人哪里敢佩戴在手上,她只在一人手上见过——李赢。
果不其然,她将目光顺着手掌手臂看过去,可不见他弯着腰正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
“你终于醒了。”李赢将手收了回去,或许是有些不自在,他站直了身子,坐到了一边的圈椅上。
看郗薇眉头未曾舒展,他解释道:“太医来看过了,说你没什么异常,朕猜你身上的毒应该已经完全解了。”
听了这话,郗薇终于放下心来,但一想到太医来过,想着之前两人在山洞中干的事儿,她脸一红,想查看身上是否穿戴完好,甫一伸手,差点给吓了一跳。
虽然是白色的锦缎里衣,但袖口一圈明晃晃金线织成的龙纹,她“蹭”的坐了起来。
“这是你的衣裳!”不是疑问,是肯定。
李赢似是没有注意她的无礼,漫不经心抿了口茶,“嗯,你穿是不穿?朕这福宁殿可没有他人衣物。”
“我的衣裳呢?”她理直气壮地问。
李赢没有理她,手指摩挲着杯沿,神情无辜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一点没有始作俑者的自觉。
脑中又想起了昨夜的一些片段,裂帛声犹在耳畔,郗薇脸红了个透底,耿脖子里的那口气顷刻泄了下去,不穿还能咋滴。
不过她这样还怎么出去?等等,这衣裳是他帮着给换的?
郗薇脸色一时间精彩纷呈起来,她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反正都给看光了,她有什么好怕的?总比再多找一个人来见证她的狼狈更好吧?
这样一想,她好受了许多,理智也渐渐回笼:天啊,虽然说大家都说李赢这个少帝当不了多久,但其实前世直到她死他都坐得稳稳的,且搞死了对头们还越坐越稳的样子,而自己不过是个冒牌货,作甚要得罪他?
这样一想,她微扬的下巴略微的收了收,说话不复方才的气势。
“陛下,你能让宫人为我去找身合适的衣裳过来么?妙......”她本想说妙玉真人宫中有她的旧衣,但一想到昨晚莫名其妙中毒的事情,她顿住了。
包括大长公主夫妻,她现在竟然找不到一个敢信敢求救的人。
李赢揭开杯盖,似有意似无意的撇着茶沫儿,“含章台那边宴会还未结束,现在将将丑时,距离宫门下钥还有一段时间。”
大越皇宫申时三刻落锁,第二日丑时三刻才会下钥,宫里若有宴饮,一般都是通宵达旦,等宫门打开才会宴毕。
他顿了顿,“你要不给朕说说昨晚太液池畔是怎么回事?以后又是怎么个章程?”
一听这话,郗薇沉默了会儿,待想清楚之后,她掀开衾被郑重的跪了下来。
“陛下,臣女昨夜宴上饮酒多了些,力有不逮便临时溜出去吹了会儿风,不知怎么迷了路就走到了福宁殿来,还请陛下恕罪。”
“至于陛下说的太液池畔发生何事,臣女就不清楚了,敢问陛下,太液池畔是发生了何事?”
她就那么跪在榻上,视线将将与他平视,一双杏眼睁得圆溜溜的,似当真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样子。
但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轻哼出声,她这是故意装蒜想过河拆桥呢,亏得他眼巴巴的等她醒过来,还问以后是个什么章程。
他怎么忘了,她满心满眼都是那临江王李亘,现在只怕是巴不得跟他装不熟,只要他松口,她怕就会像只兔子似的马上逃离福宁殿。
一想到此,皇帝陛下“砰”的搁下了茶盏。
郗薇觉得周遭的气氛有些冷,她直觉李赢在生气,但她实在是想不到他有什么好气的,毕竟这种事情,怎么说吃亏更多的也是女孩子家吧?况且昨晚上是他自己说的“可以”啊,那她身上哪哪儿都疼她也没找他算账啊。
看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李赢冷哼出声,“其他事就不说了,怎么朕连贞洁都没要的救了你一命,你连个谢字都不提就这么算了?”
什么贞洁,别说皇子王孙,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一般十五岁就有安排丫环教导人事了,像他这般地位会缺少这些?那他故意提这个“谢”字做什么?
郗薇真诚的福了一礼,“陛下对臣女的救命之恩,臣女感激之至。”
她仔细品了品他这话,突然福至心灵,“然陛下富拥四海,臣女也不知该用何物表达谢意。”言下之意想要什么就直说。
“当真不知?”他起身走了过来,食指屈伸,居高临下将她下巴抬了起来,迫她对视。
这样的姿势让人忍不住想起昨夜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郗薇耳尖微红,有些不自在的将目光移了开,“不,不知。”
指端柔嫩的触感让他恍惚想起了昨日。
李赢微微弯腰,双唇靠近了她的耳畔。
第4章
◎朕还没想好,先欠着。◎
李赢微微弯腰,靠近了她的耳畔。
“朕还没想好,先欠着。”
因为离得近,他声音有刻意的压低,这样就难免带了些气音。
或许是发丝微动,郗薇觉得有些痒,忍不住将脑袋往旁边挪了挪。
“陛下不若一次说个清楚,不然臣女欠着您东西,心中难免总是要想着念着。”
“是么?”李赢挑眉。
郗薇非常真诚的点头。
“那挺好,就念着吧。”他站直了身子,浑不在意的掸了掸袖口。
如果可以,郗薇真想找他好好评评理,但是她刚重生回来记忆有些凌乱还有待好生梳理,她忍了忍。
算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若真找上她再说,等她被拆穿身份,如果能活着,那也是一穷二白的一个,她拿不出也没办法不是。
这样一想,她心中突然就释然了。
也就在此时,殿外突然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宫人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陛下,东西奴婢已经取过来了。”
旋即,殿门微开,那宫人举着托盘弯腰垂首一路上前,待行至御榻边上,他将托盘放在几案上,就恭敬的转身又退了下去。
若是没看错,那托盘里是一套鹅黄半臂配草绿间色罗裙。
看颜色倒跟她昨晚进宫时穿的那件有些像,但她记得那条裙子明明被他给撕碎了,况且在假山洞中待了那么久,肯定也已经弄脏了。
李赢指骨轻扣,“临时赶制出来的,虽不完全一样倒也大致相似,凑合穿吧。”
郗薇将罗裙拿出来在身上比划了下,看着倒确实跟她昨晚的那件很是相像,不止颜色,就连裙角的深线花鸟虫鱼也十分相似,只原版织纹会更繁复多一些,这个只绣了个纹样,想来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也只能凑合着穿了。
“陛下,那臣女去换衣服了?”她试探着问。
李赢点头,大方地说了声“请便”,随即站了起来。
郗薇还以为他可算要走了,没想到他只是转身背对着她站在了博古架前。
等了会儿没有听见身后的动静,李赢语调微扬,“这是朕的寝宫,朕总不能去偏殿吧?又或者,你是还想让朕给你换?”
这个“还”字就很灵性了,刚刚......
郗薇心头一跳,说了声“没”,赶紧麻利的将他那深衣换了下来。
等换好之后,她拍着胸脯轻咳了一声,“陛下,臣女已经换了了。”
话音落了片刻之后,李赢回头。
他记性不错,这半臂跟衫裙尺寸还算合适,将少女的曲线展露得玲珑有致将将好,或许是因为着急,她胸口起伏稍显剧烈,以手捂胸还在一下一下的顺着气。
郗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慢慢往纱幔间挪了点,正巧看到刻漏,她探身问:“陛下,宫门下钥,宫宴也该是要结束了,若是无事,臣女就回宴上了?”
“嗯。”
就“嗯”一声......
就当他这是同意了,郗薇提脚就往殿门口迈。
李赢没吭声,就看着她如蒙大赦一般往外。
从前两人没甚交集,偶在太学遇见也不过行个礼完事,但他其实听过她很多骄横轶事,比如她千金买花,比如她茶楼泼墨。
甚至于昨晚,她也是那般......
两人那般恣意放纵过,不过几个时辰过去她就说当做没有任何事发生过,还一反常态毕恭毕敬的对他,生怕他不同意的样子。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可是就是这样小没良心的她,对那个金玉其外的伪君子却敛了性子一往情深。
还真是......
让人生气啊。
所以,在她就要挪过他的时候,他叫住了她。
“衡阳。”
“嗯?”她有些不情不愿地驻足停下。
李赢本想说“别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了,有空也多读读书,你不觉得内涵是一个人最好的装扮吗”,但他好像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么多字,而且都不用想,她肯定会一脸莫名的看着他,腹诽他老气横秋又想说教,毕竟这也不是没有前科。
于是,他住了嘴,到嘴边的话转了转,就变成了“昨日那人已经畏罪自杀了”。
郗薇眼睫微颤,“这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他其实是想说宫中出现了这种事情,他会让人严肃处理的,但听她这么一说,完全没有提起他的意思,他倒不好插手了。
昨晚上她失踪了那么久,或许有个人在身边会好一些,于是。
“要朕派个人跟你一道过去吗?”
“不用。”
他话才一落地,郗薇就立马想也不想的拒绝了,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太对,于是她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时候不早,母亲要在宫中陪太皇太后礼佛,大伯母她们定在等我,我就先告退了?”
看李赢没有说什么,她转身头也不回的迈出了这福宁殿。
眼见着少女的身影很快的消失在殿门口,李赢转了转手上的鹿骨扳指。
也许是昨晚给了他幻觉,倒是他忘了,她现在是衡阳翁主,是大长公主跟郗太傅的女儿。
跟他,从来都不在一条道上。
*
丑时三刻,鸡鸣,宫门大开。
御花园的含章台,由于张太后跟少帝早早就去歇息了,王子皇孙与众大臣倒是放开了彻夜宴饮,命妇贵女们有去相熟的宫中玩耍的,也有夜游御花园的。
但不管去了何处,一旦丑时三刻宫宴宣布结束,大家都会在宣德门前集合,仆人也会在这时汇集,礼官会根据进宫名册一一清点人数,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滞留宫中或者有人出逃而早早就定下的规矩。
“周侍郎府,五人。”
听得点名,周侍郎一家上了前来,礼官将手中的大红名册递了上去,待周侍郎勾过,礼官放行。
自家马车早就候在宫门口,一家人上了车径自离去。
“徐国公府,十一人。”
“汾阳王府,十三人。”
......
于府跟郗府离得近,于灵犀一直捎带着眼往郗府那边看。
郗薇的大伯也就是郗素问的父亲郗道韫乃户部尚书,他们府上的主子这次一共来了七人,大长公主不占名额,其中长辈有郗尚书夫妇和郗太傅,小辈则是郗素问兄妹四人。
郗尚书跟郗太傅去公署办差了,其余四人都在,单单只除了郗薇。
按理说郗府若有大长公主领着,家眷若是第一个要出宫是没有人会说什么的,但现在情况就是郗府少了个人,礼官又不好当众徇私,郗府的家眷就等在一旁了。
郗素锦不满的嘟囔,“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自私跋扈,昨晚上到处跑也就算了,这会儿还不过来,这不是成心让我们好等。”
郗大夫人低声斥责,“素锦,好生说话。”
宣德门前此时都是各家命妇小姐,一个落不好就变成了人的碎嘴花子,于是她轻声制止,但郗素锦是三房的嫡女,向来得老夫人宠,非她肚子里出来的,她也不好管,况且她说得也没错,大家确实都在等郗薇一个人。
郗素锦跟郗薇自来不睦,好不容易抓着她小辫子当然不会放过,尤其是这种场合。
她努了努嘴,“本来就是,咱们这些姑娘家的,吹吹冷风也就算了,反正学的不过是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就是可惜了长兄,大半夜陪我们吹冷风就算了,还没法用功读书。”
此话一出,郗大夫人脸色虽然如常,心中到底也不爽了。
她就一个亲生儿子,今年春闱就要下场,虽说他们这样的人家也不需要走科举才能上仕途,但儿子学问向来不错,若是能高中也是一段佳话,对他以后的仕途也大有裨益。
唉,这郗薇还真是随了她母亲大长公主那性子,自私跋扈不分场合从不为他人着想。
郗礼也看出来了母亲的不悦,他身体不好,又饮了酒,忍不住有些想咳嗽,但为了不让母亲的担忧加重,他强忍着没有咳出来。
“长兄,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郗素问关切道。
郗礼想说无事,可是喉咙里本就憋了一口气,这一开口,一时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郗素问赶紧扶着,一边为他顺气一边担忧的看向自家母亲。
郗素锦在一旁点火,“我就说吧,她那人不会管别人的,说不得她此时还在慈宁宫里暖洋洋的睡大觉呢,只咱们眼巴巴还在这儿等着。”
“她若一直不来,咱们难道要在这儿等到天亮?况且她明明能差使得了宫人的,偏也不过来报个信儿,我看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郗大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她虽然觉得一起进来不一起出去不太好,别人可能会说闲话,但自己儿子的身体更重要,更何况她们等到这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至于马车,她们出去了再唤一辆过来就是了,说不得人家也未必稀罕。
于是郗大夫人领着郗府众人,越过人群走到了礼官旁边。
“崔礼官,犬子吃多了酒,这会儿不适得紧,咱们府上大长公主跟翁主去了太皇太后宫中,其余人都在这儿了,你看能先让我们归家么?”
礼官常年管着各司名簿,当然知道大长公主素来不跟她们一起出宫,不过衡阳翁主往年倒是一起的,但是贵人们的事儿他哪里敢多问,郗大夫人说是那就是呗,于是他大笔一挥,就放郗府众人出宫门了。
说来也是巧,那边刚走了不久,郗薇就到了。
临江王早早回了府,只怕她是扑了个空,于灵犀心中欢喜,忍不住唇角弯弯走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