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扬手,脖颈处立刻洇出了一滴鲜血,是锋利的步摇尖刺了进去。
主子说将衡阳翁主好好的请过去,可不能出什么闪失,也罢,还是先回去请示了再说。
“翁主切勿激动,主子没有恶意,只是让小的们请您过去一趟,您既不愿意去王府,小人们这就回去将您的话转告与王爷。”
两人对视一眼,顷刻消失不见。
郗薇手一松,步摇“哐当”一声落在了青石地砖之上。
*
延福宫,东配殿。
一身降纱龙袍的李赢坐在罗汉榻上,怔怔地看着矮几上的那对耳饰,眼神晦暗,让人一时倒看不出什么情绪。
但蒋菀就是知道,他现在在气头上。
两人打小一块儿长大,旁的人或许不清楚,但她是知道的,没想到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竟有如此一面。
蒋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故作不知:“这世上的事儿呀也是巧了,我记得您有一对差不多的吧?还是姑母特意命蒋叔打的,说是要留给未来媳妇儿的,哎,这手艺也倒罢了,没想到这世上当真有人跟姑母的想法不谋而合,做了这金燕衔尾耳饰,还这么巧当去了我蒋家的寺库。”
李赢白了她一眼,摩挲着手上的鹿骨扳指,语气平淡,“陆允说想去边关从军,朕要不要准呢?”
“别,陛下,”蒋菀立马怂了,“哎呀,我的皇帝表哥,蒋叔说是两个姑娘家去的,那些东西都没有什么徽记,因得这耳饰,他给了三千两银子,那姑娘似乎颇为满意。”
满意......
李赢心中冷笑,很好,这些东西随手就抵押去了寺库。
“她还有没有说什么?”
会不会她遇到了什么难处亟需用钱?否则怎么解释她竟然去寺库?就算大长公主跟郗太傅袖手旁观,他不是跟她说过,有什么难处可以找他吗?
蒋菀看了眼他的脸色,不敢撒谎,原封不动将话传了过来,“蒋叔说,那姑娘看着也不是十分缺钱,不然前面那些寺库出价稍高她早就典当了,而且......”
年轻的帝王斜斜睨了过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索性闭上眼睛一口气道:“而且蒋叔问过了,里面有没有心爱之物要不要暂时抵押,那姑娘说不用,让他随意处置。”
殿内的气氛有一瞬的凝滞。
李顺勾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他是知道实情的,那对耳饰分明就是皇帝之前眼巴巴送人的,看人衡阳翁主戴着,虽然嘴上不说,那几日这殿中的气氛都要轻松许多,明摆着陛下是开心的。
这下好了,蒋菀这个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一下子就抖出来了。
这世上哪里来的一模一样的耳饰哟,那女子不做他想,定是衡阳翁主,她她她胆子大得很,陛下的赏赐也敢拿去典当。
李顺一直给她使眼色,奈何她紧闭着眼睛压根没看见,这会儿感觉到气氛不对,她略略睁开了一只眼睛。
眼见着李顺神色不对,她也知道闯祸了,本来听蒋叔说这个事情,她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立马想来延福宫诈一下皇帝,谁让他老是拿陆允威胁她。
谁知道那姑娘的名字没诈到,还被皇帝反威胁一通,看样子还不怎么高兴,她现在就一整个后悔。
“陛下......”她有心想弥补两句,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不停朝李顺使眼色,指望他能说上两句好听的。
李顺哪里还敢说话,看皇帝脸色不妙,他赶紧不由分说将蒋大小姐拉了出去。
一边走一边低声威胁道:“您不想陛下真的将陆统领放去边关吧?那就赶紧的赶紧的快走。”
一听陆允,蒋菀立马乖了许多,眼见着出了东配殿,她小声问道:“李顺儿,你老实交代,那姑娘到底是谁?”
听了这话,李顺就差没给她磕头了,“您还嫌不够呢,奴才要是能说那还不早说了,您就别为难奴才了。”
蒋菀不服气,“我这怎么能叫为难?你又不是不知道姑母的心思,你要是给我透个气儿,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李顺想哐哐撞墙,“我的个姑奶奶,这忙您帮不上,您就别添乱了。”
听了这话,蒋菀若有所思,忽然,她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眼睛瞪得老大,“我帮不上?听着意思,莫非咱们陛下是单......相思?”
话没说完,李顺抬手想去捂住她的嘴,又担心冒犯,只得收了回去做了个嘘的手势,急得跺脚。
看他这样子,蒋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猜对了!哈哈,李顺儿,你一定要告诉我,那姑娘是谁?能让咱们家大冰块动凡心,快快快!”
李顺抹了抹额角的汗水,也只有这位大小姐敢这么说话了,他眼珠子一转,“是谁陆统领比奴才还清楚,您不若去问问他?”
一提到陆允,蒋菀瞬间恢复了方才在殿中的样子,整个人都扭捏了下来。
但这冷静也没持续多久,想到李赢威胁她的话,将头一撇,转身就往亲卫营去,“问就问,我还不信我套不出话,正好也去问问那大木头,作甚最近一直躲着我?哼!”
眼见着蒋家大小姐的身影飞快消失在重重宫门,李顺深吸一口气,接过宫人手中的托盘,重新回殿里去。
东配殿地势较高,南面的几扇窗牖是常年开着的,整个大殿通风采光极好,这也是这座宫殿能成为帝王书房的原因。
李赢负手站在窗前,另一只手捏着那对耳饰,风势很大,手中的衔尾金燕子轻轻地晃了起来。
“不过才离宫两日,就一刻也不得安生。”
“衡阳,是因为给朕准备生辰贺礼的缘故吗?”
最好是这样。
第49章
◎猫成精了?◎
因得大长公主有孕, 整个郗府都小心翼翼的,尤其是东府的丫环, 连说话声都小上了许多。
无他, 大长公主年纪也不小了,这一怀上,胎相不是很稳, 睡得也不是很好,若是有个什么闪失, 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大长公主自发现怀孕,就搬去了风华院, 那边僻静些,如今一应事务俱都交到了幕僚手上。
为了不刺激她, 除了那日去平安坊, 回来这两日郗薇几乎再也未曾踏出过湛露院一步, 其实也还有个原因,她怕李亘又让人来找。
虽然那日她信誓旦旦的说等着他来找她,但其实自打知道他也是重生的, 并且她还骗了他, 她跟他压根没什么好说的,即使真是他将希长生跟产婆扣了下来,也无所谓,兵来将挡,反正没有他们她也要摊牌了。
已经等了这么久, 她不想再拖下去了,所以估摸着蓝序他们已经成功将银票转了归属, 她就径直去了菁华馆。
不曾想来得不巧, 郗太傅正跟幕僚们议事。
郗盛将她迎至书房, 恭敬道:“四小姐,您在此稍等,大人正跟他们议事呢,一会儿就过来。”
几案上沏的不是他惯喝的西湖龙井,而是她爱的花茶,茶水温得正好,一旁还放了她最爱的蜜酿藕粉丸子。
郗薇柳眉微蹙,“父亲早知我要过来?”
郗盛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躬身立在一旁。
他是府里的老人了,套话是没用的,郗薇也不打算问他了,看他眼观鼻鼻观心,她起身自顾打量着这地方。
跟强势的大长公主比起来,郗太傅在这个家里似乎隐形了,父女俩也说不上了解,前后两世,这还是她第一次进来他的书房。
里外大两开,最外间就是她坐的这里,是待客之处,红漆酸枣木福寿圈椅摆了整整两排,椅后白墙上挂着几幅价值不菲的前朝名画,上面还留了他的私印。
而内外间隔断是一架造型古朴别致的大气虎纹博古架,上面摆放着汝窑钧瓷,寿山笔石等物,里间的格局被隐隐遮挡了起来看不清楚,只依稀能看见紫檀书案以及后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架。
反正闲得无聊,郗盛又不反对,她正想走进去仔细看看,却不想冷不丁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是郗太傅来了。
眼见着自家主子过来,郗盛行礼之后便自觉退了下去,室内很快就只剩下了父女二人。
郗太傅看了眼几案上一口未动的花茶与藕粉丸子,眉梢微挑,“听说你喜食甜品,这是为父特意命郗盛去准备的,难道不和你口味?”
花茶的香气萦绕鼻尖,天青色细瓷玉碗里藕粉丸子晶莹剔透,上面辅以点缀着糖渍桂花蜂蜜,再配上时令的樱色浆果,看着确实令人食指大动,只是......
“喜欢是喜欢的,只是那是从前小的时候了,”郗薇笑了笑,“我长大了,父亲,这些甜甜腻腻的东西,已经不适合我了。”
郗太傅似是听出来了她的言外之意,颔首坐在了一旁的圈椅上。
“是么?确实倒是为父疏忽了,你喜欢吃什么,尽可说与为父听听,但凡为父力所能及,总能为你尝试一二。”
郗薇不会像从前一样因为他这么一句话就感动,况且这次也不是来跟他叙旧的。
她直接开门见山,“父亲,我有事想说。”
郗太傅沏茶的手顿了顿,也罢,有些话总要说个明白的,他径直为自己斟了杯龙井,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我让人去找当年的产婆确认过了,我生于夏末,并非族谱上的夏初,我其实就是柳诗情的亲生女儿,还有我的养父希长生,为了银子撒谎说我是母亲带进他们家的,还篡改了我族谱上的生辰八字,其实一切并非无迹可寻,因为我出生时紫薇开得正好,母亲才为我取了一个单字,我跟大长公主,没有任何干系,我要离开这里。”
本以为郗太傅会震惊,会难以置信,但事实上听了这话的他相当平静,这让郗薇更加确信了一件事,他或许早就是知道的。
也是,她早该猜到,柳诗情当年怀着孕,不仅成功逃跑,还能一路躲过大长公主侍卫的追踪到安陆,没有人帮助怎么可能呢?
茶水滚烫,郗太傅掀了掀茶盖,语气比冬日的雪还要冷上几分,“既然你已经知道,那为父也不瞒你了,事实确实如此。”
猜到是一回事,郗薇本以为他不会承认,准备了许多质问的话,但没想到他这次竟然这么爽快就承认了,让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还要质问些什么。
郗太傅却并不准备再瞒下去,打从她拒婚那一刻开始,他就发现这个女儿定是发现了什么,已经跟他们夫妻离心离德了。
听了李亘的话之后,他更加确信,与其将她越推越远,不如趁她有价值再利用一番。
郗太傅内心有些隐隐的得意,这个女儿跟柳诗情一样,嘴上说的手上做的再决绝,心有些地方还是不够硬的。
他慈爱地看着她,“小四,你确实不是大长公主的女儿,但你可能也猜到了,你就是为父的女儿,不管怎么说,这层血缘关系是没错的,所以你为什么要离开呢?不管你的母亲是谁,郗府本来就是你的家,为父从前对你的诸多亏欠,合该补偿给你。”
郗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因为前世不是这样的,在她被当众拆穿身份的那一日,为了减轻大长公主的怒气,他压根就没承认过她是他的女儿,世人都以为她是骗子柳诗情跟赌鬼希长生的女儿,为了荣华富贵,女承母业,鸠占鹊巢,被千夫所指。
看她怔愣,眼角隐隐带着水光,郗太傅自袖中拿了条绢帕递了上去,“擦擦吧。”
郗薇却并没有接过,而是抬首看向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我上京的那一刻,不,或许更早?”
“你以为就凭那赌鬼,真能糊弄得了王府去查验的人?况且李亘又凭什么能阴差阳错找到你?”郗太傅十分诚实地颔首,“小四,当初你娘能安然到安陆,我不仅一路派人相送,还赠了她一大笔银子,足够你们母女衣食无忧,只是没想到她遇人不淑看上了个赌鬼,输得一无所有,自个儿也早早送了命。”
原来这真的是一早就设计好的,尽管天衣无缝,但大长公主就是直觉的不喜欢自己,因为她的直觉根本没有错。
郗薇觉得自己那些理直气壮的质问,突然变得非常可笑。
郗太傅抿了口茶,打算先攻心,“小四,我跟你母亲,没有你想的那样不堪。”
原来当年郗太傅跟柳诗情也算是青梅竹马,只是两人初尝禁果后还未来得及成亲,柳家就犯了事,柳诗情不得已成了贱籍。
一个高中探花本该风光无两,却因被长公主看中而仕途暗淡,另一个千金小姐成了奴仆,家世巨变加之情场失意,两人身份已是云泥之别,本该越行越远,结果却因为不甘怨恨,更深的走到了一起。
柳诗情怀了孕,却因为心情郁结,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怕她想不开,郗太傅即使已经爱上了长公主,也不敢跟她提分开,只能两边应付着。
然而大长公主怀孕之后,郗太傅幡然醒悟,本想要做一个好父亲,准备跟柳诗情一刀两断,可是没想到她被挑进府成了乳娘,一朝东窗事发,长公主气得早产,七个月的孩子生下来的当场就已经窒息而亡,恐惧之下柳诗情跟产婆踏上了逃亡之路。
“为父失去了两个孩子,是为父的报应,但你是无辜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想把你接回身边。”
郗薇做过很多猜想,为什么大长公主会那么恨她母亲,连带着那么讨厌她,原来竟是如此,可她母亲进府又真的是自愿的吗?甚至柳家出事有没有什么猫腻?为什么那么巧就挑那时候事发了?
上一辈的恩怨对错已经无法去分辨,而且这段故事难免有被美化的结果,听他的一面之词也未必能听出个什么,郗薇不想管那么多,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确实是无辜的。
出生并非她的本意,父母也不是她能选的,没有带给她温暖凭什么要让她来承受一切?他们让她做翁主她就做,他们让她一无所有就一无所有?
她不接受。
“父亲既然这么喜欢我,为什么不直接跟大长公主说明了,让我正大光明的以我自己的身份站在郗府中间?”
既然说得这么父爱拳拳,她倒想问问他了,毕竟她虽然是柳诗情生的,但她也继承了他自私的血,可不会像柳诗情那样傻了。
郗太傅怔了怔,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毕竟谁都知道大长公主容不下柳诗情的,当众承认她,岂不是打皇家的脸,届时不管是她的身份地位,还是他们郗府的名声,都会大打折扣。
“小四,就这样不好吗?她若知道真相,你的身份地位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果然,说什么被逼无奈,其实倘若一开始,他就站出来,说不愿尚公主,不信依着皇家的骄傲,还会逼着他娶她。
郗薇冷笑,“其实当初不是怕母亲想不开才不敢提吧?一边是权势地位一边是红袖添香,你就是两边都舍不得!母亲进府也不是无意的吧?是你,想享齐人之福不说,还想什么好处都占了!”
她话未说完,郗太傅气得抬手,就想一巴掌拍下来。
“你打啊,该不是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
郗太傅闭了闭眼,他向来情绪自控能力一流,不过一瞬就调整好了自个儿的情绪,将手放了下来。