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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之前太皇太后下了吩咐,嘱托众人不必在此诵经祈福,两宫太后便领着宫人们各自回宫了,而馆陶安乐两位公主也去了偏殿歇息,郗薇跟章瑶回到含章殿的时候,只剩下了晋阳公主等一众小辈守在殿外。
郗薇跟章瑶姗姗来迟,尤其是郗薇还换了身衣裳,晋阳公主将她们拦在了门口。
“老祖宗向来偏疼你,她老人家出了事,你却不知瞎逛去了何处,啧啧,衡阳,真有你的。”
郗薇知道晋阳公主对她多多少少是有些意见的,上次在校场她甚至跟郗素问联手想让她出大丑,但这并不影响两人一直以来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和和乐乐的,这也是大家作为亲戚的默契,怎么现在她突然又不装了?
章瑶觑了眼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小声替郗薇分辨,“晋阳姐姐,是这样的,衡阳姐姐出了点意外,去了静秀阁一趟换衣裳,所以过来就晚了些。”
晋阳公主平日里没少看不起章瑶,看她竟然还敢帮人说话,一听乐了,“哦?好好的参加个宴会换什么衣裳?阿瑶,你可全程看着?可别被人骗了还帮人说话打头阵呢。”
她将头一偏,看向郗薇,“她今日在宴上可是大出风头,往日的临江王就也罢了,连小谢大人也跟着求娶,咱们衡阳本事大着呢,说不得人家又是偷溜背后不知道勾/搭谁去了呢?”
章瑶胆小怯懦,平日里小姐妹们说什么她也不甚在意,很多时候忍下去也就罢了,可今日听晋阳这样说,想起郗薇的话,她忽然鼓起了勇气气哼哼去争辩。
“晋阳姐姐,事关衡阳姐姐的清誉,话可不能乱说,方才我跟衡阳姐姐准备过来的时候,因为担心老祖宗所以走得急了些,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裙角都给跌破了,这才去静秀阁换的衣裳,我可是一直跟她一起的,她骗没骗我我不知道?”
她难得一口气说长话这么顺溜,说完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还偷偷朝郗薇眨了下眼睛,郗薇眼睫微弯回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
晋阳公主没想到小哑巴竟然说话这么顺了,没好找到话反驳不说,还被反堵了一口,一时间胸口像憋了团大气也没处发,只得冷哼了一声。
倒是徐寿安奇怪道:“咦,我们明明看你中途还过来含章殿神神秘秘找人,怎么你们又是一直在一处了?阿瑶,撒谎可不是个好习惯。”
章瑶小脸刷的泛白,气势一下子就怂了下来,晋阳公主见此,嘚瑟的围着她俩转了个圈,上下打量道:“就是,你说你们一直在一处,明明就不是,为什么要替她撒谎掩盖?是不是这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徐寿安见晋阳公主反应了过来,又成功将脑袋隐了回去。
“没......”章瑶摆手,情感上她当然相信郗薇,不然也不会站出来帮她说话,可是她也确确实实撒了谎,她们并没有时时在一处,此处人多眼杂,总不能当众说出来郗薇是来葵水将衣裙弄了脏吧,一时间她很是为难,说话也底气不足了。
大殿内突然传出一声轻哧。
“你笑什么?”晋阳公主没好气将目光转了过去。
两人斗法次数也不少了,郗薇也不虚她,“晋阳,你搁这儿升堂呢?老祖宗身体抱恙,大家祈福的祈福诵经的诵经,就你有空将我拦着找我的不痛快。”
“我裙角磕破了,阿瑶唤宫婢为我找衣裳久久未回,我以为出了岔子就自个儿出去找了,她回去没见到我人找出来不很正常?倒是你们一个个的恨不得拿镜子一一比对着找我错漏,是想说什么?老祖宗都这样了,我难道还能出去干个什么?”
她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晋阳她们一时没找到错漏只得仔细听着,郗薇继续道:“宴罢谁没出宫不是很明显么?你们倒是看看都有谁?退一万步说,这宫里能有什么人让我半夜去私会的?”
她的眼神似笑非笑的看了眼瑟缩在姐姐徐寿宁后面的徐寿安,眼带不屑,若不是不想给谢昉留下不好的印象,就把李赢拖出来,吓死这俩。
宫宴毕,为了发生什么意外参加宫宴的臣子都是要在固定时间经宣德门出宫的,尤其是男子,就连郗太傅这种都不例外,这殿中剩的都是走得较近的嫡支,并且只有女性,她确实无法去私会谁。
晋阳公主跟徐寿安心中很是不平,从前临江王对郗薇爱答不理的他们心中爽快,可是没想到不过一两个月,他的态度就转变得这么快,甚至不知何时连才上京的谢昉也给勾搭上了,没使什么手段她们才不信,必须揭穿她的真面目,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偏偏这会儿似被郗薇看穿,她句句反问倒显得她俩像搬弄是非似的,徐寿安想再说,却被姐姐徐寿宁给拉了住了,晋阳公主气不过,索性挡在殿门口,反正就是不让开。
几人在含章殿外对峙着,宫婢们不敢上前,只能小心翼翼候在一旁等待差遣。
“母后!传太医,快去再传陈太医!”
突然,内殿传来一声尖叫,郗薇一耳朵就听出来了这是大长公主的声音,担心太皇太后有什么不测,她再顾不得跟晋阳打嘴仗了,一把推开了她们几个,径直往内殿奔去。
晋阳公主跟徐寿安姐妹也反应过来了,赶紧跟着她们往里间去,可惜却被沈嬷嬷拦在了外间,“公主,翁主,先等等吧,太皇太后现在不宜探望,诸位在外间等消息便可。”
说罢,沈嬷嬷又吩咐宫人立马去通知皇帝跟两宫太后,只怕太皇太后要不好了,宫人们得了令顷刻分作几波去办事,整个含章殿都有些慌乱起来。
看沈嬷嬷神色仓皇,晋阳公主几个也不敢造次了,只得听话的等在外间。
郗薇此时后悔极了,听李赢的口气,她还以为太皇太后是装晕,没想到竟然就成了这个样子,早知道......早知道就不该去摘星楼同李赢纠缠,应该一早就过来的。
前世上元节太皇太后给她赐婚没多久就薨逝了,她本以为这世老人家已经平安到了二月,看她身子骨还算硬朗以为能挺过去一段时日了,倒没想到今日就发了病。
她越想越后悔,连着两世,真心对她好的人不多,尽管也有私心,但太皇太后竟是最为她着想的一个,一度是她的依傍。
眼泪霎时包在了眼眶里摇摇欲坠,她忍不住猜测着是不是因为今日她自作主张惹她生气了的缘故?若是当真如此,她真是......
陈太医并一众太医院丞本在侧殿熬药与讨论治疗方法,听得传唤来得很快。安乐公主跟馆陶公主就歇在侧殿,也很快的就过了来,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太医们很快地进了去,又立马关了上。
郗薇只能看见内殿里忙碌的人影以及听见大长公主尽量压抑着的抽泣。
看这样子太皇太后是真的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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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宫太后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晋阳公主眼看着张太后过来,几步扑在她怀里撒娇哭诉,张太后替她顺着背,一声声安慰着。
徐寿安姐妹有安乐公主,章瑶有馆陶公主,就连新城公主,也能得到张太后照拂一二,只有她,像是一个多余的人。
太医们商量好了之后决定为太皇太后针灸,闲杂人等都退了出来,大长公主也不例外。
她在看见郗薇潮湿的眼眶时愣了愣,随即径直移开了目光,母女俩心照不宣的谁都没有先说一句话。
殿内的气氛让人颇为难受,郗薇一个人出来坐在外间廊下透透气,谁知道含章殿本来就地势偏高,清晨风大,吹得人凉飕飕的,她正准备重新进去,却不曾想肩上突然被人搭了件斗篷。
“可别仗着年轻,就不把身体当回事。”
郗薇回身,就看见大长公主站在身后,自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微扬的下巴。
肩上的藏蓝锦貂祥云缠枝牡丹纹斗篷,一看就是大长公主的东西,自打她重生回来,母女俩不是吵架就是冷战,她几乎已经忘了两人上次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了,尤其昨日,她还在拆他们精心搭好的台。
郗薇拢了拢肩上的斗篷,对于大长公主,尽管前世她对她那样决绝,但她对她从来说不上恨,不过若让她因为这一点小恩惠就重新贴上去,那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了。
她不过随手一扯,就将肩上的斗篷取了下来,抱在手侧,“母亲,里面情况如何了?”
若是从前,只怕她早就蹦了上来撒娇,好似自年底那次宫宴开始,她就跟他们疏远了许多。
大长公主凌厉的眼神自斗篷上扫过,最后定在了那张年轻姣美的脸上,多少次她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女儿。
顾盼生辉的杏眼,精致的琼鼻,仔细看,她确实跟她那英俊的夫君长得很像,至于她自己,压根对自己的长相没有一个明确的记忆,可是不管是郗太傅还是身边的人都在一遍遍的说着她们的相似。
其他人或许会骗她,可是自个儿母后总不会吧?太皇太后可也是无意间这么说过的,她情不自禁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母亲?母亲?”看她想什么似入了神,郗薇忍不住唤她。
大长公主自沉思中回过神来,“无事,大医院的太医基本都在这儿了,你外祖母吉人天相,自有诸神庇佑长命百岁。”
这可能是两人现在唯一的共识了,一时间郗薇沉默了下来,没有再接话。
“衡阳,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我想听听。”大长公主突然逼近,眼神有些不自在。
郗薇诧异,从前别说主动让她说小时候的事情,就是无意间提起也会让这位身份高贵的大长公主顷刻变得震怒,整个郗府都尽量避免提起这件事情,怎么今日她竟然主动开口询问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母亲想听什么呢?”她抿唇,一时间竟然不知该从何开口。
大长公主本也不是真的想听,如此说不过是听了太皇太后的话为了找个话题缓解一下母女俩这段日子以来的矛盾,她随手攀折下一片木槿叶子放在掌心,“我听亘儿说他找到你的时候,那希长生竟然准备将你卖掉......”
看她欲言又止,郗薇扯了扯嘴角,“母亲想说什么?”
大长公主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今日这还是第一次,难免很是不适,被个小辈语带嘲讽,她也绷不住了,直言道:“衡阳,你的身份地位皆是我赐予你的,若不是我跟李亘,你还不知道会吃多少苦。”
她越说越气,“你却连感恩都不曾,当着众人拆我台,气得太皇太后旧疾复发,如此忤逆不孝,你若还有良心,就去宫门口跪着忏悔,说你一时冲动后悔了,请求重续两府的婚事,说不得太皇太后心情一好,就醒了过来,你的罪孽也轻一些。”
呵,就知道,向来高高在上的大长公主,怎么可能纡尊降贵打听她之前的事情,原是在这儿等着,好在她也没抱什么希望。
“母亲或许忘了件事,我的身份地位不是来自于您,而是陛下,”她将手中的藏青披风散开后仔细为大长公主系上,“雷霆雨露,皆赖君恩,我想您亦如是。”
话一说完,她成功的看见大长公主变了脸色。
眼见着她即将盛怒,抬手就是一巴掌挥下来,这一次郗薇没再容忍,而是伸手轻飘飘就将她的手给捉了住。
微笑着放了下来,慢条斯理替她拂了拂斗篷上的灰尘,方头也不回往含章殿去。
眼见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大长公主的护甲在廊庑的朱红刷漆大柱上恨恨的划过,她向来觉得皇家就是她的私物,皇帝亦是她的傀儡,偏偏现在的天胜帝一点不受控制,甚至短短三年就已然有了与她跟左相分庭抗礼的实力。
郗薇那话简直扎到了她的心肺,尖尖宝蓝色护甲因为太过用力就这么生生被折断。
含章殿廊腰缦回,重重花墙在春日开得正好。
郗薇转过回廊就往后殿去了,不曾想重重花墙之后,一人站在厚朴树下,宽肩削背,革腰笔挺,不是天胜帝李赢是谁,只见他负手而立,像是已经站了许久。
陆允跟李顺早在听见人声的时候就已经噤声,此时听得脚步声远了,看皇帝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两人只等躬身候在一旁默默等着。
“我听亘儿说他找到你的时候,那希长生竟然准备将你卖掉......”
“衡阳,你的身份地位皆是我赐予你的,若不是我跟李亘,你还不知道会吃多少苦。”
......
大长公主就是如此对待她的吗?宫内人多口杂尚且如此,在大长公主府更是可见一斑,李赢沉吟,难怪她近日变得如此奇怪,昨日求婚那事分明就是她有心抬杠,莫非她跟谢昉原因在此?
“陆允。”
“属下在。”
“朕要她近几个月出门的情报,事无巨细。”
这个“她”是谁很是明显,陆允跟李顺对视一眼,即刻下去吩咐人办事。
皇帝手脚都有伤,虽则隐蔽,到底出行略有不便,为了不让旁人看出来,李顺赶紧上前半搀了他往后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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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夜的折腾,终于在旭日初升之时,太皇太后醒了。
醒了的她立刻下了两道懿旨。
其一,表明身体没有大碍,不过老样子,各宗亲王室无需担忧,亦无需斋戒诵经祈福,各回各家就好。
其二,表明要立刻搬回慈宁宫,而衡阳翁主恭柔谦顺,着留在慈宁宫侍疾。
懿旨一下,众人心中都忍不住嘀咕,没有提皇帝跟两宫太后,也没有将大长公主几个姐妹留下来,倒是留了个孙辈儿,昨日宫宴的事情也没个下文和结果,太皇太后此举莫不是有什么深意?
贵人们的心思,可以猜但没必要说出来,大家领着家人纷纷出宫去,就连大长公主也不例外,难得热闹起来的含章殿很快就又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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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
郗薇随着沈嬷嬷将太皇太后安置好之后,因得她要在宫中住上一段时日,于是便准备去东暖阁收拾一番,谁知道却被太皇太后拉了住。
沈嬷嬷是知道祖孙俩有话要说的,领着宫人侍婢们轻手轻脚将门带上退至了外厢。
寝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了祖孙俩,看太皇太后目光深深地望着自己,郗薇有种被看穿的尴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衡阳任性不孝,请老祖宗责罚。”
太皇太后半靠在床榻上,耷拉下眼皮摆了摆手,“不是你任性,是你母亲任性,人心不足,哀家分得清楚。”
听得这句,郗薇心中略略一宽,随即又听她苍老的声音继续,“但哀家想听你说句实话,衡阳,你是真心喜欢那谢昉的吗?哀家看着也未必,你为何挑中了他?”
郗薇心头一跳,张口想否认,“老祖宗......”
太皇太后眼神犀利,“别撒谎,衡阳,哀家是过来人,你骗不过哀家,虽说谢昉无论是出身还是才华,都堪堪与你相配,但是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看着太皇太后鬓间的白发,眉间的皱纹,这该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吧?
郗薇有一种冲动,想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但最后她还是多了个心眼,有所保留,她疼爱她,是因为她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如果不是,很难想象她会怎么对她。
“老祖宗,我不喜欢李亘,从前他明知道我喜欢他,对我若即若离不说,还跟五妹不清不楚的,人品可见恶劣,母亲非要让我嫁给他,我是再也不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