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老夫人的不快霎时烟消云散了，她朝身旁的王妈妈使了个眼色，王妈妈会意，赶紧捧了个大红封袋上前递给郗薇，然后将她扶了起来。
手中的红封挺沉，郗薇不禁眼眶有些酸涩。
郗老夫人是个严肃讲究的老太太，平日里最重规矩，跟大长公主向来关系不是很好，连带着她也不喜欢这位老太太，可是在她被李亘放到别院上的时候，每逢年节，她都会收到来自郗老夫人的红封。
大长公主跟郗太傅都不想提起的存在，只这位一直跟她不对付的老太太还想着给她撑腰，其实细细想来，为了讨母亲欢心，她不少时候一直有意无意跟这位古板的老太太作对。
也许在老太太眼里，她也实在是叛逆任性不成器，但却是抱着长辈对晚辈的恨铁不成钢，是实实在在把她当郗家人，当她的亲孙女。
所以这头她就磕得十分诚心。
“既是正旦，就是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就又长了一岁了，凡事都要想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是郗老夫人惯常的口气。
若是往常，郗薇要么是要跟她理论一番，要么是索性不搭理，但是现在，她倒觉得郗老夫人这口气带着隐隐的亲切，于是她破天荒的应了声“是”。
看她这样，郗老夫人倒不好再说，她旁边坐的都是郗氏在京中的各房太太，于是指了指隔壁花厅，“过去小姑娘那边坐着吧。”
郗薇有点着急回去喝药，看郗素问跟郗素锦都在，也不拐弯抹角的等机会了，直接就准备先问问看。
她往女孩子那边走了过去，看了眼郗素锦，意思是让个位置，郗薇其实也不是非要坐这个位置，只是今日有话要问，坐这里将将好。
但郗素锦回瞪了一眼，并没有让，她心中十分不高兴，都是郗家的女孩儿，凭什么她想坐哪里就要坐哪里？大过年的欺负她爹娘没在上京？
郗薇倒没想到郗素锦这次这么执着，她本打算也不坐了直接问两句就走，谁知道还没开口就有人先站了出来。
“四妹妹，小五向来喜欢跟着我，你就让她坐这里吧，我让春意再去为你搬个凳子来。”
这乍听善解人意温柔似水实则暗藏机锋的声音，不用看郗薇都知道是谁——大姐郗素问。
她这话一边挑明了郗薇跋扈，自个儿来晚了还想抢郗素锦的位置，一边端庄大方和和气气以大姐的身份处理姐妹矛盾，还顺带暗示了一波自个儿人缘好，得妹妹喜欢。
郗薇扯了扯嘴角，郗素问可还真是一如既往，她忽然觉得很是无趣。
“倒也不必，诸位姐姐妹妹坐着就好，我只是有话想问问大姐跟五妹，不知道大姐可否行个方便？”
郗薇掐着掌心，因为见着郗素锦头上的桃花钗心情不好，昨晚上除了酒她什么都没碰过。
但那酒宫里是每桌上的一大壶，她们三人坐的一桌，若真是一早下在酒壶里面，没道理只她一人。
所以一方面她想言语试探着问问她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另一方面是不是她俩搞的鬼想让她在宫宴上出丑，毕竟郗素问也在太学上课，她跟宫里的人是有机会联系的。
郗素问跟郗素锦对视了一眼，倒真是奇了怪了，这是郗薇能说出来的话？往常若是她们合起伙来编扯她，即使人再多，她多半是要跳脚的，今日竟然还好声好气说要找她们说话。
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会是昨晚的事吧？
两人都有些心虚，郗素锦本想不理，但郗素问要面子，郗薇都这般说了，她总不能拒绝，于是故作大方道：“四妹妹有话不妨直说，这屋子里都是本家姐妹，无碍的。”
这怎么可能当着大家的面问，若是传了出去，很可能会引起有心人不必要的猜测，郗薇闻言挑了挑眉，“大姐姐，是太后让我替她问两句，我倒是无所谓，但你确定要让我当着大家的面说。”
一听这话，郗素问跟郗素锦脸都白了，她们这表现让郗薇更加确定她们昨晚上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于是不假思索的转身催促。
“大姐姐跟五妹妹快些吧，毕竟我今日起得太迟了，太后那边还等着信儿呢。”
听闻此语，郗素问跟郗素锦又心虚又惊怒，难怪她今日这么晚，这是故意拖着时辰呢，也不知道她还憋着什么坏，两人赶紧忙不迭地跟上。
出了花厅往院子走，郗薇觉得空气都清新了不少，她心情甚美的坐在了廊庑的美人靠上。
“太后......让你问我们什么？”郗素锦有些心慌。
郗素问虽然故作镇定的站在原处，但手心却紧紧攥在了一起，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郗薇。
第7章
◎她还没想好。◎
郗薇回头，没有答她，而是自顾问道：“昨晚我走后，你们一直都在宴上？”
不然呢？她们又不像她还有地方去，但这可不能承认，郗素锦咳了一声，絮絮叨叨说着后来的事情。
郗薇听着，也不过是炫耀什么才艺表演，大家围着郗素问请教，后来还一起去逛了御花园什么的。
这些事情没有必要撒谎，她只要随便找个宫女一问就能问出来，所以她俩昨晚上很正常，被下药的只她一个人。
郗素锦说完，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你问我们这个干嘛？太后一直也在，总不能让你问我们这吧？所以是你想叫我们出来不过就借了个太后的名？”
郗薇随手扯了片叶子，“没错，就是我问的，谁知道我走了之后你们有没有背着我去找临江王。”
“你！”郗素锦跺脚，“你要不要脸，临江王又不是你的，你不是看大姐姐琴弹得好嫉妒，当时就让人约他出去了么？咱们可干不出来你这事儿！”
郗素问脸色也有些不好，明显是不太服气的样子，言语也不复平时那么温柔端庄。
“四妹妹，你苦恋临江王，若他对你当真有意，早就让人上门来提亲了，看你一大早气冲冲的，是被人拒绝了吧？”
这是在半试探消息半给她添堵，郗薇挑眉，若那药是她俩其中一人下的，或者她们知道有这回事，那么知道李亘跟着她出去了绝对不可能是这种反应，毕竟她俩可是一直把她当成最大的竞争对手。
那么倒推回去，她俩对这件事是毫不知情的，下药之人另有他人，可是昨晚没有其他人有机会接近她的酒杯了。
心中有事儿，郗薇对跟她俩逞口舌之快什么的也没什么兴趣了，至于她俩方才那心虚的表情，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又给她编排了什么。
她站了起来，像是跟她们强调，又像是跟自己重申，语气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寒凉。
“我想你们误会了，我对临江王，只是出于感激，什么都没有，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还请你们以后注意一下。”
说罢，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骗谁呢，当初她做的那些事......”郗素锦愤愤，突然她回过神来，“大姐姐，不会被你猜中了吧，她去找临江王做最后的挣扎，临江王拒绝了她，所以她为了找回面子才这么说的对不对？”
郗素问蹙眉没有回答，她帮郗素锦不过是不喜欢郗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至于郗素锦跟临江王的事情，她也不想管，叮嘱两句便回屋里了。
眼见着院子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人，郗素锦微笑，不管是不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郗薇跟临江王李亘确实闹崩了。
她自袖中缓缓将那支桃花钗拿了出来，她就知道郗薇性子骄傲，看到这桃花钗定是忍不住会去找临江王。
哼，临江王必然是不喜欢郗薇的，不然也不会将这支钗送给她，偏郗薇死缠烂打鲠在他们中间，真是好生不要脸，希望她这次是真的死心了。
*
郗薇才不在乎她们怎么笑话她，那话说出来她只觉得心头痛快。
前世因为李亘救了她将她带回上京，她一直对他心存感激。
因为血缘太远，临江王府到李亘父王那一带就已经不显了，因得她的缘故，他才继承了王府，渐渐成了上京城的高岭之花。
可惜假的成不了真的，她不仅不是真正的天之娇女，还是大长公主跟郗太傅最不想提起的女人所出，被拆穿了身份之后，李亘为了名声娶了她，却心有不甘。
冷落疏远也就罢了，最后等风声小了些竟然嫌她碍事直接命人拿了毒酒给她。
窗外凌霄花簇簇，风景正好。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前世他命人给她毒药，她也拼着最后一口气报了仇，可那场噩梦她再也不想经历了。
丝萝捧了药碗进来，看自家小姐半坐趴在窗台边神思不属的样子，忍不住出声提醒，“小姐，药熬好了。”
郗薇回头，顺手接过药碗，看都没看直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
丝萝的嘴微微张着，甚至忘了递上蜜饯，从前的郗薇，嫌药太苦，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喝药的，就算喝，那也是捏着鼻子一口蜜饯一口药，现在？
郗薇也察觉到了不对，状似不经意的解释了一句，“大夫果然没有骗我，这一口闷竟然一点都不觉得苦了，喝完还有些回甘。”
说罢，连最后一点沉淀下来的药汁都给吞吃入腹。
碰巧碧绦捧了香炉进来，看几案上摆着个空药碗，紧张问道：“小姐，您生病了？”
她转头埋怨丝萝，“丝萝姐姐也是，小姐生病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告诉我一声。”
郗薇看了眼闷头不做声的丝萝，这俩丫头，各有优缺点，丝萝稳重但不善言辞，碧绦牙尖但跳脱，所以这抓药的事情，她就交给丝萝找人办的。
“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最近觉得月事不太爽利，让丝萝抓了两副方子调调，不是什么大事，你别出去说，我不想父亲母亲担心。”
她想过了，为了保险，这药还要喝上几天，肯定是瞒不了碧绦的，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是调养身子的，她也不会乱想。
碧绦素来知道自家小姐更看重丝萝，她对丝萝也很服气，听郗薇这么说，她立马保证，“知道了小姐。”
“那小姐，您今日还出府么？听说州桥那边可热闹了。”
两个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她，郗薇心中一动。
大长公主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住在公主府，但她就是回了郗府，也不会管她这些事情，仗着身份，郗老夫人跟郗大夫人又不好管她，从前的时候确实经常带着她们出府去玩儿。
但是她现在没有那个心情，昨晚上那么疲惫，今天也没闲着，明日一早又要进宫去请安，喝了药总觉得小腹惴惴，脑子还一团乱麻，她只想好好休息。
可是今日是难得的正旦日，总不能拘着两个丫头，于是她摆了摆手。
“钱袋里有银子，老规矩，你们取了分给院子里的小丫头，自去玩儿吧。”
碧绦听了开心得不行，即刻就开始张罗准备，丝萝敏锐的听到了后面一句，问：“小姐，您不跟我们一起吗？”
“嗯，我有些累，你们出去玩儿吧。”郗薇整个身子往后面一仰，顺势躺在了摇椅上，闭上眼睛，整个人跟着摇椅来回摆动着。
“那我们不去了，”两个人异口同声道，“小姐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郗薇没说话，前世这两个丫头本可以回郗府的，但后来却一直跟着她，可惜也没个好结果，她本想着她不出去好歹让她俩放松放松，但回头一想，前世那种情况她们都不会离开她，更何况现在？
于是她便也没有再说。
两人拿了钱袋按照老规矩一个个包着红封，包完看郗薇似乎是睡着了，拿了绒毯小心翼翼为她盖上，就出去给院子里的小丫鬟们分去了。
郗薇闭着眼睛，但她也没睡着，前世的事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其实她隐隐有些猜测，但是又有些难以置信，还有关于她的身份，以后怎么面对大长公主跟郗太傅......
她还没有想好。
算了不管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当务之急是猜想需要证实，要找到那个人对峙，排除了那天能接触到她的宫外三人，那么剩下的就只能在宫里了。
若真是她......
前世虽然是她自己识人不清心心念念要嫁给李亘，但她会走到那一步，这些人通通功不可没吧。
她一脚踢在桌腿上，摇椅又重新摆动了起来。
*
大越有正旦拜本家，初二拜娘家的习俗。
大长公主是皇女，自年三十始就在宫中陪伴太皇太后，而郗太傅兄弟，正旦日下了宴就去了大朝会，午时方归，又急急忙忙去给郗老夫人拜年，然后又去赴同僚的宴，一家人直到晚上才一起吃了顿饭。
不过因为宴上还有许多郗氏本家的人，男女分食，他们忙着待客，父女俩一直没说上话。
所以今日一早，郗薇看见门口站着的斯文俊逸的郗太傅，心中忍不住打了个突儿。
昨日才想着先不管，结果今日就撞上了，可还真是......
郗太傅曾经是上京出了名的美男子，才貌双绝，所以才会入了大长公主的眼睛，一直到现在，他也是个俊逸无双的中年大叔。
看郗薇望着他发呆，郗太傅将手中的楠木盒子递给身后的小厮，缓步走上前来。
“这两日事情有些多，你母亲也一直在宫里，倒是对你有所疏忽，看你脸色不好，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他伸手想摸摸往郗薇的额头，谁知道被她不自在的闪开了，他的手一时尴尬的僵在原处。
“怎么了？”
看郗薇不答，他也不生气，宠溺的感叹：“听说昨日你跟于家那丫头闹了些不快，让人哭着回家的，你这性子呀真是随了你母亲，什么亏都吃不得。”
听他说到母亲，郗薇鼻子一酸，担心被人看见扭头就上了马车。
等进了马车之后，她又有些后悔：连装个样子都不会，以后遑论相处？
于是她尽量平复了心绪，补了一句，“时候也不早了，父亲快些吧，可别让太皇太后跟母亲等久了。”
郗太傅闻言也没多言，转身上了前面一辆马车。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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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险起见那药还要吃两天，郗薇怕宫里人多眼杂，今儿个早上临出门前就一口气喝了。
其实自从喝完小腹就有些坠坠的感觉，但她也没多想，因为昨日喝完也是这样的，可是随着马车颠簸，这感觉愈发强烈。
她想着可能是坐着马车有些不适应，等进了宫就好了。
大越宫城总体分成三个部分，进宣德门之后往左进入前朝，这里以议事朝见的太极宫为中心，周围有两院、三司、太学、六部等各个办事机构。
而宣德门往右则进入宫城，宫城以延福宫福宁殿为中心正轴，周围有一大片宫殿建筑群，这一片住的都是宫妃皇子，御花园跟太液池都修建在此处。
而宫城后面还有掖庭跟北宫，这两个地方就是供宫女内侍还有犯了事儿的宫妃所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